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麻辣香鍋(二十三)
冷月沿原路翻出太子府的高牆之前,順手將景竏留在雪地裡的痕跡抹淨,並將那個孤零零吊在牆頭的鷹爪鉤仔細地收了起來,彷彿這裡從來不曾有一個笨手笨腳的文官近乎賣命地努力過。
從牆頭上飛身躍下的一瞬,冷月驀然明白景竏今日這驚天動地的一出圖的到底是個什麼了。
這世上能讓一個人如此不合常理、不計後果地奮不顧身的,怕是只有那一件事了。就像先皇為自己計算的死期,就像張老五為自己選擇的死法,就像秦合歡甘之如飴的苦日子,就像季秋的執念,翠娘的等待,碧霄的仇怨,就像景翊豁出命去也要搶回那個不值錢的小銀鐲子,就像她傻乎乎地信了鄭公公的邪,說到底,都是因為這個。
冷月心裡一舒,竟覺得這隆冬裡的化雪天也沒有那麼陰寒透骨了,到了安王府,作為安王府侍衛長的前任副官三下五除二地把必要的事情安排妥當之後,冷月便踏著千家萬戶積雪的屋頂奔慧王府而去了。
景翊說他去找蕭昭曄報個仇來著。
她相信景翊所謂的報仇肯定不會是拎把大刀衝到蕭昭曄家裡削了他腦袋的那種,但既然是報仇,沒有衝突是不可能的,想到景翊靠那個藥性不明的凝神散維持一時的體力,她就不放心把他一個人撂在那兒。
她從沒有想過哪天他要是死了她就殉他而去這種事,但她這兩日來無時無刻不在想,只要她活著,她就要他也活著。
潛進慧王府找到景翊的時候,冷月登時就後悔了。
慧王府有個素雅的花園,花園裡有座不小的假山,景翊與蕭昭曄就面對面蹲坐在假山頂上,一個白衣似雪,一個喪服如霜,打眼看過去,像極了倆被雪蓋了一身的猴。
冷月的肚子又微微地痛了一下。
「嗯……」冷月撫著小腹低聲哄道,「娘也有點兒不想承認,但右邊那個真是你爹,忍忍吧,娘這些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肚子裡的小東西沒給她任何回應,好像是就這樣認命了。
整個花園附近的人似是都被支乾淨了,冷月毫不費力就靠近了那座猴山,側身隱在一棵兩抱粗的大樹後面,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倆猴愣是誰也沒動一下,誰也沒吭一聲。
這般場面讓冷月驀地想起一件舊事。
於是冷月嘴唇一抿,低身從地上抄了塊凍得結結實實的土坷垃,揚手一打,土坷垃奔著蕭昭曄的後腦勺就飛了過去,只聽「噗」的一聲悶響,「嗷」的一聲慘叫,蕭昭曄蹲成一團的身子倏地向前一撲,頓時從猴子賞雪撲成了蛤蟆拜月,才險險地沒有滾下山去。
景翊那大仇已報般的笑聲登時響徹山頂。
「哈哈哈……我不說話不對你吐舌頭你還是輸嘛……哈哈哈……」
她就知道會是這樣……
這事兒他倆小時候幹過,面對面蹲在屋簷下對看,誰先動誰就輸,按理說她有內家修為,下盤功夫比景翊紮實得多,但她每回都是盯著景翊的臉看著看著就走神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那會兒她只覺得對面的人好看得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一樣,居然一點兒都沒發現他這樣的蹲姿其實活像個猴。
冷月撫了撫靜悄悄的肚子,低聲安慰,「別這麼絕望嘛,你爹也不是天天這樣……」
見蕭昭曄這麼一聲慘嚎之後連一個來看熱鬧的都沒出現,冷月就放心地走了出來,站到假山下幽幽地看向山頂,客客氣氣地問了一句,「王爺需要幫忙嗎?」
在那一記如有神助的土坷垃擊中蕭昭曄後腦勺的時候,景翊就猜到一定是這個不管三七二十一總會站在他這邊再說的女人來了,這會兒見冷月走出來也不意外,仍興致盎然地看著對面的蕭昭曄。
蕭昭曄四肢扒在冰塊一樣的山石上,有點兒艱難地轉了轉頭,冷月這身衣服他還認得,雖一時想不通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但在他的印象中這好歹算是半個自己人,於是落在冷月身上的目光登時熱乎了不少。
冷月發誓,這會兒蕭昭曄心裡想的一定是「你快點兒幫我弄死對面那個猴」,但對蕭昭曄這樣既沒有功夫傍身又正在風寒發燒中的人來說,維持這樣的姿勢已是不易,於是蕭昭曄到底只勉力說了個「要」。
「哦。」
冷月「哦」完,依舊仰著頭客客氣氣地看著,一點兒把這分同情與關切付諸於行動的意思都沒有。
被蕭昭曄苦忍之下頻頻瞪了幾眼之後,冷月終於忍不住嫣然一笑,笑得既乖巧又嫵媚,「王爺別多心,我就是問問,沒別的意思,你們繼續。」
「……」
這麼一晃之間,蕭昭曄腦子裡血脈一脹,恍然明白了點兒什麼,愕然看向下面嫣然含笑的美人,「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冷月誇張地愣了一下,「安王府的冷月啊,今兒王爺在馬車裡不是問過一遍了嗎,這才多麼一會兒就忘乾淨了啊?」
冷月清楚地看到蕭昭曄的臉色使勁兒地白了一白,因受寒而微微發青的嘴唇張開來,還沒出聲就又閉上了。
景翊比冷月更明白蕭昭曄這欲言又止的背後是何等複雜的心情,禁不住嘆了一聲,嘆出了幾分仁至義盡的味道,「我就跟你說你別一口氣把人都攆乾淨嘛,你還不聽我的,弄得好像我真不會害你似的……」
「……」
蕭昭曄就趴在這山頂涼風的吹拂中冷靜了片刻,才把那張憋火憋得有點兒扭曲的臉恢復到往日慣有安然,「你可否告訴我一句實話,那個信物當真在我府上嗎?」
冷月微驚。
景翊已經弄清楚那信物是什麼了?
景翊三指對天一立,斬釘截鐵地道,「我以我的法號發誓,真在。」
想到景翊那個買菜附送的一樣的法號,冷月總覺得這個真的程度是要打點兒折扣的。
蕭昭曄顯然也有幾分懷疑,但眼下除了相信景翊之外,他也著實沒有什麼別的選擇了。
「好……」蕭昭曄似是認命地一嘆,緩聲道,「這場我認輸,你不必說信物是什麼了,我也不追究你逃出來的事……我從你那裡搜來的東西都在我書房西牆立櫥上數第二個格子裡,你若信得過我,我就帶你們去取,你若信不過,自己去取也可以,立櫥邊上雖然有幾個侍衛看守著,不過以你二人的身手,對付他們還是綽綽有餘的。」
冷月狠愣了一下。
她倒是不奇怪蕭昭曄會被景翊用這種事兒哄到自家假山頂上裝猴,畢竟蕭昭曄挖空心思使出這麼缺德的障眼法為的就是搶在別人知道這件東西的存在之前把這件東西弄到手,而今只要景翊淡淡地說一句知道,那就無異於在蕭昭曄的脖子上拴了個繩,別說裝猴,就是裝孫子,蕭昭曄也一準兒裝給他看。
反正這裡也沒有別人看見,只要能把信物弄到手,安安穩穩地坐上那把椅子,殺人滅口的法子還不是隨他挑的嘛。
讓她無法理解的是蕭昭曄洩氣之快。
縱然是個偷雞摸狗的小賊,被逮個正著之後還要挖空心思地掙扎一番,蕭昭曄隱忍這麼些年好不容易才把這殺父篡位的事兒幹到只差最後一步了,末了竟因為掛到假山上下不來就輕飄飄地認栽了……
冷月總覺得好像是在茶樓裡聽書的時候一不留神打了個盹,把中間的什麼聽漏了似的。
兩個人一塊兒聽書就有這麼個好處,她聽漏的部分景翊全都聽見了。
蕭昭曄話音剛落,景翊就抱著兩膝輕巧地往前跳了一步,差一個指尖的距離沒踩到蕭昭曄扒石頭扒得發白的手上,嚇得蕭昭曄一個激靈,險些滾落下去。
景翊蹲在他指尖前,伸手在他僵硬的手背上輕柔地戳了戳,笑得像朵花一樣,「你當我跟你似的,也以為你不會害我嗎?」
蕭昭曄好生穩了一下差點兒被嚇丟了的魂,聽著自己仍突突作響的心跳聲,帶著一抹委屈之色道,「景大人何出此言……」
「你也跟我說句實話,」景翊依舊笑著,眉眼間卻已沒有了笑意,「我倆前腳拿了東西走人,後腳就會知道我景家老小出了些什麼事兒,然後不得不把東西再給你捧回來,對吧?」
蕭昭曄到底沒能實實在在地說出那個「對」字。
冷月心裡還是涼了一下。
如今負責查辦先皇死因的人還是他,別的不說,至少現在守在景翊那處宅院裡的御林軍還是聽他的招呼的,何況是自己看守的嫌犯畏罪潛逃,抓幾個嫌犯家眷這種順理成章的事,他們本就責無旁貸。
至於抓回來用什麼法子審問,那就是蕭昭曄的事了。
即便那時信物已到太子爺手中,即便太子爺已順順當當地坐上了那把椅子,有景家人握在手裡,至少也是一道最堅實的護身符。
逼太子爺平分江山的希望估計不大,但保命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謀反的人似乎都會有同一種錯覺——即便一夕不成,只要留條命在,總是有希望東山再起的。
就憑這個,冷月也徹底打消把蕭昭曄從假山上放下來的念頭了。
蕭昭曄似是沒料到景翊能一下子就想到這兒來,怔了怔,才無辜地笑了一下,「那你想怎麼辦?」
景翊像是好生思慮了一番,才道,「這樣吧,你從我那兒拿走的東西我都留給你,只要你告訴我一件事……你知道我是能聽得出來真話假話的吧,你撒謊的話,」景翊又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上撫了撫,「我就摔破罐子了。」
冷月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事兒比那件信物更要緊,剛想出言阻攔,就聽蕭昭曄毫不猶豫地說了個「好」。
既知道那東西確實就在他這裡,即便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件,到時候只管把那幾件都往外一擺就是了。
畢竟知不知道是哪個不要最要緊的,有,那就行了。
蕭昭曄的想法與冷月不謀而合,還有什麼事兒能比那信物更要緊呢?
景翊滿意地點了點頭,看著滿面安然的蕭昭曄,微笑著問道,「搶著當皇帝這事兒,到底是誰攛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