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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愛美人纖阿》第74章
第74章

  玉纖阿真的跟著那老嫗離開了,範翕心裡不高興, 但他現在雙眼失明, 也沒什麽辦法。玉纖阿畢竟不是泉安, 他瞪著玉纖阿的背影, 她也不會如泉安一樣立刻回頭來關懷他……範翕有點想念泉安了。

  玉纖阿走後, 範翕一人在黑暗中摸索著,給自己倉促地拿濕帕子洗了身,又重新給自己身上的大小傷口包扎了下。這家老嫗早年喪夫, 女兒早已嫁人, 跟隨夫君去外地做生意。如今家裡只有老嫗一人,除了老人早年爲女兒看過外孫, 家裡有幾件外孫小童穿的舊衣外,家中確實如玉纖阿所說, 沒有成年郎君所穿的衣裳。

  是以給自己身上的傷勢重新處理一下,範翕脫了外衫, 只能穿著自己的滲著血的中衣,摸索回床上坐著。他雖然雙眼失明, 勝在有武功打底,這在小小屋捨中來回摸索, 他幷沒有將自己絆著, 反而比玉纖阿一個眼睛能看見的人在黑暗中行走還要順暢很多。

  範翕虛弱無比地坐在床上,一邊覺得自己命不久矣, 一邊覺得自己萬一還能活著, 之後該怎麽做來反殺楚寧晰……

  「吱呀。」木門開了。

  範翕綳起身體, 側耳傾聽,聽到輕微的脚步聲……範翕哼道:「不是走了麽?不管我了麽?回來幹什麽?」

  玉纖阿聲音一徑的清婉如珠碎雨落,帶著幾分笑意:「哥哥這是說的什麽話?妹妹不是見哥哥身上全是血,這家又沒有哥哥能穿的衣裳,才跟老嫗出去向別家爲哥哥借了衣裳來麽?哥哥放心,妹妹拿來的衣服都是別人制的新衣,別人沒有穿過的。」

  範翕聽她一口口叫「哥哥」,想來是做戲要做得認真,不能讓老嫗懷疑他們的身份。但是她這麽叫他,他總覺得怪怪的……又很刺激。

  範翕咳嗽一聲,掩飾自己怪异的心思,怕玉纖阿發現。因爲這層怪异的心思,他都不覺得讓他穿別的男人的衣裳有多難以忍受了。範翕陰陽怪氣道:「你如此輕易就借到別的男人沒有穿過的新衣了?是靠你的美貌去誘惑人家了吧?」

  玉纖阿笑一下:「哥哥這是說的什麽話。我相信哥哥靠自己的臉也享受過不少這種福利,你我兄妹彼此彼此,誰也別嫌誰呀。」

  範翕滯了一下,因容貌出色,很多時候確實會帶來太多好處。他這般利己之人,不可能不用。他雖然心裡不舒服,却無法以高資調指責玉纖阿。範翕只好沉著臉,略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玉纖阿上前,將衣服拿來。

  玉纖阿關上門,將一叠衣物整齊地放在範翕所坐的床榻上。怕他因看不見而困擾,她還柔聲細語地跟他解釋最上面的是一件白色的中衣,下方是……範翕淡淡「嗯」一聲,他早就覺得他身上的沾了血的中衣穿得極爲不舒服,她的衣裳放過來,範翕皺著眉解開衣帶子,便脫下身上衣物換上新衣。

  月光從外蕩入室內,朦朦朧朧。外頭幾聲狗吠聲在夜裡微弱傳來,時遠時近。範翕低著頭,鼻梁攏一層細微的碎碎浮光,雲水照於他身。或者說,他本身就如雲如水。

  玉纖阿一下子漲紅了臉,眼睫閃爍,心跳加速。她飛快轉了身,不看他的赤身。

  雖與他有過……但都是在黑暗中,她從不看他的。

  範翕因眼睛看不見,他也沒反應過來玉纖阿在做什麽。窸窸窣窣,他安靜地在她背後換新的中衣。玉纖阿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她重新轉過身,果然見範翕已經換好了中衣。玉纖阿長舒口氣,彎下身將他的舊衣抱入懷中,便想出去爲他洗了。

  她正要離開時,聽到範翕低聲:「玉兒,你說,我的眼睛會好麽?」

  玉纖阿回頭看他,見他坐在床上,仰頭望著她。他眼睛灰濛濛的,不復往日的神采。但這雙眼如清泓一般,乾乾淨淨。他坐在那裡,長髮半散於肩,因衣裳不合適而衣領微鬆,頸下露出大片玉色肌膚。他蹙著眉,雙目無神地看她,一派孤獨無依狀。

  如安靜的、寂寞的在寒夜中雕零的水仙一般。

  玉纖阿怔住。

  即便她知道範翕習慣性地喜歡裝弱,看到他這樣可憐而安靜的模樣,她心中也爲此而軟下。想他雙目失明,和僕從走散,受了重傷,身邊隻跟著自己這樣一個柔弱的還需要他保護的女郎。他看不見,却居於陌生的環境中,自己還不陪他,不搭理他……玉纖阿想著若是自己看不見了,身邊唯一依靠的人還不理自己,自己會很害怕的吧。

  何况範翕還總覺得他要死了。

  玉纖阿心中發軟,她抱著他的舊衣,貼著他的膝蓋坐於他身畔。將衣物放下,玉纖阿傾身,伸手撫平他蹙著的眉骨。玉纖阿柔聲與他保證:「哥哥別擔心,明日天亮了妹妹就陪你一起去鎮上找醫工看眼睛。一定會好的。」

  範翕失落地問:「若是永遠好不了怎麽辦?」

  玉纖阿說:「怎麽會呢?即便這個小鎮沒有好的醫工,整個楚國也沒有麽?即便整個楚國沒有,難道周洛沒有麽?即便周洛沒有,難道整個大周天下都找不到爲你治好眼睛的麽?」

  范翕却是滿心自憐自弃。

  他本就天生的滿目愁緒,惹人憐惜,如今他真的悵然起來,目中覆著一層淺淡烟雨,水波流蕩,瀲灩欲墜。範翕自弃道:「我若是真的永遠好不了了呢?誰都會嫌弃我是累贅的吧。我大概就封不了王了,沒聽過哪個諸侯王可以是瞎子。我也娶不了妻了,沒有家世好的女郎願意伺候一個瞎子。我這一生,就毀了。」

  「不會的,」玉纖阿失笑,「你想的太悲了,何至於到那一步?你才看不見一天都不到哇。」

  範翕握住她撫著他眉心的手,他睜大眼,眼前却看不見她美麗的容顔。這讓他更慌,更絕望。範翕逼問:「可如果我就是再也看不見呢?你會離開我麽?」

  玉纖阿心想你好好地能看見的時候,我也從來沒說過我會留在你身邊啊。

  但是範翕如今情緒不穩定,她自然不會刺激他。何况他一直逼問她,也讓玉纖阿沉默下去。她不覺想,若是他真的再也無法恢復視力……玉纖阿聲音靜靜的:「那我會照顧公子一輩子。而且我會一生誓死殺掉那些讓你看不見的人,一個都不放過。誰害了你,就是我的敵人。」

  「我不喜歡與人做生死對手,但若那人害了公子,我會與她爲敵,永不放過她的。」

  範翕震住。

  他只想從玉纖阿這裡得到一個保證,例如她不會嫌弃他,不會離開他這樣的。他沒想過玉纖阿會說這樣的話……他沒想過她會爲了他,去和一個諸侯國的王女爲敵。

  範翕怔然,他眼睛看著玉纖阿的方向,但他……兩綹淩亂烏黑的髮絲貼著削瘦的面頰,睫毛微顫,範翕喃聲:「玉兒,我看不見你。」

  他說的很平靜。

  不復裝可憐的語氣。

  玉纖阿與他平視,借著昏昏燈燭光望他。

  燭火搖曳。

  她看著安靜坐著、平靜說自己看不見她的公子翕。

  鬼迷心竅一般,她傾身過去。

  他若有所覺,下巴向上抬了下。

  她的唇與他相貼,在她能看見、他却看不見的燈火燭光下,二人交換了一個吻。

  找不到原因的,就這般親吻。

  月亮在天上,雲如水在走動。沒有星光,一切却在流淌。許許多多的片段出現在腦海中。呼吸微微的,體溫却是熱的。想到幼時的迷離,年少時的被欺辱。而這些,在十指相握間,都變得沒那麽要緊。她和他在一起,心跳共通,一切都共通。

  非常自然的,兩人臥了下去。

  --

  山月寒而永,月懸於天,山下的霧氣如細雪般濛濛,水裡的芍藥靜靜開出花骨朵。

  因爲太過自然,當範翕的手指和玉纖阿手指輕輕碰觸時,當他貼著她鎖骨喉間滲出笑意時,玉纖阿頸間綫條綳起,都未覺得不妥。好似她天生就不該抗拒他,他們天生就應該在一起抱著滾著,衣裳淩亂著,髮絲糾纏著,你愛我我也愛你著。

  她天生就該聽著他在她耳邊的凉凉氣息。她將手插入他發間,她嗚咽間,她覺得自己與他魂魄合一,與他無論如何也分不開。

  她不知這是不是情.愛陰影下的重大而可怕的錯覺,她只是逃不開範翕。與他發生什麽都好似理所當然。

  玉纖阿閉著目,任範翕將她發間玉簪拔下。那簪子被他隨手一扔,跌在了地上。那一聲清脆的「叮」聲,驚醒了玉纖阿。玉纖阿睜了目,發覺二人在做什麽,她有些惶恐地縮了下肩。玉纖阿拍他的肩,呼吸急促:「不、不行……隔壁老嫗還等著我回去……」

  範翕笑容古怪,聲音啞如沙磨:「就說你一夜都在照顧我。」

  他的髮絲散於她身,濃黑如墨,浸在女郎潤玉一樣的肌膚上,分外撩人,讓玉纖阿有些癢。玉纖阿緋紅著臉,聽他喃聲:「你本就在照顧我啊。」

  玉纖阿又道:「可是、可是隔壁會聽到聲音的吧……嗚!」

  他頓了一下,起身。玉纖阿以爲他要放過她,既有些放鬆,又有些失落。誰知他起身,靠墻而坐,將她抱在懷中,聲音慵懶:「坐。」

  玉纖阿仍猶疑,他却不容置疑。他真的强勢起來,她便逃不了。在帳中,玉纖阿臉紅得不行,看他仰著面,月光浮在他臉上。

  他是這樣好看,她禁不住雙手捧住他的臉,低頭親他。玉纖阿貼著他的唇嘆氣:「你就是我的冤家啊。」

  範翕笑。

  他在她唇上輕輕一咬,似笑非笑:「不要叫冤家。」

  玉纖阿柔聲:「那叫什麽?」

  範翕臉色蒼白,笑得却幾多病態。他摟著她,似笑非笑:「叫我哥哥。」

  玉纖阿:「……」

  她又氣又笑。

  想這人骨子裡的病態又不小心冒出來了。越不容於世,越讓他興奮。他本性叛逆孤絕,平時掩藏得極好,每每在床笫間,他就忍不住他的本性。上次拿布條將她的手綁在床帳上,這次又讓她喊「哥哥」……

  玉纖阿手捂住臉,駡他:「瘋子。」

  範翕含笑:「那也是你哥哥。妹妹別哭,哥哥疼你。」

  --

  玉纖阿心想,真是瘋了。

  可是她抗拒不了他的誘惑。

  她的頭腦始終是混亂的,她是被範翕誘著做這種事的。每每她遲疑,他就如洪濤般覆滅她。讓她大腦空白,她無比地糊塗,只知道被他誘著往深淵中走。前方到底是懸崖,還是紅日,她一概不知。她只是被他帶著走,被他逼著走……

  而範翕,也同樣覺得自己離不開她。

  他其實一開始幷未想與她做這種事。他到底是公子,他有一身的貴族病。他的欲也幷不强,至少之前十八年,從未有女郎讓他肖想不已,日夜難寐。可是和玉纖阿在一起,他就會沉溺。他發現他喜歡她,離不開她……他想和她那樣。

  聽她說許多平時一定不會說的話。她的聲音軟軟的,沙沙的,像是海浪重叠……這才是最讓他興奮的。

  範翕發現自己太喜歡玉纖阿了。

  他追隨著她身上的幽香,他不可控地想擁她。他眼前漆黑,可是他手撫著她的面,他太想看一看她了。想像她這時的樣子,想像她如嬌妍脆弱的花瓣一般被自己撕扯,花枝顫顫,露珠流動……漸漸的,範翕面前的漆黑退散,模模糊糊的金光在他眼前浮起。

  他漸漸的,能看到玉纖阿的面容。

  他眼睛明亮而漆黑地望著她,她閉著眼,幷未發覺。

  --

  一次後,範翕還想再來,玉纖阿却清醒了過來,說什麽都不肯了。

  她臥於範翕懷中,背對著他,心中有些憂心忡忡。

  她其實有些後悔方才爲色所迷,與範翕這樣亂來。明日去陪範翕找醫工看眼睛的話,她又得喝避子湯。范翕有未婚妻,她尚不知他是何想法,在這事沒解决前,她竟然又情不自禁順了他……若是因此懷了孕,才是最麻煩的。

  玉纖阿暗惱自己在範翕面前定不住心,她蹙著眉,想她以前也未曾這樣受不住誘啊。

  然這些想法不能與範翕說。說了他又會與她吵,怪她不信他,或者他又胡亂發誓一通……到底却不能讓她真正安心。

  玉纖阿沉思著,想自己要再看看,判斷下範翕對自己的心……看他會不會放弃他的未婚妻,看他值不值得自己放弃所有一心追隨他。她受過太多的苦,她全心全意追隨一個人不容易。她不會因自己對範翕有好感就被愛情迷了眼而一心跟著他,她仍要判斷,仍要保證自己不會血本無歸。

  她可以與範翕情不自禁,但要她將所有的未來壓在範翕身上賭,至少眼下,範翕是不够她下定决心的。

  範翕到底是男子,他不知玉纖阿這樣心思重的女郎想法會這麽多。玉纖阿不肯與他再來,他微失落,却因自己眼睛能看見了,幷不是太難過。範翕本想告訴她……想了下,却又不打算告訴她了。範翕回味著方才,他噙著一絲笑,伸手撫摸她平坦的小腹。

  玉纖阿以爲他又來,她閉著眼道:「不要了!」

  範翕笑著傾身,親一下她眉心,溫聲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問你,玉兒,你有沒有考慮過,讓我們的眉眉早早出世呢?她一定想快點見到她的阿父阿母吧。」

  眉眉,是範翕給他的三女兒取的小名。

  他竟還是認真的,不是說笑的。

  玉纖阿怔住——怎麽,她與範翕竟然是有未來的麽?

  她在他懷中翻身,與他對望。她以爲他看不見,她躺在他懷中看他的眼神,便非常複雜。她不知所措,沒想到範翕在想這個。可是她不想做他的妾,不想與其他女郎分享他……範翕蹙眉,臉慢慢沉下去。

  他道:「你不願?」

  玉纖阿不知道該怎麽說:「也不是……我只是覺得,順其自然便好。」

  範翕問:「如何個順其自然?」

  玉纖阿說不出來,她也未想明白。可是範翕眼巴巴地等著她,她不給出個答案他不罷休。玉纖阿乾脆一咬牙,抱住他的脖頸親上去。

  拖著殘軀與他再胡來了一次。

  將這個問題蒙混了過去。

  --

  次日清晨,範翕含笑坐在院中,看老嫗正在訓斥不懂事的玉纖阿。

  玉纖阿年少貌美,自來惹人喜歡,從沒有人當她面說她。她現在被老嫗當做一個不懂事的小丫頭訓話,范翕還在一旁坐著偷笑。即便知道範翕眼睛看不見自己的窘態,玉纖阿的面容也紅一片。

  事情起因是老嫗早上起來,發現玉纖阿昨夜沒有與自己一起睡,而是去她「兄長」屋中待了一宿。

  老嫗便教訓玉纖阿:「……即便是兄妹,即便你哥哥傷了眼,你們已經這般大了,若是你們父母看到你們睡在一屋,是否不妥?小娘子長得這般俊俏,不覺得你與你兄長關係太過親密麽?日後若你兄長娶了嫂嫂,你可如何是好?」

  玉纖阿紅著臉,被老嫗訓得又好笑,又有點怕:「婆婆,我再不敢了。」

  老嫗點頭,又回頭駡坐在旁邊看著「妹妹」被訓却托著腮笑個不停的俊美郎君:「你笑什麽?你讓妹妹與你睡在一屋一晚,你覺得妥當?你妹妹也這般大了,該許配人家了,若她未來夫君與她夜裡說話時,聽她說她曾與你睡在一起,她夫君如何想?」

  範翕殺氣騰騰道:「誰敢與她睡在一張床上說話,我殺了誰。」

  老嫗以爲自己年紀大聽錯了:「你說什麽?」

  玉纖阿連忙插口:「我哥哥說胡話呢,婆婆別理他。」

  範翕冷笑一聲,他看玉纖阿一眼,心想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心裡最清楚。

  --

  被婆婆訓了一早上,吃過早膳後,玉纖阿便帶範翕去鎮上找醫工治眼睛。範翕的眼睛昨夜就恢復了,但他頗爲享受玉纖阿主動過來牽住他的手、帶他走路的行徑,他便不告訴玉纖阿。

  想玉纖阿平時不喜歡郎君近她身,他有時離她近一些她還會讓他坐遠一點,這讓范翕不高興。

  眼下他却是裝著柔弱,光明正大地被玉纖阿主動牽手抱臂,她連早膳都喂他吃。不僅如此,她估計是照顧他的脆弱,一直柔聲細語地安撫他,他稍微流露出失落的神色,玉纖阿就會關心地問他哪裡不舒服。

  玉纖阿以前自恢復本性,不在他面前僞裝後,她可是經常的不理他!更罔論關心他問候他哪裡不舒服了!平時他讓她過來,她不想過來的話就當沒聽見。

  平時玉纖阿對他多惡劣,這一早上就對他多呵護!

  範翕震驚之下,心中飄飄然,恨不得一輩子都這樣「失明」下去。只要玉纖阿一直對他這樣,他願意一輩子看不見的。

  不過在找醫工看病時出了點兒意外,連續兩個醫工都疑惑地表示範翕的眼睛沒問題,範翕心虛之下,見玉纖阿不疑有他,玉纖阿只以爲是這小鎮太破,醫工水平太差。二人出了醫捨,玉纖阿怕範翕難過,還主動安慰他:「哥哥別擔心,他看不出你眼睛的問題,總有人看得出來的。」

  範翕便作出悵然狀:「我不想連累你……」

  玉纖阿心疼他,又是對他好一頓安慰。

  但之後範翕怕露餡,不肯再找大夫看眼睛了。玉纖阿以爲他是受挫後自憐,怕刺激到他,便也由著他。下午的時候,範翕裝著盲人,讓玉纖阿和自己的衛士聯繫,傳遞消息。

  二人回到村中老嫗的院中,老嫗去鄰居家串門了,範翕和玉纖阿坐在院中,範翕口述,讓玉纖阿幫他寫信。

  他平時對玉纖阿說話溫溫柔柔,但是當他坐在院中石凳上,讓玉纖阿給他的下屬寫信時,他的語氣就非常强硬冷漠了:「將薄寧帶著與泉安手下人手匯合。不必急著來尋我,當利用薄寧,誘楚寧晰上勾。不必擔心傷到楚寧晰,該如何下手就如何下手。」

  又讓玉纖阿給曾先生等人寫信:「從越國撤兵,所有人馬分批入楚地,與我匯合。撤兵之舉當循序漸進,做的隱秘些,不要讓吳國察覺……仍給越國一種我們未撤兵的假像……」

  玉纖阿寫信時,抬目看範翕。

  她嘆於他對待下屬的淡漠和强勢,想也許這也是范翕的本性。這家老嫗不在,不怕被人聽到二人的談話,玉纖阿問他:「爲何楚王女這般針對公子?」

  範翕道:「她瘋了。」

  玉纖阿:「……」

  她佯怒:「你好好說話呀!怎能開口就咒人家瘋了?」

  範翕唇角一抹凉笑,道:「因爲她一家都被周天子所殺,這都是因爲她父王與我母親私通的緣故。她自然恨我。」

  玉纖阿楞住。

  沒想到范翕這麽平靜地說出這樣勁爆的話……在她愕然無言時,他竟然挑眉笑:「覺得意外?」

  玉纖阿喃聲:「不是……怎麽會……虞夫人怎麽會這樣……這是真的麽?」

  範翕垂了眼,漫不經心:「誰知道呢。」

  他許久沉默。

  但也許是這話他從不和旁人說,憋得太久了。玉纖阿溫柔的目光望著他,他便禁不住說了自己從不跟人說的那些話:「你不是一直怪我身體弱麽?其實我最開始身體應該沒那麽差。我雖是早産兒,但我初出生時,我父王母后都分外疼愛我。那時我長在周王宮,我母親也沒有被囚去丹鳳台。」

  「但是之後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我母親應該是從周王宮中失踪了一兩年。這個時候,我父王仍是疼我的。我只是很久不見到我母親,但我那時又知道什麽呢。我在周王宮長到三歲,忽然有一天,宮中開始流傳起我母親與楚王私通的話。」

  「自此,我父親就厭了我,我在周王宮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周天子厭我,宮中人便開始薄待我。我的身體就開始差了……到我三歲的某一天,我被我父王趕出了周王宮,我再一次見到了我母親。這時,她已經被周天子囚於丹鳳台了。從此後,我才是跟著我母親的。」

  範翕自嘲:「我父王徹底厭了我。我母親多次求他讓我回王宮,他都置之不理。」

  玉纖阿慢慢站起,走向範翕。看他低著頭,低聲:「所有人都說我是我母親與楚王私通所生的,楚寧晰因此恨我的出生毀了楚王室的一切……」

  玉纖阿走到了他面前,她站著,他坐著,她傾身擁他入懷,顫聲:「公子……」

  玉纖阿後面的話沒有說下去,因天地間傳來刺耳的號角聲和鼓聲。她扭頭,她懷中的範翕與她一起扭頭看去,他們看到不遠處的烽火臺上,燎烟衝天而起,烽火熊熊……

  範翕熟悉烽火傳遞的所有訊息。

  他臉色微微一變,因他認出這烽火的訊息,是洛地失守,周天子薨……

  --

  雲夢澤間的一處行宮,楚寧晰大步踏入宮中,見楚國大司馬焦急地負手轉圈。楚寧晰的右手前日被範翕捏得骨折,痛不欲生,但她性强,也不肯叫委屈。楚國大司馬前來,她手上隨便包扎一下,就拖著自己腫得厲害的手來見大司馬了。

  大司馬回頭,看到公主的手臂上的紗布,驚了一下。

  楚寧晰滿不在乎:「公子翕捏的。」

  楚國大司馬這才想到自己的目的,皺著眉:「公主,你偷拿走了兵符,派人去追殺公子翕?你爲何要這樣做?!」

  楚寧晰詫异,怔楞原地,她沒想到大司馬會問出這種問題。

  楚寧晰喃聲:「大司馬,我一家毀於他的出生,這還不够我追殺他麽?且我認爲,我追殺公子翕,幷不會遭來什麽惡果。北方打仗,根本沒心思管我們。」

  大司馬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女郎倔强地盯著自己不服輸的樣子道:「當年的事怎能怪到公子翕頭上?楚國的悲劇,與一個剛出生的小孩兒何關?你如此怨恨,爲何隻針對公子翕?你爲何不去殺虞夫人,不去殺周天子?」

  楚寧晰眼圈紅透,高聲:「我想殺的!你以爲我不想麽?我剛出生就失去了父母,我母親生前不曾得我父王一個好眼色,都是因爲誰?我有記憶開始,就東躲西藏,怕天子欲殺我……我在民間被藏到三歲才能重回王宮。重回王宮之日,我楚氏一族,只剩下我一人。」

  她眼中噙了泪,泪水却不肯掉:「因爲虞追那個女人!我父族盡亡,母族盡毀,都是因爲周天子的緣故!我深恨範翕,深恨虞追,深恨周天子!」

  楚寧晰哽咽:「是,我沒本事,我只是一個王女。我幼時偷溜入丹鳳台,我想看看讓我父王迷戀一生的女人是什麽樣子……就因爲我闖入了丹鳳台,我身邊的僕從一夜之間全被換了。我怕了,我不敢問那些人是不是死了。丹鳳台雖在楚地,可我從那以後再不敢去了。」

  「而今,我若是能殺了公子翕就好了。之後我若有能力,我也要殺了虞追。我若有本事,我也要殺周天子。我最想殺的就是周天子……可是我是楚國王女,我一舉一動都會將楚國重新帶入深淵。我不敢動。我恨天子,但我又怕天子。」

  她喘著氣,眼睛紅如滲血。

  她望著大司馬,喃喃自語:「我此一生,若能殺了周天子,而不害死楚國,我甘願付出任何代價……而今,我連報復公子翕,都不行麽?只有我報復公子翕,周天子才不會理會。衆所周知,范翕是我父王的私生子,周天子早就巴不得範翕死了……」

  「之後我才能殺虞夫人。」

  「才能殺天子……」

  大司馬呆呆立在殿中,聽著楚寧晰說的這些。他此時才察覺楚寧晰心中的怨恨有多深,這個自己養大的楚國王女,從未有一日忘掉楚國昔日的模樣。大司馬心中浮起悲愴,喃聲:「可你這是挑起我楚國與公子翕之間的仇!公子翕背後是太子!太子背後是周天子!你要將我楚國葬於何處……」

  楚寧晰急聲:「不會的,範翕即使在楚國出事,他是周天子的耻辱,周天子不會管的……」

  「寧晰!」大司馬厲喝,打斷了這個女郎的話。

  大司馬盯著她,一字一句道:「周天子,從未說過,範翕不是他的兒子。」

  楚寧晰呆住,她道:「我、我不懂……」

  大司馬慘笑一聲。

  他說:「公主,你還小,你都沒有見過周天子。你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他强勢殘酷,天子的王霸冷血和文人的溫柔可親集於他一身。他殺伐果斷,但他高貴又脆弱。他身上不但有天子獨來的陰狠寡絕,還有偏執不認輸的一面。」

  「他從來沒有與任何人說過範翕不是他的兒子。他從來沒承認過所有人對範翕身世的猜測。」

  「他知道範翕是他的兒子。他不過是放任天下人的猜測,放任天下人毀了範翕。」

  「他欲拿此報復虞夫人。讓虞夫人對他低頭,讓虞夫人求他,屈服於他。他爲了得到他想要的,他可以十年如一日的,看整個周王室欺辱他的親生兒子。」

  「公子翕如果真的不是他的兒子,哪怕虞夫人自刎,他都會殺了公子翕。難道你以爲你父王真的與虞夫人私通過麽?他連子虛烏有的你父王都無法忍,他怎麽可能忍一個不是他兒子的人在他眼皮下長大?」

  「公主,你若真殺了范翕,周天子一定會讓楚國就此消失……他的兒子,他可以毀,其他人都不能毀。」

  楚寧晰蒼白著臉,她大腦空白,正要說什麽,外面衛士闖入,急促道:「公主,大司馬!烽火燒起來了。周天子、周天子……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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