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剁椒魚頭(二十二)
冷月抬手指門之前神秀就已然覺察到了,院中有兩個人正朝門這邊走近來。
一個輕功不俗,雖然走得不快,但步履輕盈,心情似乎也好得很,另一個既無內家修為,也不通輕身功夫,從略顯沉重散亂的腳步中可斷出此人的身形與心情也輕盈不到哪兒去。
冷月這句話話音一落,門就被那個步履輕盈的人愉快地推開了。
景翊腆著一張乖巧的笑臉走進門來,手裡牽著一根麻繩,麻繩的另一頭打了個結實的環,不鬆不緊地拴在方丈大師僅有的一小截粗脖子上。
方丈大師就這麼黢黑著一張老臉,被景翊客客氣氣地牽進了門來。
「師父小心,留神腳下門檻,別絆著。」
「……」
從景翊說去收拾瓶子碎渣那會兒,冷月就意識到景翊想要幹什麼了。
以景翊的性子,他既然已經在安王爺那兒發下了如果摔碎了瓶子這輩子就長不出頭髮來的毒誓,那就無論想什麼缺德法子也不會讓安王爺知道瓶子已經碎成了一地渣渣的事實,他這會兒巴不得那些碎渣悄沒聲地消失乾淨才好,又怎麼會上趕著去把那些渣渣收拾起來還到安王爺面前呢?
他找這麼個藉口離開,不過是擔心神秀武功太過精深,如果大搖大擺地去找方丈,神秀阻攔起來,他倆就是一塊兒上也無濟於事。
所以,景翊會把方丈請到這兒來與神秀對質,冷月是預料到了的,但冷月想破腦袋也沒想到景翊會以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把一寺方丈請進門來。
這種方式倒還不算奇怪,怪的是景翊對這個被他拴著脖子牽來的人依舊恭敬客氣得無可挑剔,更怪的是,方丈只是被拴了一下脖子,明明手腳都沒受任何束縛,卻絲毫沒有掙扎的意思,就這麼頂著一張明顯不悅的臉卻乖乖地任由景翊牽進門來。
神秀已經愣得只剩下一臉的阿彌陀佛了。
「那個,是這樣的……」景翊待方丈進來,轉手關了房門,徑直牽著那根拴著方丈脖子的麻繩走到冷月面前,「我剛才不是想去收拾碎瓶子嘛,我剛出院門就聽見隔壁師父住的院子裡傳來噗的一聲,就是那種一聽就是很有彈性的重物墜地的聲音,然後我一進屋,就發現師父肚皮朝下趴在地上了……」
冷月和神秀都不由自主地向方丈突兀的肚皮看了一眼。
方丈微微抽了一下嘴角,頗為沉重地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撿有用的說。」
「師父別急,下面就是了啊……」景翊回過頭去笑盈盈地應了方丈一聲,才轉回頭來,舉起手裡的繩端晃了晃,接著道,「當時師父的脖子上就拴著這截麻繩,麻繩末端繫了一個滑扣,據師父說,他一直以為這種扣是最合適他上吊用的扣,因為這種扣的特點是掛的物件越沉就收得越緊,按理說以他的身量把脖子套進去應該死得很利索,可惜沉得有點兒過頭,脖子剛掛進扣裡就把繩子墜斷了,那一半繩子現在還在師父房裡的房樑上蕩著呢……」
景翊說著,把那明顯是受拉崩斷的繩端鄭重地遞到冷月手裡。
親手牽著京城香火最盛的寺廟的方丈,冷月的心情有點兒說不出的複雜。
景翊公事公辦地道,「我跟師父解釋了一下保持證據原狀對於證明他確實是自己想死而跟我無關的重要性,師父作為一名慈悲為懷的得道高僧,表示很能理解我因為剛巧出現在他上吊未遂的現場而忐忑不安的心情,所以就同意暫時不碰任何可能成為物證的東西,保持原樣來見一見素來明察秋毫的冷捕頭,以證明我的清白。」
景翊說罷,方丈又用普度眾生般的慈悲語調補了一句阿彌陀佛。
冷月不知道神秀看不看得出來,反正她是看得清楚,景翊雖擺著一張乖巧中略帶無辜的臉,但那雙狐狸眼中分明朝她閃爍著飽含邀功之意的愉快光芒。
冷月在心裡幽幽地嘆了一聲。
與景翊共枕興許只需要一副經得起折騰的身子,但與景翊共事,絕對還需要一撮更經得起折騰的魂兒。
不過,冷月不得不承認,景翊這回確實折騰得有點兒漂亮……
於是冷月硬著頭皮拽起拴著方丈脖子的麻繩湊到眼前,對著繩子斷口像模像樣地端詳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點了點頭,「是被重物墜斷的不假……不過,高麗皇子在寺裡瞎折騰的時候方丈大師都活得好好的,怎麼這會兒好不容易清靜了,方丈大師又活不下去了呢?」冷月說著,目光在神秀與景翊之間漫無目的地晃了晃,似真似假地道,「是不是也有人勸你去死啊?」
這個「也」字像一記實心棒槌敲在方丈的腦袋上,激得方丈全身一顫,錯愕之間,方丈沒看那個朝他敲棒槌的人,反倒是下意識地看向了神秀。
「方丈放心,」冷月看著四目相對的師徒倆,葉眉輕佻,「神秀大師沒把你供出來,他是打算讓我們相信是他勸張老五去死的,可惜我們沒信。」
眼見著方丈看向神秀的目光複雜了一重,景翊忍不住補道,「那個……師父可以再放點兒心,你勸張老五的事兒師兄也沒親眼看見,他就是在心裡那麼一猜,我們也都是那麼一猜……不過看師父剛才的反應,我們一準兒猜對了。」
方丈轉眼看向景翊,伴著略顯怪異的眼神沉沉地宣了一聲佛號,又沉沉地嘆了一聲,「小兔崽子們啊……」
「……」
方丈悠悠地嘆完,目光依次掃過三人,最後重重地落在了冷月臉上,「冷施主聽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吧?」
冷月書讀得再少,這句常常掛在嘴邊的話還是知道的,於是點了點頭。
「冷施主覺得,這句話裡最重要的是什麼?」
冷月答得毫不猶豫,「命。」
方丈像是全然忘記了還拴在脖子裡的麻繩,眉眼間浮出些許欣慰之色,微微點頭,追問道,「為什麼?」
「這有什麼可為什麼的,你剛才自己說的啊,它一個頂人家七個嘛。」
「……」
景翊低頭揉了揉鼻子,掩去一抹沒憋住的笑意。
這世上所有想對他媳婦玩循循善誘這一套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是以心服口服的慘敗收場的,如今看來,估計連菩薩下凡也不會有例外發生了。
方丈噎得連念了兩聲阿彌陀佛才緩過勁兒來,勉強點頭,「冷施主這麼說,也對……貧僧勸張施主早登極樂的時候,也是用這句話開的頭。」
方丈說到這兒,就用一句佛號收住了聲。
神秀也跟著宣了聲佛號,景翊微微蹙眉,看起來也是心領神會了,就剩她一個人是雲裡霧裡的。
冷月耐著性子道,「然後呢?」
「你們猜啊。」
「……」
眼瞅著自家媳婦的臉色由粉轉黑,景翊生怕冷月火氣一上來力氣也跟著上來,她要是手上一緊……
景翊趕忙把還捏在冷月手中的繩頭接到了自己手裡。
「我猜我猜……」景翊一邊好脾氣地兩頭賠笑,一邊道,「我猜,然後師父就跟張老五提了慧王,說慧王是個多死心眼兒的孩子,他跟慧妃有過一出的事兒慧王肯定想什麼法子都會埋得嚴嚴實實的,萬一埋不嚴實,就得死一大片人,反正他都這把年紀了,日子本來就不好過,索性早點兒到下面陪陪孫子好了,再然後張老五覺得師父說得也挺對的,再再然後就一頭撞死了……對吧,師父?」
方丈帶著些微讚許的意思「嗯」了一聲。
景翊這話說得糙得不能再糙了,但也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冷月不但聽了個明白,還想了個明白,用最直觀的方法來說,那就是方丈跟慧王是穿一條褲子的,而方丈與神秀是穿一條褲衩的。
誰親誰疏,一目瞭然。
方丈應完,又饒有興致地道,「還沒完呢,再猜。」
「……」
景翊哭笑不得地垂下目光,看向那根一頭牽在自己手上,一頭仍套著方丈脖子上的那根麻繩,「然後……慧王本來挺滿意的,後來突然聽說我被安王爺派到這兒來了,安王爺沒跟師父你說到底是派我來幹什麼的,你也就沒法告訴慧王,慧王心裡就那個撓啊……撓啊撓啊,撓得受不了,就硬著頭皮抱著個張老五燒的瓶子找安王爺聊天去了,結果舍了瓶子也沒套著話,到底還是擔心張老五的事兒傳出去,就讓你早登極樂算了。」
冷月聽著,偷眼瞥了一下神秀,只見神秀微微頷首盯著地面上尋常的一處,嘴唇輕抿,眉目間已是一片肅然。
不用景翊來看,她也能感覺得到,這些事神秀也是第一次聽到。
「本來這事兒不至於這麼麻煩……師父要是早把這事兒跟神秀師兄說透,他也不至於去行館折騰那麼一出,搞得禮部到現在還人仰馬翻的,不可能不追究清楚了……」景翊說著,有點兒悲天憫人地嘆了一聲,「不過,以師父與神秀師兄的關係,你倆要是能把話說透,我媳婦就能吟詩作對了。」
「……」
冷月突然很想吟詩,吟一首關於一個劍客揮揮手就讓周圍的人死一大片的詩,但她更想知道,這師徒倆到底還有一重什麼關係?
這重關係興許不如師徒這麼親近,但似乎要比師徒關係更為牢靠,也正是這重關係驅使方丈長久以來為神秀精心收拾屋子,而神秀雖不情願,卻無法拒絕,甚至還不惜犧牲自己在空門中的聲譽以求保住方丈在寺中的位置。
而且,聽到景翊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師徒倆都齊刷刷地變了臉色。
這似乎還是一重不同尋常的關係。
景翊卻偏偏點到為止,只對著二人會意地一笑,親切地拽了拽拴在方丈脖子上的麻繩,便道,「師父,你要不是真想立馬就去西天拜佛祖,我倒是有個法子……不過我得先跟神秀師兄聊幾句。」
方丈二話不說,從景翊手中接過繩子的端頭,自己牽著自己悠悠達達地就走出去了。
景翊在門口巴著頭目送方丈溜躂回他自己的院子,才笑盈盈地關上門,轉身來對臉色還是有點兒複雜的神秀道,「剛才說話說得嗓子冒煙了,能沏壺茶邊喝邊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