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蒜泥白肉(二十三)
景翊閉著眼睛在床上躺了莫約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裡,景翊一直在說服自己相信一件事。
這床板上一定沒有血沒有血沒有血……
越是這麼想,屋中原本淡得幾乎不存在的血腥味就越是清楚,越是濃重,重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一陣風過,景翊徹底喘不過氣來了。
因為有人撲進了他的懷裡,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狼吞虎嚥般地吻他,而這人的力氣不是尋常人可及的。
冷月吻夠了他的唇,還吻上了他光溜溜的腦袋,吻完,抹了下嘴。
「口感還行。」
「……」
「小點兒聲喘,王爺在院子裡呢。」
「……!」
冷月伸手在他滑溜溜的腦殼上使勁兒抹了兩把,抹去剛才那通狂吻留下的證據,從懷裡牽出一條手絹把景翊腿上正在滲血的傷口包裹住,一絲疼痛傳來,景翊才恍然想起這股越來越濃重的新鮮血腥味該是從哪兒來的。
但是……
景翊使勁兒偏了偏頭,壯著膽子往床下看了一眼。
床下的地面上確實有一灘灘深淺不一的紅褐色痕跡,像是被很多種法子反覆清洗過,表面上的一層已經抹去了,只剩下滲入深處的那些,和黃土混在一起,顏色厚重而溫和。
景翊有點兒心有餘悸。
雖然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逃跑準備,甚至在碧霄寬下他身上的衣服時,他已想好了如何在手腳不聽使喚的情況下再把這些衣服穿回來,只等碧霄痛痛快快賞他一刀……
「這裡……」景翊把頭正過來,掃了一眼破敗的屋頂和黴漬斑駁的牆壁,「真是碧霄行兇的地方?」
冷月包好他的傷口,抓起景翊被碧霄脫下丟在一旁的官服,涼颼颼地瞥了他一眼,「怎麼,非得等她把你肚皮剖開你才相信啊?」
「……」
冷月微微眯眼,「刷」地一下抖開被碧霄揉成一團官服,抖出一片薄塵,「我答應她等有空了就帶你去牢裡見她,你要是著急,咱現在就走。」
「……不急!」
景翊原本還有幾句想問,這會兒一口氣全吞回了肚子裡,努力綻開一個無瑕的笑容,閉嘴躺好,乖乖等著冷月用官服像包包子一樣把他從頭到腳包起來,扛出去。
從冷月的眼神裡看,她應該是沒有耐心也沒有興趣給他一件一件把衣服穿好的,所以他也不敢奢望別的,只求他媳婦別讓他像削好皮的冬瓜一樣光溜溜白花花地出現在安王爺面前就好……
景翊的擔心不是多餘的。
平日裡別的女人多看他一眼,冷月都恨不得把人家抓到牢裡判個終身監禁,這回他坦然躺在床上,任由一個前任風塵女子把他扒了個乾淨,碧霄手裡有五條人命,橫豎都是個死,他呢?
他倒是寧願冷月弄死他算了。
冷月越是像沒事兒人一樣,景翊心裡就越是打鼓打得厲害。
當冷月看著手中那套蒙了些薄塵的官服皺起眉來,一本正經地說出一句「我問你」時,景翊毫不猶豫地回到,「我全招!」
冷月拎官服的手僵了一下,臉色倒是不由自主地緩了幾分。
景翊本就長得討人喜歡,這麼滿臉純良地笑起來更討人喜歡,這副討人喜歡的模樣再配上這個亮閃閃的腦袋……
冷月不信鬼神,但對出家人向來客氣。
「我問你……」冷月的話音裡好氣倍增,「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麼從家裡出來的嗎?」
景翊被冷月突如其來的和顏悅色撩得心裡一陣發毛,趕忙搖頭。
「碧霄說她是在雀巢附近的街上把你撿回來的,大概就是我從家裡出去之後不到一個時辰那會兒,你還有印象嗎?」
景翊一怔。
這事兒他確實沒有印象,他最後的一點印象是冷月把他抱了起來,之後再睜開眼人就已經躺在這兒了。
也就是說,有人在他昏睡的時候給他穿上了官服,然後把他帶出府去,丟到了雀巢附近……
他若不是先一步被碧霄發現,帶到這兒來,後果……
有利可圖的是哪些人,景翊幾乎可以脫口而出,但這些人中無論哪一個都不可能不聲不響地就把他從家裡帶出去。
景翊怔得稍微久了點兒,冷月的和顏悅色就用光了。
「趕緊著,王爺在外面等著呢!」
景翊趕忙搖頭。
沒印象,這是實話。
冷月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瞎耽誤工夫……轉頭。」
景翊一愣,「轉頭?」
「把頭往一邊兒轉,露出脖梗子來。」
「……往哪邊?」
「往哪邊轉得順就哪邊。」
景翊往左偏了偏頭,露出一側線條勻稱的頸子。
「再轉,使勁兒轉。」
景翊一直把頭轉到左邊臉都貼到床板上了,剛想問冷月這樣行不行,就覺得右邊快被抻斷筋的脖梗子上狠挨了一下,眼前一黑,沒來得及出聲就昏了過去。
冷月緩緩呼氣。
還真不習慣往睜著眼的男人身上套衣服……
尤其這男人的身子本就好看得無可挑剔,如今這樣一塵不染地靜靜躺著,加上心口那一點與生俱來的紅記,像足了一塊兒香甜可口的冰皮月餅。
要不是安王爺和王府的幾個侍衛就在外面……
冷月從裡到外一件一件地把衣服穿到景翊身上,景翊的官服是紅色的,給景翊穿完衣服,冷月的臉也是紅色的了。
她把不省人事的景翊抱出門去的時候,安王爺蕭瑾瑜正端坐在一旁,看著幾個安王府的侍衛在院裡的一棵棗樹下吭哧吭哧地刨坑。
據碧霄說,那些從死者肚子裡挖出來的髒東西都被她埋在院裡的這棵樹下了,取義塵歸塵土歸土,一切從新開始。
冷月覺得碧霄這話多半不是胡謅的,但蕭瑾瑜是個萬事求實證的人,不親眼看見的,說出朵兒花來也沒用。
所以,即使冷月已跟他描述了景翊的現狀,當冷月真把景翊抱出來的時候,看到斜陽中那顆閃著金光的腦袋,蕭瑾瑜還是狠愣了一下。
這大概是景翊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了。
「他,」蕭瑾瑜目不轉睛地盯著景翊的腦袋看了片刻,才微微蹙眉,輕聲道,「還沒醒?」
景翊手腳鬆垂,頭頸自然後仰,眼輕合,唇微啟,顯然是沒醒,所以冷月踏踏實實地應了一聲,「沒有。」
蕭瑾瑜眉頭皺得更緊了些,「那剛才在裡面的喘粗氣的是誰?」
冷月一噎,頷首硬著頭皮道,「我……」
「哦……」蕭瑾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辛苦你了。」
「謝王爺……」
「等他醒了,你倆到王府裡來一趟。」
「是。」
景翊再醒過來的時候全身上下還是一乾二淨的,不同的是他已躺在了自己的臥房裡,站在床邊拿熱毛巾在他身上擦拭的也不是碧霄,而是他自己的媳婦了。
不知為什麼,景翊覺得冷月擦在他身上的手勁兒還沒有碧霄的大,溫柔舒適得讓他很想再睡過去。
夜幕已落,屋裡一燈如豆,景翊覺得,除了腦袋依舊涼颼颼輕飄飄的之外,其餘的一切都像做夢一樣美好。
昨晚服下冷月遞來的那碗混有醉紅塵的蜂蜜糖水時,他都沒敢奢望自己還能活著看到今晚的燭光。
如今不但能看到燭光,還能看到燭光下輕蹙眉頭滿目心疼的媳婦,就連龜孫子那「喀拉喀拉」的撓盆聲也覺得悅耳如天籟了。
冷月覺察到景翊氣息的變化,轉頭看了他一眼,微笑,「醒了?」
「唔……」
景翊想,如此氛圍,如果他現在死皮賴臉要冷月吻他一下,冷月應該是會答應的吧。
事實證明,景翊還是想多了。
他還沒開口,冷月已褪盡了所有肉眼可見的心疼之色,公事公辦地道,「醒了就好,這案子我還有件事要問你。」
景翊默嘆,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早知道醒來幹嘛……
冷月的話音雖是公事公辦的調調,手上卻溫柔不變,仔細地擦上景翊肌骨均勻的手臂,「我問你,靖王奉旨娶京兆尹千金這事兒是不是你隨口胡謅的?」
景翊搖頭。
「那王爺怎麼不知道?」
「因為聖旨還沒下呢。」
冷月臉一黑,手一滯,差點兒把景翊的胳膊掰脫臼。
景翊慘嚎了一聲,一口氣說到底,「就是京兆尹托太子爺給他閨女牽線太子爺就找上靖王了靖王同意了皇上也同意了就是聖旨還沒下呢疼!」
「知道了,嚎什麼嚎……」
被冷月輕輕揉著生疼的胳膊,景翊緩了口氣,微蹙眉頭,低聲問道,「靖王真的已經死了?」
「不然呢?」冷月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沒心沒肺還能活蹦亂跳的。」
景翊使勁兒往上挺了挺胸,一臉誠懇地望著冷月,「我的心肝肺肚全在裡面呢,不信你摸摸……」
冷月忍了忍,沒忍住,一巴掌把景翊費力挺起來的胸脯拍了回去。
「有心有肺的會去對碧霄那種……那種女人好啊!」
「不是……」景翊臉上哭笑不得,心裡卻總算是踏實了,底氣十足地道, 「我只是幫她推過一回車。」
冷月一怔,「推什麼車?」
「我有一回在外面辦事,回得晚了,正好看她一個人推著拉夜香的板車往回走,看她推得挺費勁兒的就幫了她一段路,好早以前的事兒了,要不是你提起碧霄這名字,我都沒想起來她是誰……」
景翊向來待人和善,不光是待人,待貓貓狗狗花花草草也極盡溫柔。
這一點冷月比誰都清楚。
見冷月臉色微緩,景翊忙把話題往一邊兒岔,「她拋屍,是不是就用的這拉夜香的板車啊?」
冷月不大情願地「嗯」了一聲,還是一邊擦拭著景翊修長白淨卻使不出力氣的手指,一邊答道,「她是把人放在板車上,用糞桶擋著,三更半夜的也沒人看見。」
「她一個弱女子,怎麼能把一個男人搬上板車再搬下來啊?」
「她以前沒有那麼大力氣,常常搬抬糞桶的話力氣也就練出來了……」冷月輕輕放下景翊的手,聲音裡帶著點兒難以覺察的酸味,「我的力氣也是從拎水桶開始練起來的。」
「那……你現在能拎幾桶?」
「現在該問我能拎幾缸了。」
「……」
景翊突然覺得,在冷月的人生裡,他好像已經錯過了很多東西。
冷月把毛巾浸到水盆裡洗了兩把,拿出來擰乾,又抬起景翊的另一條胳膊。
「碧霄是這麼回事,那馮絲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