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蒜泥白肉(三)
冷月一個人在床上閉眼躺了好一陣子,一直躺到迷迷糊糊就快睡著的時候,屋裡驟然飄起一陣濃香。
睜眼,景翊已坐到床邊,手裡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紅燒排骨。
冷月跟什麼有仇,跟吃的也沒仇。
於是,花好月圓夜,清風習習,燈影幢幢,冷月穿著個汗得半濕的紅肚兜,盤著一雙白花花的長腿坐在床頭,手捧一盆紅燒排骨,啃得不亦樂乎。
景翊就在她對面坐著,兩手捧著茶盤接她啃完的骨頭。
龜孫子在牆角撓盆,喀拉喀拉喀拉……
如果只看映在窗紙上的人影,很點兒歲月靜好的意思。
歲月一直靜好到景翊看著冷月把一盆排骨啃完大半,景翊捧著茶盤裡堆得像墳頭一樣的骨頭,帶著一番風花雪月的滋味動情地說了一句,「今晚的月亮真好。」
冷月忘我地啃著手裡那塊腔骨,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唔……」
「圓的。」
「唔……」
「但還不是太圓。」
「唔……」
「明天才是圓的。」
「唔……」
「後天是最圓的。」
「唔……」
景翊停了停,看著依舊在全神啃骨頭的冷月,認命地嘆了一聲。
指望著他媳婦在吃東西的時候腦子轉彎,似乎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兒了。
「夫人……」景翊直話直說,「明天是中秋了。」
冷月下巴一抖,門牙在骨頭上狠硌了一下,疼得鼻子一酸,「唔!」
景翊心裡也抖了一下,「別急別急,慢慢吃,廚房還有,不夠我再給你熱去……」
冷月丟下手裡的骨頭,捂著硌痛的牙,英氣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臉色有點兒說不出的難看。
中秋,意味著花好月圓,閤家團聚。
冷家幾輩人都是武將,男丁往往不到成年就出去征戰了,閤家團聚的日子不能按曆法來算,只能按戰事情況來算,所以冷月從小就沒正兒八經地過過什麼團圓節,中秋,端午,年,都沒有。
如今她嫁給了景翊,成了景家的媳婦,也就是說……
明天晚上,她得跟景翊一起回景家大宅吃團圓飯。
在那個她前兩天剛丟了一場大人的景家大宅裡,和景家老老少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喝酒,寒暄……
這麼想想,冷月有點兒羨慕蕭允德。
什麼叫一了百了……
「那個……」景翊看冷月沒有再吃下去的意思了,於是起身下床,把盛滿骨頭的茶盤放到桌上,也把冷月端在手裡的盆子接了過去,拿手絹給冷月擦了手,才寬衣,吹燈,鑽進被窩,「不早了,睡吧,明兒一早就得去大宅呢。」
冷月差點兒從床上彈起來,「……一早?」
景翊翻了個身,順理成章地把冷月圈進了懷裡,「是啊……亂七八糟一堆事兒,去晚了又得跪祠堂了。」
「……」
這一宿景翊睡得好不好她不知道,反正她是睜著眼待到天亮的。
她睡不著是有原因的。
其一,是因為景翊整宿都把她摟在懷裡。
摟就摟吧,景翊睡覺還不老實,愛滾。
他滾就滾吧,還抱著她一塊兒滾。
於是,她被他抱著,來來回回滾了一宿。
其二,是因為她緊張。
景竏還沒成親,景竍和景竡都已成親好些年了,娶的都是正兒八經秀外慧中的大家閨秀,論模樣論身段她未必比她們差,但要論起那些官宦人家的規矩和講究來……
景翊只說了個「亂七八糟一堆事兒」,她心裡就當真亂七八糟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大清早,景翊被窗外一個炸雷驚醒的時候,冷月的眼圈已經熬得發青了。
「唔……」景翊睡意朦朧地在她眼睛上輕吻,「沒睡好嗎……」
冷月咬牙,「沒睡。」
景翊抱著冷月,圓潤地翻了個身,把冷月從自己的左邊滾到了自己的右邊,閉著眼迷迷糊糊地道,「下雨了……晚會兒再去,睡吧……」
冷月黑著一張臉推了推景翊的肩膀,「你不是說去晚了要跪祠堂嗎?」
「沒事兒……祠堂裡有吃的,今天有肉……」
「……」
冷月一點兒也不想在這麼一個吉祥的日子裡再跟他一塊兒跪在景家列祖列宗面前吃一回貢品。
於是,冷月硬是拎著景翊的耳朵把他從床上拽了起來。
兩人一起身,冷月默默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親娘啊……
床單上,見紅了。
冷月慌地用手把那朵殷紅捂了起來。
見冷月剛一坐起來就歪了歪身子,還僵在那裡變了臉色,景翊愣了愣,輕輕摟過她的肩,關切地問了一句,「疼?」
被景翊不遮不掩地問出這麼個問題,冷月臉上有點兒發燒,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沒好氣地白他一眼,「疼你大爺……你趕緊著,下床,換衣服,老爺子要是罰跪祠堂我可不陪你去啊!」
看冷月還是僵著身子一動不動,景翊的臉色也變得有點難看,把她摟緊了幾分,如畫的眉頭微微蹙著,一絲笑意不帶,又種在他臉上難得一見的嚴肅,「你昨晚沒說疼,現在疼起來不是什麼好事,你別瞞我,疼得厲害一定要請大夫看看。」
冷月愣了半晌,看著嚴肅得不像景翊的景翊,猶豫了一下,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小了許多,也彆扭了許多,「不是疼……就是單子上有點兒血,你不是怕見血嗎……」
景翊也愣了一下,一愣之間,一臉的嚴肅灰飛煙滅,立馬換上了那副死皮賴臉的笑容,環住冷月的腰湊了上來,「又心疼得要命了,是不是?」
冷月臉上「騰」地一紅,啐了他一臉唾沫星子,「滾下去!」
景翊不動,「讓我看看。」
「看什麼看……」冷月捂得死死的,「嚇哭了你,你正好回家告我的狀去,是不是啊?」
「不看也行,那你告訴我,你準備怎麼處理這床單?」
「扯碎扔了,家裡還缺這麼一張床單嗎?」
「那來收拾屋子的丫鬟發現床單不見了,你猜她會怎麼想?」
「……」
「你再猜她會怎麼對其他丫鬟說?」
「……」
「你再再猜……」
「行了!」冷月黑著臉把手鬆開,沒好氣地瞪了景翊一眼,「看!看完給我把它變沒了!」
「夫人放心。」
景翊還當真對著那一朵殷紅饒有興致地看了好一會兒,看得冷月直想一腳把他踹出去。
他到底是真怕血還是假怕血!
看完,景翊氣定神閒地下床,拿了一方硯,一支筆,在床單上輕盈落筆,把那一朵紅描成了一顆飽滿的荔枝,抬頭看見冷月一張烏青烏青的臉,景翊又低下頭飛快地給荔枝加了兩片葉子。
「夫人,這樣如何?」
冷月劈手奪過景翊手裡的硯台,反手往荔枝上一扣,半池子墨拍下去,一團漆黑。
冷月心滿意足地把硯台塞回景翊手上,「還是這樣好。」
「……」
丫鬟來收拾屋子,看著染了一團墨汁的床單發愣,冷月氣定神閒地說是景翊昨晚趴在床上寫寫畫畫的時候不小心翻了墨硯,讓丫鬟收拾收拾扔出去了事,景翊頗惋惜地嘆了一聲,被冷月一眼瞪過去,立馬揚起一張明媚的笑臉,「今兒太陽真好!」
話音沒落,窗外「嘩嘩」的雨聲中又響起一聲炸雷。
「那什麼……今兒太陽也過節,真好,呵呵……」
「……」
冷月懶得搭理他,黑著一張臉坐到外間吃早點。
實話實說,昨兒三更半夜啃了半盆子排骨,冷月一點兒吃早飯的慾望都沒有,坐在桌邊拿勺子攪合著碗裡的紅棗小米粥,攪合著,攪合著,齊叔匆匆忙忙地來說,有衙門的人來了。
冷月怔了怔,「哪個衙門的人?」
今兒是中秋,全國衙門還在辦公的恐怕就只有安王府了,要是安王府的人來,齊叔是不會說什麼衙門的。
齊叔腦門上蒙著一層細汗,目光裡有種說不出的抓狂,「就是京兆府衙門啊!」
冷月怔得更厲害了,三法司衙門來人還說得過去,京兆府能有什麼事兒非得一大清早找到她家門口來。
一大清早……
冷月一愕,勺子差點把碗邊敲出個豁口來。
「那些人是不是來送棺材的?」
景翊剛好從裡屋出來,乍聽冷月這句話,一驚,沒留神腳下的門檻,「咚」一聲趴到了地上。
齊叔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過來扶他,景翊已就地縮起身子俐落地一滾,滾到冷月身邊,蹲在她腳下可憐兮兮地扯了扯她的衣擺。
「夫人,我錯了……」
冷月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把自己的衣服從景翊手裡拽出來,「你又錯什麼了?」
「不知道。」
「……不知道你嚎什麼嚎!」
「你都讓人送棺材來了……」
冷月額頭一黑,「你給我起來……誰說是給你用的棺材!」
景翊蹲在地上不起來,「那是給誰用的?」
冷月抬頭看向齊叔,齊叔低頭看向景翊,「他們確實是來送棺材的,我問他們,他們也不說……就說,就說棺材是奉安王爺的命令抬來交給夫人的,棺材裡面躺的那個人,爺只要看一眼就能認得。」
齊叔說完,默默地嘆了口氣。
早知如此,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會離開景家大宅的,景家大宅裡雖然也是整日驚心動魄的,但跟這裡的驚心動魄相比,實在不是同一個境界……
冷月皺了下眉頭,景翊也愣了愣。
棺材裡面躺的人,他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