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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捕夫人》第66章
第 66 章 剁椒魚頭(十七)

  急事?

  眼下這寺裡可能發生的所有急事中,能成為景翊劫數的事應該就只有那個高麗皇子的安危了。

  她來這個院子之前留意了一下,王拓還縮在自己屋裡埋頭折騰著那疊僧人們的答卷,看那架勢是非要把那個凶手揪出來祭瓷王不可了。

  且不說神秀知不知道景翊到底是為什麼上趕著來把自己剃禿的,單看神秀這副模樣就不太像是會一驚一乍的人,這番話他分明說得很是氣定神閒,無論是神情還是語調裡都不帶有一丁點兒著急的意思,好像他準備說的根本就不是一件急事,而是一件趣事。

  能稱之為劫數的趣事……

  一時間冷月想像不出這會是件什麼事兒,看景翊怔愣的模樣,肯定也沒猜出個什麼所以然來。

  「師弟,」倆人誰也沒吭聲,神秀便帶著一道為人兄長的慈愛笑容,卻用佛祖看掙紮在苦海裡的芸芸眾生一般的眼神看著一頭霧水的景翊,「你方才是不是給師父送去了一個已故瓷王張老五的真品,給師父出主意,讓師父對王拓施主說,那瓶子裡藏著瓷王身體上最重要的一部分,乃是瓷王的精魂所在,超度此物,遠比超度肉身更見成效?」

  冷月幽幽地瞥了景翊一眼。

  要是讓向來不信鬼神的安王爺知道他借這個瓶子是來辦這種事兒的,他這輩子興許就甭想還俗了。

  不過……

  她明知道是一通瞎謅胡扯,卻愣是說不出這裡面有哪一句是不對的,更要命的是,她還越琢磨越覺得這些話好像很有一番道理……

  冷月一時不大想深究自己生出這種奇怪感覺的原因,不過有一樣可以肯定,這麼一番話唬弄王拓是足夠了。

  景翊也是這麼想的。

  於是景翊盤坐在床上坦然地點了點頭,但眼瞅著神秀眼中那抹悲天憫人的笑意又深重了一分,景翊心裡多少還是有點兒發虛,不禁皺了皺眉頭,「怎麼,這些話王拓不信?」

  「阿彌陀佛……」神秀笑意不減,淺淺地嘆了一聲,似是有幾分遺憾,「他信了,且深信不疑。」

  景翊看得出來,神秀這話沒有撒謊,但景翊也看得出來,神秀似乎還有後話沒說出來。

  佛門裡說話的規矩他不知道,但是在景家這樣的百年老字型大小京官之家,那些未出口的後話往往蘊含著一種可以把那些和風細雨的前話狠狠拍死在河灘上的力量。

  景翊是吃著這種虧長大的,就算眼下燒得腦子裡一團漿糊,這分紮根在骨子裡的警覺還是有的。

  所以,冷月雖緩緩舒了口氣,景翊卻不由自主地把脊背挺直了。

  「然後呢?」

  「然後……」神秀轉目深深看了冷月一眼,才徐徐地道,「王拓施主聽見師父說那瓶子裡藏著瓷王身體上最重要的一部分,心情一時有些複雜,還沒來得及聽後面一句,就沒忍住……」

  神秀頓了頓,景翊忍不住接道,「哭了?」

  不等神秀回答,冷月若有所悟地挑起眉梢,提起一口氣,篤定地接道,「摔了。」

  神秀展顏一笑,對著冷月立掌宣了聲佛號,「冷施主果真巾幗不讓鬚眉。」

  他就知道……

  一時間,神秀和冷月兩個練家子只覺得眼前灰影一動,誰也沒看清景翊是如何從盤坐的姿勢出發,瞬間從床上蹦到地上的,只見景翊雙目圓睜印堂發烏地站在地上,要不是他剛剛吃飽,這會兒估計就要衝出去把王拓活剝然後生吞了。

  「他把那瓶子……摔了?!」

  這不僅僅是把他狠狠拍死在了河灘上,分明是已經把他拍到河泥裡面去了,一口爛泥堵在心口,嚥不下去,吐不出來,生生把景翊憋得兩眼發紅。

  冷月不動聲色地挪了一步,挪到景翊身邊,扯了扯景翊的袖子,用蚊子哼哼般的小聲道,「那個,佛門裡不是什麼玩意兒都是空的嗎,有也是沒有,沒有也是有啥的……沒事兒沒事兒……」

  這裡畢竟是佛門淨地,神秀畢竟是個出家人,就是再怎麼武藝高強也不會輕易跟人動手,倒是景翊,全然一副恨不得立馬逮個什麼人咬咬的模樣……

  咬誰,她也不能讓他咬神秀。

  神秀身上的疑團多得像是深山老林裡老猴身上的蝨子一樣,依當朝刑律,景翊身為大理寺少卿,要是一不留神跟這種老猴動了手,他日把老猴按到地上摘蝨子的時候,景翊身上的皮毛恐怕也難逃一劫。

  景翊可以受罰,但絕不能挨查。

  至少眼下還不能。

  只是冷月一急之下忘了一點,神秀是有深厚的內家修為的,牆外面的風吹草動他興許都能輕而易舉地覺察到,何況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低語呢……

  於是,景翊還欲哭無淚著,神秀已含笑道,「冷施主此言,可證冷施主真乃有佛緣有慧根之人。」

  「……」

  神秀似乎絲毫沒有覺察到景翊那種由內而外貫徹全身的抓狂感,穩穩當當地站在原地,腳下紋絲不動,依然慈悲的目光越過冷月的肩頭落在景翊臉上,也不知是發燒還是激動,景翊俊美臉上飄著兩朵明豔豔的紅暈,煞是賞心悅目。

  神秀悠悠地道,「我還有話尚未說完,師弟莫先急著難過。」

  依京官們說話的習慣,這話後面往往跟著一句轉機,景翊不禁鬆了半口氣,鑑於說這話的人是個從小在廟里長大的和尚,景翊就只敢鬆了前半口。

  「還有什麼?」

  神秀像是說書先生憋著勁兒要講一個讓全場爆笑如雷的段子似的,自己明明覺得好笑,卻又不能提前笑出來,於是語調雖然還平平順順的,嘴角已不由自主地上翹了。

  「還有,王拓施主激動之下把那瓶子砸得只剩下一堆手指甲大小的碎渣,還是沒能找到與張老五身體有關的部分,師父無奈之下只得把你供了出來……王拓施主的意思是,他想在抄經開始之前就此事與你聊聊。」

  神秀說罷,看著景翊黑紅相間的臉色,欣慰地宣了聲佛號,溫聲勸道,「等見過王拓施主,師弟再難過也不遲嘛。」

  「……」

  冷月默默往旁邊挪了一步,離景翊遠了些許。

  這回景翊就是撲上去咬死他,她也不攔著了。

  她知道的跟神佛菩薩之類有關的話不多,有兩句記得最清楚——善惡到頭終有報,賤人自有天收。

  時候要是到了,她就是想攔也攔不住不是?

  她這麼一挪,神秀的目光竟也隨她挪了過去,對著她頷首立掌,頗真誠地道,「貧僧以為,如有位菩薩在側,王拓施主興許會與師弟聊得和氣一些……我佛慈悲。」

  冷月微微一怔,轉頭看向景翊,對上景翊那副臉色,著實有點兒擔心王拓的安危。

  「這樣吧,」冷月好以整暇,緩緩吐納,「這會兒寺裡人來人往的,我到他房裡去恐怕不大方便,勞煩神秀大師再跑一趟,跟王拓說一聲,就說我倆在這房裡等他,讓他一個人悄悄過來。」

  神秀沒應聲,轉眼看向一腦門兒官司的景翊。

  瓶子砸都砸了,還能怎麼辦……

  景翊對著神秀有氣無力地念了聲「阿彌陀佛」,「有勞師兄了……」

  「師弟客氣了。」

  神秀說罷,走到衣櫃前取出一套乾淨的僧衣和幾樣零碎物件,打在一個布包裡,準備把話帶給王拓之後就去沐浴熏香,路過桌邊的時候,神秀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壺,轉頭對景翊淡淡地道,「不是什麼好茶葉,茶涼了就別再續了,茶葉在抽屜裡,泡壺新的吧。」

  直到神秀帶著那道客氣的微笑走出去,景翊才輕輕皺起眉頭,轉過身去深深看向桌上的茶具。

  「小月……」目光觸及那些茶具,景翊的眉宇間已全然不見了那種恨不得逮誰咬誰的神色,聲音輕緩而沉,聽得冷月一怔,「你聽出來沒有,神秀好像是想跟咱們說點兒什麼。」

  冷月茫然搖頭,但凡沾著這種「好像」的事兒,她的腦子都遠比不上景翊的那顆靈光,何況,現在那顆腦袋還卸去了髮絲的束縛,恐怕轉悠起來比以前更加靈光了。

  「他想說什麼?」

  景翊輕輕搖頭,「反正跟茶葉有關。」

  景翊低聲說著,走到神秀剛才示意他的抽屜前,剛要伸出開抽屜,就被閃身過來的冷月攔了一下。

  「你閃一邊去,我來。」

  景翊相信,這抽屜裡除了茶葉之外沒有任何麼蛾子。

  神秀要是想要他的命,他估計也活不到這會兒了,至於機簧什麼的,根本不像說書先生們講的那麼好折騰,何況據景翊所知,正兒八經當起和尚來還是挺忙的,神秀估計沒這個閒工夫。

  所以景翊放心地閃到一邊,任由冷月小心翼翼地打開那隻抽屜。

  果然,抽屜裡就只安安靜靜地躺著幾個茶盒。

  冷月伸手挨個拿出茶盒,打開仔細檢查之後才遞到景翊手裡,景翊挨個仔細看過聞過,搖頭,「沒有成記茶莊的茶……抽屜裡沒有別的東西了?」

  冷月把手伸到抽屜深處摸了摸,眉頭微微一緊,從緊裡面摸出一個折了幾折的信封。

  信封裡什麼也沒裝,只在邊邊角角的地方沾著些墨綠色的碎末末,冷月用指尖沾著碎末送到鼻底細細聞了一陣,才道,「茶葉。」

  景翊就著冷月的指尖輕輕嗅了一下,就點頭道,「成家的茶。難怪跟我之前在家裡嘗的不是一個味兒呢,老爺子存茶葉比存珍珠還仔細,神秀這樣隨便往信封裡一裹,本來茶就不新,再一受潮,肯定更難喝了。」

  景翊說話的工夫,冷月怔怔地盯著手裡的信封,像是驀然想到了什麼不能想的事兒,臉色登時青了一重。

  「景翊……」待景翊把這些有關茶葉的事兒說完,冷月抬起目光,低聲問道,「你知道你勸神秀燒了的那封信是誰托我帶給他的嗎?」

  剛剛還在說著茶葉,冷月突然問起這個,景翊雖不知她這一問的靈感是從哪兒來的,但怔過之後還是搖頭答道,「不知道。」

  冷月像是沒料到景翊會這麼答她似的,狠狠一愣,雙目一瞪,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度,「那你為什麼會勸他燒信?」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種勸……」景翊頓時苦起一張臉,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是他捏著那個信封問我,我成親以前給你寫過信嗎,我說寫過啊,他就問我我給你寫的信你都是怎麼處理的,我告訴他你都是收一封燒一封,看都不帶看的……然後他就說好主意,然後他就讓我點蠟燭去了,我那會兒也不知道他是要學你燒信啊!」

  冷月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低頭看著手裡的信封,顴骨處隱隱有點兒泛紅,嘴裡吐出的字眼雖還是硬邦邦的,但聲音已禁不住輕軟下來了,「學誰啊……誰燒過你的信了。」

  「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冷月抬眼看了看愣得有點兒可愛的景翊,想笑,硬繃著臉沒露出笑模樣來,低頭細細地看著信封,似是漫不經心地道,「你景四公子的手稿在市面上值那麼多錢,燒?你真當我傻啊?」

  景翊愣得更狠了,「你……你把那些信賣了?」

  冷月悠悠地應了一聲,「想呢,再等等……再等個百八十年,價錢估計就能翻翻兒了。」

  景翊倏然從欲哭無淚的怔愣中回過神來,心裡一喜,眉梢愉快地一挑,從後把冷月環抱進了懷裡,下巴頦挨在冷月肩頭,笑眯眯地道,「那就是你把它們都好好收藏起來了。」

  景翊正發著燒,力氣不大,冷月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他戳到一邊兒去,可冷月非但沒戳,還不由自主地往他發熱的懷裡挨了挨。

  「誰收藏你那些酸詩了……」

  「唔?」景翊的聲音裡笑意微濃,「不是說沒看過嗎?」

  冷月的臉瞬間紅了個通透。

  她何止看過,背都背過了,只是景翊寫的那些內容,她的臉皮厚度實在不足以開口承認喜歡,而且還喜歡到整宿抱著紙頁在床上打滾……

  冷月趕忙從景翊懷裡掙了出來,硬板下一張紅臉,從自己懷裡摸出那封本應已被神秀化為灰燼的信,一巴掌拍到景翊胸口上。

  「你……好好看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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