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剁椒魚頭(五)
高麗王家的孩子?
冷月怔了片刻,反應過來的一霎,頓時生出點兒想把王拓手裡的包子拿回來的衝動。
可惜,王拓已經忍無可忍,捧起包子往嘴裡塞了。
這地上要是有個縫,冷月一定一腦袋扎進去,天塌了也不出來。
不幸中的萬幸是她及時注意到了景翊被她親吻時反常的抓狂,否則,她原打算親吻的不光是景翊脖子以上的部分。
誰讓他在青燈之下專心寫字的側影美得讓人心癢難耐……
冷月在心裡一爪子一爪子撓著的時候,王拓已三下五除二地把一個包子塞完,意猶未盡地吮吮手指,又抹了一下嘴,才從蒲團上站起身來,揚起那張棱角突兀的瘦臉望向比他高了半個頭的冷月,帶著些許淩人之色硬生生地問道,「你是誰?」
冷月僵著一張臉低頭看著這個長得甚是節約的高麗皇子,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話才好。
她從沒正兒八經地跟別國來使打過交道,以她的職位,見到這等身份的人要不要行禮,行什麼樣的禮,冷月一點兒也不清楚。
好在景翊站起來接了王拓的話。
「阿彌陀佛……施主,不可無禮。」
冷月本以為景翊這話是提點她的,剛想跪拜,就見景翊一手立掌,一手向她一伸,滿面肅然地對王拓道,「這位是下凡來的觀音菩薩。」
冷月膝蓋一軟,差點給景翊跪下。
狗急跳牆也得選個高矮適中的牆跳啊……
她穿著這麼一身跑江湖的紅衣勁裝,拎著一個食盒從窗戶裡跳進來,一落地就把剛剛還在認真寫字的小和尚吻得七葷八素的,誰家觀音菩薩能幹得出這種事兒來啊!
王拓看向她的目光中顯然也帶著濃郁的狐疑。
「觀音菩薩?」
「正是……」景翊有意把聲音放輕了幾分,愈發認真地道,「施主可知道送子觀音?」
王拓點了點頭。
景翊再次滿面謙恭地把手向冷月一伸,「這位是送飯觀音。」
「……」
冷月的嘴角狠狠抽動了幾下,到底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她對佛家的東西只知道個皮毛,天曉得是不是真有送飯觀音這麼個菩薩……
即便是真的有,這個名號聽起來也不大像是法力無邊的樣子。
王拓也愣了一下,眉目間透出些很認真的茫然,「送飯觀音?」
「施主來自高麗,自然有所不知,」景翊不管冷月憋得發青的臉色,依舊既謙恭又神秘地低聲道,「送飯觀音乃是護佑中土的神明,我朝子民無論僧俗,只要在飢餓難耐時誠心向送飯觀音祈求,她便會以真身出現,並賜以美食果腹。」
冷月黑著臉深呼吸了好幾個回合,才沒把攥緊的拳頭揮到景翊臉上去。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她再不懂佛家的東西,也能聽出來這「送飯觀音」是景翊胡謅出來的了。
朝廷要是真被一個法力如此實惠的菩薩保佑著,那這兩年南方水災鬧饑荒,皇上也不會生生愁掉半條命去了。
她倒是不在乎暫時扮個景翊扯謊扯出來的菩薩,畢竟安國寺暫閉寺門的事兒是皇上下了聖旨的,要是讓人知道她一個俗家女子抗旨溜進寺裡,還吻了一個剛出家的僧人,恐怕連安王爺都免不了要跟著倒楣。
只是,景翊這謊扯得實在太扯了……
冷月惴惴地看了王拓一眼,臉頓時黑得更深了一重。
王拓看她的眼神……發光了!
冷月有點兒想哭。
傳言說得有幾分道理,高麗使節來朝之前可能都是被使勁兒餓過的,只要一聽見吃這件事,整個人就都是肚子了。
「那……」王拓兩眼放光地直直看了冷月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了些什麼,目光一厲,轉眼看向剛剛鬆了一口氣的景翊,看得景翊頭皮一麻。
「送飯觀音,為什麼親你?」
「她……」景翊在心裡默宣了一聲佛號,硬著頭皮繼續低聲道,「她方才並非是親吻貧僧……只是,她有一個姐姐,稱為送氣觀音,專為中土身罹傷病之人度送真氣,生死人,肉白骨。她姐姐繁忙之時,她也會順道幫她姐姐送送真氣……貧僧日前傷重,便是得這位菩薩相救。」
景翊說著,一本正經地對著冷月兩手合十,頷首弓身道謝。
景翊這聲謝道得一絲不苟,從目光到聲音到姿態都真得無可挑剔,看得冷月一愣,驀然想起他先前被高燒折騰得水米不進時還總對她每一分照顧認真道謝的情景,心裡倏地疼了一下,禁不住伸出手來扶正了他的身子,嘴角輕揚,「這是當菩薩應該做的。」
「……」
這話與吃的無關,王拓果然清醒了些許,微微皺起了稀疏的眉毛,滿目的將信將疑。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景翊見王拓還有幾分清醒,又把聲音放低了幾分,在夤夜昏暗的青燈之下顯得無比肅然,「施主方才一直在此,可看到她是如何進來的嗎?」
冷月的輕身功夫雖不及景翊,但看在常人眼裡,足可稱為來去無蹤了。
王拓愣了一下,默默看了冷月半晌。
看著王拓望向自己的眼神,冷月一時懷疑自己腦袋後面是不是有片金光在閃,一口氣提著,半晌沒敢吐出來。
王拓和冷月就這麼僵持著對視了好一陣子,王拓突然兩膝一曲,對著冷月行了一個大大的跪拜禮。
「高麗王拓拜見菩薩!」
景翊和冷月齊齊地舒出一口長氣。
我佛慈悲……
景翊趕忙把食盒往冷月手裡一塞,抽風似地對著還恭恭敬敬俯身低頭跪在地上的王拓一通狂指,示意她趕緊趁熱打鐵。
冷月抱著食盒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菩薩讓凡人免禮該說什麼,索性什麼話也沒說,拉著王拓細瘦的胳膊生生把王拓從地上拽了起來,把整個食盒塞到了王拓單薄如紙的懷裡。
「你……」冷月努力地展開一個菩薩味十足的笑容,還壯著膽子慈愛地摸了摸王拓的頭頂,「你長得比他顯餓,你先吃吧。」
這食盒是她從府裡帶來的,景翊嘴刁,府上的廚子隨便拎出一個都能撐起一家酒樓,所以這一食盒的飯菜雖沒有半點兒葷腥,照樣香氣誘人。
王拓抱著食盒連吞了兩口口水,卻嘴唇一抿,把食盒捧還給了冷月。
「我不要飯……」王拓把食盒還到冷月手中之後,又端端正正地跪回到地上,揚著一張怎麼看怎麼可憐的瘦臉,滿目虔誠地望著冷月,「菩薩,我要真氣。」
「……!」
冷月挪了一步,不動聲色地把一時間很想弄死王拓的景翊擋在了身後,細細地打量了王拓一番,「你受傷了,還是生病了?」
這人再怎麼好糊弄,說到底還是高麗王的親兒子,眼下他突然把整個高麗使團留在行館,自己一個人縮到這清湯寡水戒律森嚴的安國寺裡,冷月在家琢磨了一天,總算是琢磨出了安王爺擔心的什麼。
安王爺不是擔心王拓在寺裡搞出什麼麼蛾子來,而是擔心有人要對王拓幹點兒什麼。
高麗皇子若是在一座只有漢人僧侶的漢人寺廟裡出點兒什麼閃失,不管高麗有沒有膽子對朝廷動兵,朝廷都是理虧在先,賠錢不說,一場短則十數年,長則數十年的麻煩是肯定躲不掉的。
冷月冒險前來,給景翊送吃的是順便,提醒景翊這件事才是目的。如今突然被王拓這麼一問,冷月不禁精神一繃。
王拓聽見冷月這話,卻連連搖頭,一急之下本就不大流利的漢語說得更不像那麼回事兒了,「我不要,要瓷王……不,瓷王要,瓷王要真氣。」
冷月微怔,回頭看了景翊一眼,景翊眉目間也有些怔愣之色。
「你說的瓷王,是不是前些日子死在這寺中的京城瓷王張老五?」
王拓連連點頭,眼圈不知不覺地紅了一重,尚有些稚嫩的聲音裡帶上了些許哭腔,「他是大師,很珍貴,他活該。」
冷月深深地晃了一下。
「……活該?」
景翊默默嘆氣,在冷月身後輕聲註釋道,「他想說,該活。」
「……」
冷月緩緩吐納,好以整暇,才平復下抽搐的嘴角,緩聲道,「他是自己撞棺死的,他自己不想活,那任憑什麼神佛菩薩都救不了他。」
王拓一急,嘴裡蹦出一聲高麗話來。
景翊能聽懂的高麗話不多,這一聲就只有一個極簡單的詞,景翊剛巧能聽懂。
景翊對冷月輕聲道,「他說,不是。」
冷月微怔,不是,不是什麼?
王拓咬著嘴唇咬了一陣,硬把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憋了回去,才望著冷月鄭重地道,「他不是自己死,是別人死。」
「你是說……他是被別人殺死的?」
王拓用力地點了下頭,點得猛了點兒,憋了半晌的眼淚珠子一下子滾了下來。
冷月轉頭和景翊四目相對,一片愕然。
張老五的死有蹊蹺,他倆心裡是有數的,因為安王爺沒事兒不會瞞他們什麼,但是,王拓一個剛來京城沒幾天的高麗皇子怎麼會知道?
冷月回過頭來的時候,王拓已經把不慎滾下來的眼淚擦抹乾淨了,但細小的眼睛裡還是水汪汪的一片,看得冷月心裡不落忍,禁不住從袖中拿出手絹遞給王拓。
手都伸到王拓面前了,冷月才恍然想起來,觀音菩薩用手絹嗎?
冷月還沒把這個問題想清楚,王拓已帶著受寵若驚的神情把手絹雙手捧接了過去,頷首道了聲謝,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捨得往臉上擦,小心翼翼地收進了懷裡。
景翊突然很想把王拓一腳踹回高麗去,當然,要在他把他媳婦的手絹搶回來之後。
景翊站在冷月後面,冷月沒注意到景翊那張俊臉生生酸成了什麼模樣,只看著目光愈發虔誠的王拓,儘量不急不慢地道,「你如何知道?」
王拓扁了扁嘴,帶著清淺哭腔的聲音頗有幾分淒楚,「他答應,我來京城,他娶我為徒。」
景翊使勁兒忍了忍,沒忍住。
「收,收你為徒,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王拓直直地望著冷月,沒搭理他。
冷月努力繃住臉,沉住聲,「他在京城,你在高麗,他如何能答應你?」
「我小時候,他在高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