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斯諾克
鐘奕一直知道,池珺是個很有分寸的人。
這也是鐘奕提出把「向對方提一個要求」,作為比賽獎勵的原因。
雖然勝負未知,但鐘奕很明白,池珺哪怕贏了,也不會提任何讓鐘奕為難的事。
在他原本的預想中,池珺的「要求」,多半是一頓飯。甚至很可能是學校食堂,十塊錢的事。
至於鐘奕這邊,他倒是專門花了點時間,思索若自己成為贏家,會提什麼條件。
池珺大概是把他當朋友的。
既然是朋友,就要禮尚往來。
於是鐘奕決定:也要一頓飯吧。
具體到哪裡吃,看池珺的想法。
一言蔽之,鐘奕此前真沒想過,池珺準備的「要求」,竟是一個問題。
不對,準確的說,是「問問題」的機會。
可即便只是一個機會,對池珺來說,也算是一種有些過分的冒犯。
加上他眼下在股票收益率上比不過鐘奕,所以乾脆提出附加賽的行為——根本、完全,是在耍賴啊。
鐘奕從池珺的神情中看到了清晰的忐忑。
他畢竟只有十八歲,尚未成長為日後喜怒不形於色的盛源總裁。雖竭力做出一副輕鬆自如的、彷彿開玩笑的樣子,但鐘奕仍能分辨出池珺眼中的矛盾。
鐘奕望著他,半晌,笑了下,說:「好啊。」
池珺眼裡閃過一絲驚喜。
鐘奕推開台球室的門,走進去,說:「不過我是真不太擅長這個,你要讓我一桿。」
池珺答應:「嗯,那當然。」
……
……
認真說來,上一世,教鐘奕打台球的人,正是池珺。
那時候,他和鐘奕講了幾句規則,就把球桿塞在他手中,說:「實踐出真知,還是直接上手試試。」
鐘奕試了,成果一般。
池總在他身側,禮節性地誇他:「不錯……第一次嘛,至少進步空間挺大的。」
……
……
如今,十八歲的池珺在台球室里看了一圈,復仔細端詳起擺在架子上的幾個球桿。
質量一般,手感略差,湊合著用。
鐘奕說他「不太擅長」。池珺對此持保留態度,畢竟每個人對「擅長」的標準都不太一樣。
他說:「要不要先試試手?」
鐘奕道:「你隨意。」
池珺笑了下。已經到了寒冬臘月,不過既是室內,池珺就脫了外套,只穿一件羊絨衫。
他在台球桌前,拿著球桿比劃了下,上身前傾、腰塌下去,擺出一個很標準、很漂亮的姿勢。
鐘奕定定地看著池珺的側臉。
他一直都知道,池珺樣貌很好,俊美雅致,風流恣意。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鐘奕有點漫不經心,想:也不知道有沒有女生追他。
上一世,鐘奕大學期間忙著刷GPA、忙著實習。大學畢業以後,又被池珺直接撈去盛源。加上事業心重,每天工作,一直到車禍時,身邊都沒出現過女伴。
不是沒有過對他示好的女性,甚至有人曾提出聯姻,但鐘奕一律覺得沒必要、浪費時間。
池珺父母當年也是聯姻,現在呢,鬥得你死我活。
至於鐘奕的「父母」,鐘文棟與他的妻子,從前也是自由戀愛、滿心期待的結合,可後面是什麼下場,更不用說。
鐘奕都這樣,池珺只會更清心寡慾。畢竟鐘奕好歹是為伯樂兼好友做事,池珺則是為自己。前幾年情勢尚可,池珺還有喘息的餘力。後來他與池北楊的矛盾日益加重,又有姑姑池南桑在一邊攪局,盛源內部三足鼎立。池珺稍微歇一口氣,池北楊與池南桑就要聯手壓來。這種情形中,別說戀愛了,就連尋常放鬆的機會都少有。
鐘奕見過小池總玩斯諾克、見過小池總玩牌、見過小池總騎馬。
但那些都是交際應酬,手上捏著牌,嘴裡每句話都要掰開揉碎想上十遍。不像現在,池珺只為勝利。
鐘奕順利地輸了。
池珺有點沒反應過來:「你……嗯……」
鐘奕說:「我都說了,不擅長。」
池珺嘆口氣,搖搖頭,說:「算了,感覺我好趁人之危。」
引得鐘奕看向他,有點好笑,說:「沒事,你到底想知道什麼?——我們是朋友了,對吧,為什麼要這麼思前顧後?」
池珺靠在台球桌前,這個姿勢,顯得腰細腿長,回答:「因為有點擔心,怕你多想,覺得我窺探隱私、不尊重你。」
鐘奕笑道:「不用擔心,這樣,大不了你也把那個問題回答一下?」
池珺想了想,喃喃說:「也好。」
鐘奕看他一副想要長談一番的樣子,提議:「我之前看到吧台那邊有啤酒,或者廚房裡有做好的奶茶,要來一杯嗎?」
池珺終於笑了:「啤酒吧。我喝奶茶容易失眠。」
鐘奕說:「行,我去拿。」
……
……
先前全班投票要什麼時間出來玩時,有人一針見血:聖誕節當天肯定要漲價啊,咱們挑個之前之後的時間,能省不少錢吧?
是以最後所有人一致同意,22號出來浪,正好踩著節日的邊兒。
別墅里做了些聖誕相關的佈置,到處都能看到彩帶與花環貼紙。客廳擺著一棵塑料聖誕樹,旁邊就是沙發、還有家庭電影設備,幾個女生坐在那裡挑電影看。
嘻嘻哈哈的,是很年輕、很愜意的樣子。
鐘奕的視線從她們身上掃過去,不意外地見到那張在幾年後的同學聚會上,問他和池珺有沒有「家屬」的女生。
還有當時已經結婚、小孩生病,無法赴約的女生;
與男友結束愛情長跑,正在準備婚禮的女生……
鐘奕轉頭,繼續向前。
這一回,她們的人生或許與從前相同,或許會因為某個選擇、走向相反的道路。
但這些都與鐘奕無關。
他只知道,自己不會再重蹈覆轍,死在高速上的那一場車禍里。
十分鐘後,鐘奕拿著兩瓶啤酒、兩個玻璃杯,推開台球室的門。
池珺正坐在台球桌上,兩條腿在邊緣一晃一晃,低頭玩手機。
見鐘奕回來,他抬起頭、從台球桌上跳下來,抱怨:「這屋裡居然沒凳子!」鐘奕走後,他才發現這點。
鐘奕把啤酒、酒杯遞給他,兩人一起靠在台球桌邊緣。琥珀色的酒液傾入玻璃杯,水流碰撞著杯壁,發出一陣聲響。池珺看著杯中酒液,忽而開口,語氣正經:「鐘奕,某種程度上,我挺佩服你的。」
鐘奕知道,這是池珺在鋪墊了。
他說:「其實你可以直接說問題。」
池珺搖頭,笑了笑:「這也太直白了。好吧,我想知道,你父母是什麼樣的人。」
鐘奕:「……」
他真誠地建議:「或者,有時候,含蓄一點也好。」
池珺很無辜地看著他。
鐘奕嘆口氣,將酒杯放在一邊,問:「為什麼問這個?」
作為回答,池珺說了自己先前與發小說過的那一番話。
總結一下,就是: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環境,才培養出鐘奕。
鐘奕一頓,玩笑道:「你是想作為參照,以後教小孩嗎?」
池珺答:「那倒不是,我更在意自己欠缺了什麼。」
鐘奕想:欠缺了十年時間吧。
他會的很多東西,都是池珺在往後十年中,慢慢教給他的。
池珺完全沒必要在他這裡尋求經驗。
但小池總不知道這些。他拿著酒杯,手指捏在上面,指節微微發白。
啤酒度數很低,池珺喝的又慢,過去半天,杯中的酒液還剩一半。
鐘奕終於開口:「……父母,沒什麼好說。但我遇到過很多很好心、願意幫助我的老師。」
也包括你。
鐘奕:「我家的情況比較複雜。我媽在我小學之前就離家了,不怪她,她也沒辦法。」
池珺眉尖一點點擰起,完全沒想到,鐘奕的情況會是這樣。
鐘奕:「我爸的話,上初中之後,我就很少和他接觸。也是在初中,我遇到第一個發現我家那些事的老師,」他沒具體說,但鐘奕知道,光是上面這些話,就足夠池珺猜出很多實情,「她幫了我很多。」
「之後,高中、大學……我上初中前,一直不明白,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才讓生活變成這樣。後來才發覺,我沒做錯,但生活本身就不公平。想要過得好,得自己爭取。」
池珺:「……抱歉。」他嘆口氣,「我不該問。」
鐘奕看著他。
兩人視線對上,鐘奕莫名有點自己在欺負小孩兒的錯覺。
他說:「你別有負擔。我這些情況,初中、高中的老師都知道。也是她們給了我一些建議,還幫我申請助學貸款。」鐘奕總算記起,自己身上背著的八千塊債務,「不過以後應該不用繼續申請了,我回去看看還款手續。」
「助學貸款?」池珺眼皮跳了跳,心情複雜。
又是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
鐘奕:「池珺,我沒覺得你窺探、不尊重——我們是朋友了。」
他咬重字音,重復最後那六個字。
「至於之前說的,把同樣的問題回答一遍。」鐘奕說,「也沒必要。我能看出來,你家裡條件很好。所以呢,我不需要知道具體情況。‘朋友’這個關係,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複雜,對吧?」
在鐘奕的話里,池珺的心緒慢慢平穩。
池珺:「你說得對。」如果鐘奕覺得,「不知道」才是維持兩人目前關係的最好方法,那池珺尊重他。
這個話題就此揭過。
……
……
別墅聚會後,迎接他們的,是大學期間的第一個期末考試。
他們的期末分數由三部分構成:期中、期末卷面成績,再加很少一部分由老師打的平時分。
考試周長達半月,圖書館空前爆滿,很多時候找不到座位。
張笑侯大方地邀請鐘奕:「不然直接到我們這邊復習吧?安靜、方便。唔,還能叫外賣——對了,你和蘑菇的比賽結果怎麼樣?」
他十分好奇。
鐘奕簡單地回答:「池珺欠我一頓飯。」
「厲害啊。」張笑侯咂舌,「這回可以敲他一筆了,嘿嘿。」
鐘奕來了點興趣,問:「你有什麼建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