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織珠爲簾,蘭室飄香。窗外蟲鳴一時重一時輕,而人心中燥火又生。靠著紫檀雕幾,跽坐於白象牙簟上,範翕渾身發僵。他疑心玉纖阿是偷聽了他和成渝的話,刻意來勾引他。可是他倉促一看,見她舌上的傷已不再流血,看上去不是剛弄上的……她是真的受了傷?
但是她也……太好看了。
範翕不敢多看她舌尖,他兀自害羞一陣,心裡想:保住她!必須保住她!誰要讓玉女死,就是與他爲敵,他絕不放過!
玉纖阿舌尖上的傷,是白日時她在「承蔭宮」姜女房內,被成渝所扮的壞人追殺,爲讓自己清醒而自己咬破的。方才玉纖阿在屋中看侍女倒茶,想著如何勾起公子翕興致,便想到了這個主意。
她欲作一單純不知事的無辜女郎。
玉纖阿閉眼伸舌的時候,實則自己也很緊張。怕分寸把握不好,弄得範翕以爲她「淫」「蕩」。是以玉纖阿在心中默數了三個數,就忽然覺得不好意思,醒悟一般慌張睜開了眼,捂住了自己的唇。她睜大黑瑩瑩如墨子的眼眸,不安地看眼範翕。
流波婉轉。
範翕身子不控制地傾前一分,他面色古怪,又讓自己定下來。望著這個羞怯的女郎,他捕捉到她的赧然,他自己也跟著更不自在了些。範翕咳嗽一聲,開口說話,竟發現自己的嗓子有些啞。他啞聲說:「傷了舌,這可不好。我給你上藥可好?」
他不提今日之事。
玉纖阿也不提。
玉纖阿垂頭,輕輕「嗯」了一聲。
範翕便出了屋捨,一會兒真捧了一個鑲著珍珠的小圓盒回來。他重新坐到她面前,打開盒上機扣。玉纖阿揚目看去一眼,見是一盒藥粉,分爲兩層,下面一層有一個小匙,此時被範翕拿在了手中。
玉纖阿心裡嘀咕:這藥粉沒毒吧?
但她面上不顯,在範翕用小匙舀了一勺粉末,他烏黑的眼睛望來時,玉纖阿紅著腮,重新閉上了眼,伸出了自己的舌尖一點。她睫毛輕輕顫,雪白的面上如染紅梅。透著火燭光,範翕靠近她,他的呼吸如羽般,拂在她面上。
於是她閉著的眼上,睫毛顫得更厲害,臉上的紅暈也蔓延到了耳根脖頸。
她是這樣清純。
但有時過分清純,就是嫵媚。
範翕握著藥匙的手輕顫了一下。他沉靜了一瞬,細碎的藥粉,才點點滴滴,灑到了她舌尖上。
玉纖阿始終閉著眼。因爲閉眼,其他感官便更爲靈敏。她搭在膝上的手,感覺到郎君熏著香的大袖衣料輕薄而冰凉,攏住她的手。她汗毛一點點竪起,因察覺到面頰上郎君幾乎挨上自己的呼吸……太近了。
她的一眉一眼都將被他看得清楚無比。
玉纖阿對自己容貌自信的同時,又不禁帶了幾分憂色。因自己一整日都處在狼狽不堪中,恐妝容有損,容色也要比常日裡差上兩三分。這樣的她,不知能不能打動公子翕……
玉纖阿胡思亂想間,忽察覺到下唇冰凉,貼上一柔軟物。
玉纖阿:「……!」
她心跳忽快,一下子閉了嘴,睜開眼,與範翕近乎貼著她的面容對上。範翕已經上完了藥,他含笑望她。一手托著那藥盒,另一手,就貼著她唇角。他手指冰凉而柔軟,在她睜眼後,仍貼著她的下唇,輕微摩挲了下。
他俯下長睫,試探一般的看她。他已擺脫了方才的害羞,此時調.戲她,戲得游刃有餘。
玉纖阿與他怔怔相望,心想這位公子……在羞澀和放縱之間,切換得也太自如了吧?
範翕聲音仍帶著一絲啞意,却柔聲道:「你唇上沾了藥粉,我幫你擦去。」
玉纖阿尷尬的:「……嗯。」
範翕面容再貼得近一存,他高挺的鼻梁幾乎撞上她。而範翕指腹貼著她唇角,輕輕壓了一下。看她一抖,範翕目色一暗,含笑問:「我有事請教女郎。」
玉纖阿已有所察覺,她頓一頓,低下視綫,看到他的大袖果然搭在了她膝上。他靠她靠得這樣近……玉纖阿定定神,聲音柔婉道:「公子請講。」
範翕柔聲問:「我見你唇上落了粉,好心爲你擦拭。你爲何突然睜眼?你以爲貼著你唇的是何物?嗯?」
這問題!
身如過電,玉纖阿手背上鶏皮疙瘩跳起,她盯著他,半晌不能答。好一會兒,在範翕眼中笑意越來越加深,他的手指移開她的唇角,要摸她的臉時……玉纖阿偏頭躲了下,溫柔答:「妾身以爲自己不當心留了口水,郎君在用帕子爲妾身擦拭。妾身不安,是以睜眼。」
範翕:「……」
滿腔柔情打住,女郎不解風情至此,玩弄他至此……他目中暴風雨起,瞬間掠起極怒極惱色!
範翕淡下了臉,眼神冰凉,心中惱恨無比。
他如此對她!
她明明該死,他爲了保下她做到如此地步!而她竟然羞辱他!她是瞧不起他麽?她明明偷聽到了他和成渝的話,却仍不打算投靠他。她是覺得寧可死,也比跟著他好?
一瞬間,範翕面容近乎扭曲,腦子裡浮現過自己過往受到過的所有耻辱……他恨不得掐死這個女子!
範翕不願再搭理她,覺他再給她機會,就是犯賤。他扔了藥盒,叮咣之聲撞上地磚,嚇了玉纖阿一跳。她抬頭不解看來,而範翕起身便走。玉纖阿却伸手,扯住了他衣袖。
公子翕做慣了溫文爾雅的人。就是此時怒極,他也是彬彬有禮:「你還有何事?」
玉纖阿心知若是讓他就這樣走了,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玉纖阿不動聲色,將方才說了一半的話說完:「妾身當時心中失落,因不願在公子面前形象不堪,給公子留下糟糕印象。妾身希望自己在公子心中,永是美人。公子日後即便回了周都洛地,也不忘妾身。」
範翕回頭俯眼看她。
她抬眼與他對望,目色迷惘,又暗藏著幾分期許。目光泪光盈盈,湖水瀲灩。範翕俯身,手指緩緩按在她眼角,她眼中的一滴泪,便滴在了他手指上。將他手燙得顫了一下。
範翕輕嘆一聲,喃道:「玉女……」
玉纖阿倉促擦去自己眼角的泪,低下頭,微微哽咽。她顫聲:「妾身自知自己今日犯了大錯,死不足惜。妾身不敢求公子憐惜,那恐會爲公子惹去後患無窮。妾身只想在妾身死後,公子仍會記得妾身……」
她忽而失聲。
因範翕蹲下來,一把將她攬入了懷中。
屋捨靜謐。
年輕俊美的公子,緊抱著在他懷中流泪顫抖的美人。
他緩緩放開她,再望她濛濛噙泪的面容一眼。他傾前身,面貼著她,與她摩挲。
範翕輕聲幽怨道:「玉女,我有一法保你平安。可是你心中又……到了今日,你仍是不願跟隨我麽?」
玉纖阿低聲自卑:「幷不是不願跟隨公子。是怕自身卑賤,讓公子失望。」
範翕頓一頓。
他作出乍喜狀:「那你便是願意的?」
玉纖阿作出害羞模樣,閉眼不語。
範翕便再次擁她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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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都是聰明之人,幷未明說,情意也表達得差不多。當夜范翕讓泉安送玉纖阿回去,回來後,泉安見範翕一邊烹茶,一邊出神。俊雅郎君,唇角含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滿廬清香。
泉安凑前:「那玉女……」
範翕打斷他:「不過是爲了換情報,臨時起意,想沾些便宜。沒有旁的意思。」
泉安心想:……我也沒說什麽啊,你這般急於否認幹什麽?
范翕仍溫溫和和地吩咐:「既然被玉女看到姜女,那便不殺姜女了。省得玉女日後不見姜女,以爲我是人前溫和、人後心狠手辣的人。」
泉安「呃」一聲,心想:難道你不是麽?
範翕道:「吩咐成渝喂姜女一副毒,用毒吊著她,好生調.教調.教。日後,把她做我身邊一侍女用吧。」
泉安:「那玉女……不殺了?」
範翕嗔怪瞪他一眼,責道:「你怎這般心思狠毒?玉女是我情人,她那樣溫柔良善,你也捨得下毒手。我怎麽有你這樣心狠的僕從?」
泉安:「……」
好吧。
面慈心軟是公子。
心狠手辣就是他。
範翕不經意般問泉安:「你可知如何讓一個郎君裝出深愛一女子,誘她愛他愛至不會暴露他秘密的模樣?」
泉安:……他覺得公子真是謙虛了,這樣好的演戲態度,也許不用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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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夜,玉纖阿回了織室,確保自己還活著,大大鬆了口氣。她去浴池泡了一會兒,長髮淋在水上,花瓣覆於胸頸。美人入浴,烟霧寥寥。若有若無的,玉纖阿肌膚滑潤的後背上,隱隱一個什麽紋,被水波瀲灩堪堪擋住。玉纖阿透過鏡子,張望了一下自己的後背,就後怕地縮回了水中。
怕人看到自己後背的痕迹,玉纖阿小心地將背貼在木桶上,這才放了心。
洗漱之時,玉纖阿心中悵然,知自己走向奚禮的那條路已被迫斷了。她認真思考一個問題——
今日應了公子翕,日後便要謹慎行事,不能再與吳世子走得近。這可如何自處啊?
她定要讓公子翕覺得自己深愛他,愛到不會與任何人說出他的秘密,她才能自保。
嗯……她要如何虛情假意,調動自己的感情,作出愛一個郎君的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