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蒜泥白肉(十二)
冷月以為這一刻必定是她一生中最後悔嫁入景家的瞬間,沒有之一了,而當她硬著頭皮見到景老爺子的時候,冷月才真正地意識到,景家之所以能在局勢瞬息萬變的京城始終屹立不倒,是因為萬事在景家都沒有「最」,只有「更」。
比如,眼下她就更後悔嫁入景家了。
她也不知道景老夫人跟景老爺子說了些什麼,反正她剛進廚房的門,景老爺子就把手裡的大鐵勺一扔,丟下一鍋煮得咕嚕咕嚕直冒泡的爛乎乎的東西,笑眯眯地朝她迎了過來,「剛進家門就幹活,辛苦了,呵呵……」
冷月臉上一燙,鬼使神差地應了一句,「不辛苦……」
一旁小灶邊的景老夫人一邊把煎在鍋裡的一塊黑乎乎油滋滋的東西翻了個面兒,一邊嗓音清亮地應和道,「可不是嘛,人家小月一個姑娘家把大老爺們兒的活兒全幹了,老四就知道在那兒傻愣著!」
景翊在傻愣著?
她一時吻得忘情,還真沒留意景翊的反應……
冷月咬牙,抿嘴,攥著劍,通紅著臉憋出一句,「誰幹都一樣……」
景翊比冷月晚幾步進來,已穿回了自己那身還沒乾透的白衫,兩手拎滿了被冷月化丟人為力量宰得乾乾淨淨的雞鴨鵝魚蝦蟹。
景老爺子接過景翊手裡的東西,拎得高高的,眯眼打量了一番,「不錯不錯,冷將軍家的姑娘活兒就是漂亮……來晚的事兒就算了,出去歇歇吧,剩下的活兒等天黑了再好好幹,呵呵……」
「……」
直到被景翊牽著手帶出廚房,冷月的臉還是漲紅一片的。
她覺得自己的腦殼裡充滿了景老爺子正在煮的那一鍋不曉得是什麼的東西,黏糊糊爛乎乎的,還在「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泡。
幹,活。
這倆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冷月已經不敢輕易下判斷了。
「景翊……」冷月順手順腳地走著,有點心虛地問那個牽著她的手走在她前面的人,「老爺子讓我等天黑了好好幹……幹什麼?」
前面的人腳步不停,搖頭,「不知道。」
「那……現在是要幹什麼?」
「去祠堂。」
冷月回憶了半晌也沒想起來剛才景老爺子有說過「祠堂」二字,怔怔地問道,「老爺子說出去歇歇,是跪祠堂的意思?」
前面的人聲音裡帶上了些笑意,「不是,咱們就是去吃個飯。」
去祠堂吃個飯……
冷月一把拽停了景翊的步子,斬釘截鐵地說了一聲,「不去。」
好容易冷家祖宗保佑,不用在大過節的日子裡跪祠堂吃供品了,他居然還上趕著去!
景翊停住腳,轉過身來,有點嚴肅地看著臉色微微發黑的媳婦,「那你想吃老爺子他倆做的那些東西嗎?」
「……不想。」
別說吃了,剛才看著鍋裡的東西,她都後悔殺了那些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東西了。
「今天整個大宅裡所有能吃的東西就只有供品不是他倆做的了。」
「……走。」
天真正黑下來之後,冷月終於知道景老爺子所謂的幹活兒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唱戲。
她唱,景翊拉胡琴。
她不知道景家有沒有人會唱戲,但她剛站上景竡花了大半天工夫搭好的戲檯子,腿就禁不住地有點兒發軟。
她總覺得這輩子所有的人都要一股腦全丟在景家不可了。
「爹,娘……這個我真不會。」
「沒事兒,就隨便唱唱。」景老爺子坐在戲檯子下面的桌子旁邊,隔著一桌子色香味詭譎的飯菜,和藹可親地朝台上的冷月擺了擺手,「今天只有自家人,隨便就好,你看,我和你娘也就隨便做了點家常菜,你隨便唱唱,就下來跟我們一起隨便吃吃,呵呵……」
冷月站在台上,清楚地看到景家大嫂趁景老爺子說話的工夫把她面前的那碗湯全潑進了旁邊的花盆裡,然後氣定神閒地拿出手絹來隨便擦了擦嘴角。
冷月頓時不大想從這戲檯子上下去了。
「好……我試試。」
直到幾十年以後,冷月也沒忘記她開口唱出「磨剪子嘞——戧菜刀——」的時候戲檯子下面景家一眾老少被隔空點穴一般的反應。
她還清楚地記得,在她唱完這句之後,身後那個拉胡琴的人緊跟著用更響亮的聲音也唱了一遍。
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片死寂之後,景家一眾老少全都跟唱了一遍。
之後……
冷月帶著一家人把走南闖北辦案途中聽過的所有吆喝全唱了一個遍。
唱得高興了,就開始喝酒。
喝得高興了,就開始胡謅八扯。
冷月從記事起就沒過過中秋節,但她知道中秋節的月餅不該是景老夫人從油鍋裡煎出來的這種黑乎乎的厚鞋底子一樣的東西,她也知道中秋祝福不該是景家父子之間掐著脖子說的那種總以對方大爺開頭的句子,不過,她打心眼裡覺得這麼過節其實也不賴。
至少,這節是一家人在一塊兒親手過出來的。
冷月看著平素一派溫文的景竍和景竡因為爭論小時候到底是誰偷吃了誰一塊兒綠豆糕而扭成一團互罵祖宗的時候,突然想起景翊在成親那晚喝得迷迷糊糊被人扔進洞房之後對她說的一句醉話。
我想回家。
那會兒她也沒細想,現在想來,他是自己從這大宅搬出去的,沒人逼他走,也沒人不讓他回來,他怎麼就能在洞房之夜對著她說出那麼一句話來?
興許,有件事情她從一開始就想錯了……
初更剛過,景翊就已經喝多了。
其實景家幾個男人喝得都不少,冷月甚至親眼見識到了景竏蹲在桌子底下哭著嚎著要當女人的一幕。
景翊的酒品倒是不差,喝多了之後的反應只有一個,跟景老爺子一樣,都是死摟著自己的媳婦不撒手。
直到進了家門,回到房裡,景翊還是不撒手。
冷月連哄帶嚇折騰半天,景翊就是不撒手。
末了,冷月不得不下了狠手把他揪開扔到床上,這才脫開身交代丫鬟拿些熱水,順便給他沖了一碗蜂蜜糖水,剛坐到床邊,人又黏上來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為什麼嫁給我……」
冷月一怔,端著碗的手顫了一下,險些把糖水灑出來。
景翊像是全然沒有覺察到冷月的異樣,緊摟著冷月的腰,下巴頦挨在冷月有點發僵的肩頭上,又醉意濃重地說了一遍,「我都知道……」
「你知道個屁……」
冷月穩了穩心神,低聲罵了一句,板下臉來,單手扳著他的肩膀硬把他從自己身上推開,把端在另一隻手裡的碗遞到他面前,「蜂蜜糖水,我親手給你沏的,給我喝乾淨,敢剩下一口,你今兒晚上就給我蹲到盆裡摟著龜孫子睡去,聽見沒有?」
景翊好像當真沒聽見似的,不但沒去接碗,反而再次黏了上來,變本加厲,把冷月摟得更緊了,「謝謝你……」
冷月連推了兩回都沒把他推動。
「……我謝謝你全家!」
「不客氣……」
「……」
窗外「哢嚓」打了一聲炸雷,像足了冷月這會兒的心情。
「你給我鬆手……再不鬆手老天爺要劈死你了!」
冷月話音剛落,又是一聲雷響,接著就是一陣劈里啪啦的雨聲。
也不知是被雷聲嚇的,還是被冷月這一個「死」字嚇的,景翊微微地怔了一下,手還當真鬆了幾分,冷月瞅準時機,乾脆果斷地一把把他按躺了下去。
景翊人躺在床上,一雙手仍箍在她的腰間,臉上還帶著一個討好似的笑容,「我能死在你的石榴裙下嗎?」
冷月臉一黑,狠瞪了他一眼,「你胡謅八扯什麼玩意……我沒石榴裙!」
「我就要死在你的石榴裙下……」
冷月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沒完了你!」
「你答應我……」
冷月新一句吼他的話還沒出口就愣住了。
景翊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沒有帶笑的,嘴角沒有,眼睛裡也沒有,糯糯地說完之後就這麼靜靜且深深地看著她,不像是藉著醉意跟她鬧著玩兒,倒像是真真切切的乞求。
冷月被他看得心裡一緊,無言以對。
別的她興許還能答應,這個……
和景翊對看了半晌,冷月把聲音放輕柔了些,在他髮絲有些淩亂的頭頂上揉了揉,「聽話,把這喝了趕緊睡覺,明早起來就不會頭疼了。」
不知是酒的作用讓景翊的反應遲鈍了,還是他壓根沒料到冷月會這樣回他,在冷月話音落後許久,景翊才緩緩鬆開摟在冷月腰間的手,把自己大字型展在床上,朝冷月露出一個撒嬌似的笑容,「你餵我。」
冷月無聲地鬆了口氣。
「好。」
景翊也不起身,就躺在床上大大地把嘴張開,冷月舀起一勺,送到他嘴邊,景翊微微抬頭,一口含進去,一怔。
冷月見他含著一口糖水半晌才嚥下去,嚥下去之後還淺淺皺著眉頭,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深深地看著她,不由得低下頭,有點兒挫敗地看了一眼端在手裡的湯碗,「難喝?」
景翊沒說話,但那分明是一副快被難喝哭了的表情。
冷月還是有點兒不死心。
不就是幾勺現成的東西攪合到一塊兒再兌點兒溫水嗎,雖然她是第一回沏這種東西,但也不至於弄到難喝成這樣吧?
冷月舀起一勺,剛要往自己嘴裡送,景翊突然坐起身來,一把抓住冷月的手腕,把那勺糖水打劫進了自己口中。
嚥下之後,景翊還美美地舔了一圈嘴唇。
「我媳婦沏給我的,誰也不許喝……」
「毛病……」冷月好氣又好笑,把碗往他手上一塞,「喝,喝完把碗舔乾淨,剩一滴你媳婦也扒了你的皮!」
景翊當真端起來送到嘴邊,一仰頭,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行了行了……」冷月眼看著景翊真要去舔碗,哭笑不得地把碗搶了下來,「睡吧,我出去催催熱水,一會兒就回來。」
「唔……快點兒……」
「嗯。」
冷月出去的時候確實是打算一會兒就回來的。
不過,那會兒她也沒想到,中秋節,三更半夜,大雨傾盆的時候,齊叔會急匆匆地跑來跟她說,京兆尹司馬大人來了。
冷月到了客廳才知道,不止是司馬大人來了。
司馬大人全家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