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家常豆腐(五)
景翊怔了片刻,聽天由命地一嘆。
她說哪個字不好,偏偏說那個「幫」字。
他好奇了十幾年,時至今日,終於知道冷月此生開口請他幫忙的第一件事是什麼了。
驗屍。
景翊緩緩吐納了幾個回合,無奈地看著那口蓋子緊閉的箱子,認真問了冷月一個問題,「這具焦屍烤透了嗎?」
冷月狠狠一愣,「什麼叫……烤透了?」
「就是從裡到外全都熟了,不管怎麼翻騰都沒有血流出來了。」
冷月愣得更狠了。
不是她聽不懂景翊說的什麼,而是這話實在不像是從景翊嘴裡說出來的,尤其……他還說得這麼認真,這麼淡定。
冷月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什麼血?」
「就是……」景翊仔細想了一下,「紅的,黏黏糊糊的,就像印泥和在蜂蜜水裡的那種。」
「……沒有。」
景翊像是舒了口氣,神色輕鬆了幾分,「沒血就好。」
冷月這才反應過來,他問這麼個讓人頭皮發麻的問題,是因為他怕血?
她知道景翊怕很多東西,怕血,以前還真沒聽他提過。
冷月一時想不通,紅豔豔的血和黑漆漆的焦屍,打眼看過去看分明是焦屍更不可觀一些,景翊怎麼會更怕血?
冷月還沒想通,景翊已泰然自若地道,「怎麼準備,夫人儘管吩咐。」
罷了,他不怕才好。
「我需要茶壺,茶碗,紙,筆,還有你的衣服……停!外面那件就夠了。」
冷月黑著臉接過景翊遞來的外衣,展開舖在地上,景翊在屋裡轉了一圈,左手茶壺右手茶碗嘴裡叼著紙筆走了回來。
那件鋪展在地上的外衣是要用來做什麼,景翊大概猜得到,所以在脫下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從此跟這件衣服江湖不見的準備了。
紙筆應該是用來做驗屍記錄的吧,那茶壺茶碗能派上什麼用場?
只見冷月一手拎起茶壺,一手端起茶碗,壺嘴對著碗口,壺身傾斜,再傾斜,再傾斜……斜到幾乎把茶壺倒過個兒來了,停住手抬眼看向蹲在她身邊看得一臉專注的景翊,「水呢?」
「倒掉了啊,你沒說要水……水是吧,馬上來!」
景翊拿過冷月手裡的茶碗,一溜煙竄到魚缸邊上,俐落地舀了大半碗水,眨眼的工夫就飄了回來,兩手捧給冷月之前,還不忘把水裡細碎的浮萍挨個撿了個乾淨,看得冷月一點兒脾氣都沒了。
末了,景翊還認真地問了一句,「這水行嗎?」
「行……」冷月把碗擱到地上,伸手準備開箱子,手剛挨到箱子蓋上,忽然想起些什麼,轉頭看向臉色已經複雜起來的景翊,「你老實說,在大理寺這半年你見過屍體嗎?」
景翊很老實地搖了搖頭,實話實說,「我是大理寺少卿,見不著,也不用見。」
景翊話裡的意思冷月明白。
見不著,是因為朝中歸大理寺管的人命案子確實不少,刑部審完送來覆核的,京兆府直接交送的,還有皇上或安王爺指派的,但一直以來大理寺裡最要緊的活兒就是審判朝中文武百官犯事兒的案子,景翊在大理寺裡坐的是第二把交椅,過手的案子自然全是最要緊的。
當官兒的犯案,百例裡也不一定能遇上一例人命案子。
不用見,是因為即便是要他接手人命案子,驗屍的有仵作,還有負責監管的小吏,以他的官位,根本用不著親自去見屍體。
冷月暗嘆,差點兒就把這茬給忘了……
這也怨不得她,實在是景翊自己長得不像個當大官兒的,何況眼下他還只穿著輕軟的中衣,曲著一雙長腿乖乖地蹲在她身邊。
冷月看著一臉純良無害的景翊,「那你以前見過死人嗎?病死之類的都算。」
驗屍這件事,冷月自己也是半路出家的,所以她清楚得很,對一具屍體,從敢看,到什麼樣的都敢看,從敢摸,到什麼地方都敢摸,是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的,冒進的話,後果比練武走火入魔還要嚴重百倍。
景翊還是搖頭。
「那……」
冷月想問他有沒有見過別的什麼死物,話到嘴邊,驀地想起來景翊是見過的。
景翊最寵愛的那隻貓在半年前莫名地慘死,毛皮被剝盡之後血肉模糊地丟在他的房門口,景翊沒掉眼淚,也沒發脾氣,只是當天就帶著死去的貓搬出了景家大宅,一個人住進了這套與景家大宅相距頗遠的宅院裡,理由是這套宅子離大理寺更近,每天早晨能多睡一會兒。
住過來之後景翊就沒再提過那隻貓,日子照過,與景家所有的人也都照常往來,她差點兒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他怕見血,難不成是因為這個?
冷月心裡一揪,及時收住了口,再開口時,聲音明顯軟了幾分,「那你還是出去吧,別跟這兒添亂了。」
景翊怔了一下。
他不知道冷月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他倒是知道,冷月平日裡辦事極少要人幫忙,她提出來讓他幫,那就一定是有她自己一個人辦不了,非要他搭把手不可的事兒。
這種事兒是不大可能說沒就沒的。
他既然知道有這樣的事,就不能把她一個人撂在這兒。
「我出去,你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景翊聳聳肩,盤腿往地上一坐,「那我在這兒,你也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
冷月跟他對視了半晌,她覺得這個兔子膽兒的人一定是忘了點兒什麼,於是曲起手指在箱子蓋上叩了兩下,「這裡面裝的是焦,屍。」
景翊有點兒無奈地揉了揉鼻子,「我聞得出來。」
「焦屍跟烤肉是有區別的。」
「我知道。」
冷月仁至義盡地嘆了一聲,翻手捏住蓋子邊,輕巧地往上一掀,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從裡面散了出來,冷月淺淺地皺了下眉頭。
八月的天,暑氣到底還未褪盡,屍體捂在箱子裡還真不是長久之計。
冷月向安靜得出奇的景翊看了一眼,景翊紋絲不動地盤腿坐在原地,下頜微揚,嘴唇輕抿,兩眼默默地盯著房樑上的一處,好像在等待行刑一樣。
冷月抽了抽嘴角,「你要是真受不了就趁早出去,一會兒要是吐在屍體上,罰你抄什麼傳那就是安王爺說了算了。」
「這有什麼受不了的,賭坊裡味道比這個複雜多了……」
想起他昨天當著安王爺的面嘔得要死要活的模樣,冷月挑了挑眉梢,「你昨兒怎麼沒想起賭坊裡的味兒來?」
「我昨天那是酒沒醒透……」
景翊目視房梁,緩緩吐納,一語截斷冷月對昨天慘烈畫面的回想,「我覺得凶手很有可能是個女人。
冷月一愣,她都還沒把屍體弄出來呢,他哪兒來的這麼一個可能,「為什麼?」
「我之前沒留意,剛剛才聞出來……箱子裡散出來的味兒裡有股很淡的脂粉香。」景翊又緩緩地吸了口氣,篤定地補了一句,「千色坊的亂紅。」
「……那是我身上的味。」
「你今早不是沒用香粉嗎?」
冷月輕描淡寫道,「成親那天不是用了不少嗎,應該是把他弄過來的時候沾在他身上了吧。」
景翊的目光倏地從房樑上落了下來。
他一直覺得冷月在發現床下那口箱子裡的屍體之後,是先去書房把他裝畫的那口箱子搬到臥房裡,之後把兩口箱子裡的東西交換,然後再用這口箱子把屍體運來書房的。
但要是這樣,屍體上是不會沾到多少冷月身上的脂粉味的。
除非……
景翊喉結輕顫了一下,「你是……怎麼把他弄到這兒來的?」
冷月利落地捲起袖子,俯身探下兩手,小心地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箱子裡穩穩地抱了起來,又緩緩跪下身子,把這具焦黑中泛著惡臭的屍體百般溫柔地放在了景翊面前鋪好的衣服上,才道,「就是這樣抱過來的。」
景翊脊背僵直地坐著,臉色複雜得和瀰漫在房中的氣味一樣難以言喻。
然而下一刻冷月所做的事又讓景翊驀然覺得,她把這具焦屍從臥房一路抱來書房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了。
冷月撩起衣擺別在束得緊緊的腰間,分開修長的兩腿跨跪在這具身形頗小的焦屍的正上方,緩緩沉下腰背,調整到一個剛好誰也碰不到誰的位置,之後一手捏住焦屍兩腮,一手拿著從腰間拔出的匕首,一點點割開屍體被燒得模糊一片的嘴唇,把匕首慢慢探進去,小心地撬開牙關。
冷月保持著這個瘮人中又帶著誘人的姿勢,轉頭看向像是看傻了眼的景翊,「紙,筆。」
冷月連說了兩遍景翊才回過神來,抓起擱在身旁地上的紙筆剛想遞上去,突然想起剛才冷月拎著空茶壺問他水在哪裡的一幕,忙站起身來飛快地把筆鋒往桌上的墨硯裡浸了浸,才連紙一起遞了過去。
一具面部全非的焦屍當前,景翊沒嚎出聲來,冷月已經很意外了,看到他遞來的這支筆,冷月更意外了。
「誰讓你蘸墨了……換一支,蘸清水。」
「……」
景翊頂著隱隱發黑的額頭換了一支乾淨的筆來,在茶碗裡蘸了水,遞給冷月,冷月卻沒伸手去接。
準確地說,她是騰不出手來接。
她一開始想要把景翊留下來,為的就是要他在這個時候給她搭把手。
冷月猶豫了一下,「你真沒事兒?」
景翊扯起嘴角笑了一下,雖然笑得很難看,但足以讓冷月認出那是一個表示一切安好的笑容。
「你要是真沒事兒就給我幫把手。」
景翊點頭,他在這兒堅持到這會兒,等的就是她這句話。
「拿匕首,或者拿筆,你挑一個吧。」
景翊本就是個文官,選拿筆幹活兒幾乎是本能的事,何況,他也本能地不想跨跪在一具焦屍上面……
景翊選定的那一刻就意識到自己錯了,從根源上就想錯了。
對於他這個從小就跟唸書有仇的寶貝媳婦來說,筆這種東西怎麼會是用來寫字的呢?
一語落定,冷月沒給他反悔的機會。
「你把筆頭伸到他嘴裡,儘量往喉嚨深處伸,沿著壁轉轉筆頭,然後拿出來浸到茶碗裡涮乾淨,來個五六回就行了……把紙鋪在屍體胸口上,別把水滴在屍體上了。」
果然……
景翊不禁想,他剛才要是真就那麼走了,她這會兒興許會用身體的其他部分來做點兒什麼,具體用哪一部分來做什麼,景翊覺得除非親眼目睹,否則他這輩子都猜不出來。
景翊不禁又想,記憶裡那個膝蓋磕破點兒皮都會哭得整條街都能聽見的小丫頭,難不成是他自己想像出來的?
景翊想這些的工夫,冷月的耐心已經用盡了。
冷月俯身下去用嘴咬住匕首,騰出一隻手來,一把奪過景翊手裡的筆,乾脆利索地送進了屍體的嘴裡,看得景翊脖子一僵。
果然……只有親眼見了才能知道。
冷月捏著筆桿迅速地攪了幾下,又俐落地抽了出來,斜眼看向景翊,含混地說了個了「水」字。
景翊趕忙接過那支注定這輩子都不會再被他用來寫字的筆,照冷月說的在茶碗裡涮了幾下,筆鋒上黏附的穢物化在水裡,一碗清水頓時豐富了許多。
景翊的胃裡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下。
回頭得跟安王爺說說,要給仵作們漲點工錢才好……
眼瞅著冷月又要低頭去咬匕首,景翊忙伸手攔了一下,「你拿好匕首,我來。」
「好。」
景翊硬著頭皮重複了幾遍冷月剛才的動作,冷月喊停的時候,景翊堅信自己短期之內是不會再有提筆的心情了。
冷月淺淺地舒了口氣,跪直了身子,從焦屍嘴中抽出匕首,在鋪在焦屍身下的那件衣服上擦抹了幾下,收回腰間,端過景翊捧在手裡的茶碗看了一眼,突然心情大好地明媚一笑,探過頭去在景翊細汗涔涔的腦門兒上輕快地賞了個吻。
「幹得好!」
景翊有點兒想哭。
倒不是因為冷月誇了他他還不知道為什麼被誇,而是因為冷月的吻。
這是她一天之內第二次吻他。
第一次,她差點兒用一個吻把他活活憋死。
這一次,她兩腿之間躺著一具熟透了的屍體。
一天才剛過了一個早晨,今天還會有第三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