第90章 前路
池容心知,自己這個願望,看似再簡單不過。但以兒女現在的關係,注定無法在北楊、南桑二人身上實現。只好寄託於孫輩。
好在小珺和瑤瑤關係不錯——不說和睦,至少坐在一起時,能安安心心講話,言語中不帶針鋒。
在兒女的前例下,池容將標準放到極低。只是偶爾他也會安慰自己:至少兩個孩子沒有徹底反目……只是事業上相爭、不容對方。
可回到這座他們長大的老宅里,仍能安生地坐在一桌,講講話,回想一下曾經。
……
……
晚飯後,管家張羅著,在客廳落地窗前擺了棋盤、茶盤。天色已經完全暗下,只是細雨仍在滴落,空中濃雲片片,不見夜間繁星。
管家知道池珺午後不能喝茶,便另調其他飲品給他。還與鐘奕玩笑,說:「小少爺成年前,來了這兒,老爺子都讓他喝牛奶,想讓小少爺再長高點。」而那時候,池珺會裝模作樣地抗議、嘆氣,說自己已經一米八幾,還要再長多少。
最後還是乖乖捧著杯子,一點點喝完。
可惜池珺來的始終不多,後來高考、去京市,那幾年,更是只會在過年幾天在這邊。一年年前,清點庫房,見家裡還屯著許多奶粉,並其他給青少年準備的營養品,管家恍然,發覺:小少爺其實已經長大了。
再後來,家裡大掃除,管家看著庫存犯難。再不解決,就要過期。可小少爺人在千里之外,小小姐更是「事忙」、「沒時間」。
他不願拿這種微末小事麻煩老爺子。於是思慮片刻,招人過來,讓把這些庫存發給在老宅工作的傭人,當做補貼。都是好牌子,不至於浪費。
考慮很得當,偏偏老爺子退休後,就總時不時在屋裡屋外遛彎。明明特地避開以往散步時間,還是被撞見。
當時,管家鎮定地解釋一番,面不改色。
老爺子看著一箱一箱東西,嘆口氣,不說話,慢慢離開。
……這種事,就沒必要讓小少爺知道了。
當下,鐘奕彎彎唇,想象池珺捧著奶杯、唇角沾了一圈白鬍子的樣子。
這時候親他,大約會覺得很甜,帶著奶味。
管家又問:「鐘先生,你習慣喝什麼?」
池珺在一邊插話:「他要蜂蜜水。有檸檬嗎?有的話加一片進去。」
管家:「這個,得去廚房看看。」有點意料之外。原本已經做好鐘奕要酒的心理準備,甚至在心裡盤點了下先前過年過節,旁人送來的名貴禮品酒。
池珺側頭,手上拈著棋子,笑道:「鐘先生喜歡喝甜的。」
先前帶鐘奕來,很少有這樣休閒的時光。從前來去匆匆,若是下午,會惦記著公司的事,和老爺子一起讀讀書、聽聽戲,晚上離開。若來得晚,則一頓晚飯,之後老爺子就要休息。等第二天清晨,池珺倒能陪著喝茶,不用考慮太多。
池珺心思收回,想:至少說明,爺爺這段時間,精神的確不錯。
管家看看池珺,再看鐘奕。
最後笑道:「這樣很好。我聽說啊,你們這些年輕人,上班時總愛喝咖啡。太傷胃。還是鐘先生這樣好,健康些。」
鐘奕微微頷首,見管家離開,說是去準備。
一時之間,這塊僻靜角落,只剩池家祖孫二人,再加鐘奕。
池家祖孫下棋。鐘奕只是略懂規則,能看出棋盤上的走勢,卻說不上精通。這樣看了片刻,很快分辨不出那兩人一步步落子時有何考量。
不知不覺間,他的視線從棋上挪開。可眼下場景,在池容眼皮子底下,若直直看池珺,難免會讓老爺子覺得奇怪……原本池容就在留意他。
鐘奕克制地轉過視線,看向窗外。
屋內燈光很暖,是昏黃色澤。恰似晨時第一縷溫柔的、金色的日光。
照在屋內祖孫身上,也照亮窗外那一株芭蕉。
芭蕉上滾著珠珠雨滴。雨滴多了,在翠綠欲滴的葉面上積起一個水窪。再多些,巨大的葉片傾斜、水珠滾下。
大約是留意到鐘奕的視線,池容笑道:「小珺,還記得這棵樹嗎?」
池珺抬頭,順著老爺子的視線去看窗外。
他輕輕「啊」了聲,「小時候……」
鐘奕很熟悉他此刻的神情。
帶著點回憶,還有點惆悵。
再聽池珺後面的話。如鐘奕所想,仍是與池夫人周秀君有關的往事。
池珺轉頭看鐘奕,對他解釋:「芭蕉其實不太適合在海城這邊種,一般要再南一些,在熱帶。我奶奶出嫁前,家裡院子就種著芭蕉。我之前聽她講,小時候和兄弟姐妹一起摘果,覺得很嚮往,想要在這裡也種一株。那時其他人還笑我。」
這裡的「其他人」,是指當時偶爾還會抱著池珺,問他認了多少字、背了多少詩的池北楊。聽了兒子的「異想天開」,他大笑著搖頭,戳戳池珺額頭,對父母說:「爸,媽,你們也別老是慣著他。」
叢蘭則斜他一眼,說:「怎麼就算慣著了?」
是對對對方出軌心知肚明,但也勉強在長輩面前維持著表面和諧的夫妻。
想到這些,池容的眼神慢慢溫和。
他注視著孫子,也注視著孫子的「朋友」。
池珺微微笑了下:「當時啊,我很不懂事。願望不被滿足,就纏著奶奶,說了好久。終於有天,她點了頭。」嗯,小小年紀,就很知道這邊家裡到底誰做主。
鐘奕靜靜看著他。
池珺:「可在這裡種,真的很不容易。當時應該是找了專門的園藝師傅,把整個院子做了重新規劃,引水、換土。芭蕉要在排水好、土壤酥鬆透氣的地方才能長活。總之,折騰好久。其實等到最後栽好,我已經有點沒興趣了。」
池容搖頭,笑罵:「沒興趣了,你還折騰。」
池珺也跟著笑,說:「但畢竟很期待啊。想著結了果子,找猴子他們一起來。結果到最後,還沒掛果,我奶奶的病……就不太好。」
他停了停,繼續道:「爺爺,這棵樹是哪年開始結果的?」
池容淡淡道:「你八歲的時候。」
池珺放下一顆棋子,有點失神:「那麼久了啊。」
……
……
更晚一些。
老爺子畢竟年紀大了,到了晚上,總精神不濟。與孫子的棋下到一半,眼睛就時不時閉起。池珺看到,手上落子的動作一停,說:「爺爺困了,就先睡吧。」
池容擰眉。
管家也在一邊勸,說:「把這盤棋留著。明早有時間,繼續下。」
這樣勸了兩句,池容站起身、拿著手杖,對孫子、鐘奕道:「你們也要早睡。」
鐘奕與池珺一起點頭。
老爺子的視線在兩個年輕人身上轉了一圈,似乎欲言又止。
池珺:「?」
鐘奕:「……」
他心中一動。
這個眼神——
鐘奕微微擰眉。
是他想多了,還是老爺子真的看出什麼?
在鐘奕沈吟的空檔,管家扶著老爺子離開。池珺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興許是在飛機上補過覺的緣故,到這會兒,他都還算精神。見鐘奕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池珺笑了下,湊近一些,俊秀的五官在鐘奕眼前倏忽放大,問:「怎麼了?」
鐘奕回神,道:「今晚……」
老宅這邊,池容始終保留了池珺年幼時住的房子。在二樓,其中許多裝飾,在現在看來,未免過時。牆上是池珺小學時流行的明星海報,書架上還有兒童版《十萬個為什麼》。
衣櫃里,放的卻是小池總現在的幾身衣服。
這樣零零碎碎,推開門,便能一覽池珺過往二十年時光。
至於鐘奕。作為客人,他睡的是一樓客房。裝修大氣,被褥整潔,挑不出刺,但僅僅如此。管家先前曾與池珺提了句,問他是否要為鐘奕長期保留一間房。到時候,鐘先生也能把自己的東西帶來些,日後留宿,也更加方便、習慣。
當時,池珺覺得:「好啊。我和他說一下。」
說是說了,只是直到現在,都沒挑出時間,給鐘奕佈置。
眼下,鐘奕:「——你好好睡。」
池珺不明所以。
鐘奕想了想:「睡不著的話,給我打電話。」
池珺眨眼。他們離得太近了,鐘奕能看到他睫毛扇動的每一個細節。而池珺又輕輕笑了聲,聲音壓低,「寶貝,想做壞事啦?」
鐘奕無奈搖頭,「晚上說了這麼多,你真沒問題?」從餐桌,到方才,話題總繞著那位病逝多年的老人。鐘奕也沒想到,這座屋子里,真的那樣到處都充滿了周奶奶的痕跡。自己無意間看著的一株芭蕉,也能引出那樣一段話題。
又在這樣的環境下。
池珺最大的軟肋,也就在這裡了。
他想到當初池珺半夜不睡、爬起來抽煙的樣子。
鐘奕依然能記起當初,自己推門,見到陽台的煙火,於是五臟六腑都擰在一起。
他不想今晚又見到池珺坐在窗前,看著窗外雨打芭蕉,慢慢喝一杯檸檬水——至少比從前的習慣健康許多。
池珺聽懂鐘奕的意思,有片刻怔忡。
半晌,他搖了搖頭,半是嘆息,叫了聲:「鐘奕。」
鐘奕看他。
池珺:「我也……沒那麼脆弱吧。」
他這樣說。
可鐘奕望著他眉眼裡的一點掩飾,說:「不要騙我。」
池珺無奈:「哪有。」
他停了停,站在那裡,手插在口袋。彷彿時光倒轉,十數年前,如今的小池總也不過稚童,穿著與現在如出一轍的短袖短褲,個子矮、手腳短,臉頰帶著嬰兒肥,卻算得上眉清目秀,有日後俊美的影子。
也是在這裡,與奶奶一起看雪看花,說以後說未來。年紀還小,覺得日子很長,前路漫漫。
後來奶奶去世,又有其他緣故,心裡的樂園轟然倒塌。天崩地裂,以至於錯過陪伴爺爺的時光……時至今日,他後悔,想要彌補。又慶幸,到這時,自己並非獨自一人。
池珺笑了下,說:「嗯,不騙你。是有點難受。」
「……給我衝杯牛奶吧,鐘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