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剁椒魚頭(八)
冷月沒有在神秀房裡待到天亮,只待到莫約三更時分,景翊睡熟之後,冷月就悄沒聲地走了。
她走的時候還特別留意了一下。
住在景翊隔壁院子裡的老方丈已經睡得四仰八叉鼾聲大響了。
王拓盤坐在自己房裡的蒲團上,冷月留下的食盒裡的飯菜已經被他一掃而空,這會兒正就著一盞青燈吃力地啃著僧人們的答卷。
神秀替下了值殿的小沙彌,謙恭且端正地盤坐在佛前,低沉的誦經聲在大殿裡悠悠迴蕩,比唱出來的還要好聽。
一片祥和安寧。
所以冷月走得很放心,並且完全沒有預料到,在離開這地方不足三個時辰之後,她又頂著一腦門兒官司回來了。
冷月沒想到的事兒,顯然很多人也沒想到。
她回來的時候,夜裡值殿的時辰已過,殿裡已經換了一批和尚在唸經了,王拓歪躺在自己房間的地上,懷抱著一疊紙頁睡得口水橫流,老方丈已經睡醒了,正光著膀子站在院子裡呼哧呼哧地伸胳膊扭腰。
事實上,這些人就是手拉手在她眼前轉圈跳舞,她也懶得多看一眼,她是奔著兩個人來的,一個景翊,一個神秀。
一時找不到神秀,先見景翊也無妨。
這個時辰景翊是不可能睡醒的。
於是,冷月躍窗進屋,輕手輕腳地走進內室。
景翊果真還在床上睡得香甜,只不過……
神秀也在那張床上,他枕著床上唯一的枕頭,景翊枕著他的肩頭,倆人睡在一個被窩裡,睡得一樣香甜。
冷月整個人都綠了。
「景翊!」
冷月喊了一個,醒了倆。
景翊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目光在床上的神秀和床下的媳婦之間游移了片刻,忽然看明白了那一絲錯亂感是怎麼回事兒,一驚,「噌」地竄了起來。
「媳婦……」
「叫我施主!」
「……」
景翊竄下床去之後,神秀才不急不慢地從床上坐起來,氣定神閒地整好衣襟,穿上鞋子下床站定,對著冷月謙和一笑,頷首立掌道,「阿彌陀佛,冷施主,貧僧失禮了。」
景翊是在三個精得長毛的哥哥以及僅小他兩歲的太子爺的坑蒙拐騙之下長大的,在認錯這件事上,景翊打剛記事兒那會兒起就總結出了落後就要挨打的經驗,於是一見神秀搶了先,景翊想也沒想就緊跟了一句。
「貧僧也失禮了!」
「……」
冷月瞪著衣衫齊整一團和氣的神秀,以及跟他並肩站在一起的光著膀子赤著腳滿臉淩亂的景翊,生生把後槽牙咬出了咯吱一聲。
「你倆……怎麼回事?」
天地良心,景翊當真不知道明明睡在身邊的媳婦怎麼就變成神秀了。
景翊一時無話,倒是神秀面帶些微愧色,氣定神閒地頷首道,「神秀與師弟無狀,讓冷施主見笑了。」
這話聽起來……
眼瞅著一襲紅衣的冷月又綠了一重,景翊後脊樑一涼,趕忙擺手道,「不是不是不是……他胡扯!」
神秀用一種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看了景翊一眼,低聲宣了聲佛號,「出家人不打誑語,知錯便改,善莫大焉。」
冷月生生把手裡的劍鞘捏出了「咯吱」一聲尖響。
景翊有點兒想在下一個話本裡寫一個姿容俊美才華橫溢年輕僧人,然後讓他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最後死得慘慘的。
「錯?」冷月咬著牙根挑了挑眉梢,「你倆抱成一團睡得好好的,我不請自來擾了你倆清夢,不是我的錯嗎?」
「阿彌陀佛……」神秀兩手合十,愧色愈濃,「冷施主多慮了。」
景翊緩緩舒了半口氣。
看在他終於開始說人話的份上,倒是可以考慮在話本裡給他留個全屍了。
景翊還在心裡默默修復著神秀的屍體,就聽神秀謙和地補道,「錯自然在貧僧二人,是我們貪睡,起遲了。」
景翊剛想在神秀的屍體上補幾刀,神秀又道,「師弟,待送走冷施主,就與我一起去領罰吧。」
「……」
冷月兩指從懷裡袖中夾出一個信封,揚手平平打出,輕飄飄的信封頓時像暴風裡的落葉一樣朝著神秀那張始終溫然含笑的臉糊了過去。
冷月使了八分力道,這薄薄的一紙信封要是真拍在人臉上,能生生把瓜子臉拍成西瓜子臉。
神秀面不改色地看著這紙朝他急速飛來的信封,待信封飛到眼前時,悠然揚手,像在空中拈了一隻蝴蝶似的輕巧接下,兩腳紋絲未動。
冷月嘴唇輕抿,緊了緊手裡的劍。
神秀武功之精深,與她昨晚估摸的有過之無不及,要是真與這個人有一戰,冷月覺得,就是把她倆姐姐都叫上,仨人一塊兒上,還未必能傷他分毫。
「你……」冷月深深吐納,看了一眼被神秀輕輕鬆鬆接到手裡的信封,「拿信走人,我有點兒家事要跟你師弟掰扯掰扯。」
神秀在手上輕輕掂了兩下這個既沒寫收信人也沒寫寫信人的信封,淺淺一笑,「有勞冷施主。」
神秀向臉色很有點兒複雜的冷月行了個禮,轉頭輕而快對景翊說了句什麼,就捏著信封笑意溫和地出門了。
冷月盯著門口一直盯到神秀走出視線,待到聽不見神秀一絲腳步聲之後,才板起一張冷臉轉回頭來。
「他剛才跟你說的什麼?」
景翊欲言,又止,默默嘆了一聲,轉身走到床邊,把自己大字型鋪在床上,兩眼一閉,聽天由命地道,「我說了你肯定不信,你就按不信的份量來吧。」
「……」
如果不是懷裡揣著要緊的事,冷月一定給他按打死也不信的份量來。
冷月緩緩吐納,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一點兒,再心平氣和一點兒,「你說,我信就是了。」
景翊大字躺著,一動不動,「他說茶是熱的。」
「……」
茶是熱的,犯得著對景翊一個人悄悄說嗎?
想到剛進門時看到的那一幕,冷月酸得想拆廟了。
她明明知道寺裡尋常的和尚都是十幾二十個人擠在一張大通鋪上睡的,師兄和剛入門的師弟睡一張床也沒什麼不合適,但是……
這些合適都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這個師弟的俗家名字不能叫景翊。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變成這樣的,別說男人女人跟景翊挨近了她心裡會發酸發熱,就是貓貓狗狗往景翊身上蹭,她也想多蹭景翊幾下找補回來。
神秀越是對著景翊一個人說,她就越是想要搞個清楚,於是冷月賭氣地拎起桌上的茶壺,往一盞空杯裡倒茶,茶水從壺嘴裡緩緩淌出,果然熱氣蒸騰。
冷月下意識地判斷,以時下屋裡的溫度,這茶泡了最多只有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
冷月狠狠一愣,愣得拎茶壺的那隻手都忘了收,茶水在杯中滿溢而出,沿著桌面四散開來,蒸騰起一片更濃郁的水氣。
「怎麼了?」
直到被閃身過來的景翊接下手裡的茶壺,冷月才恍然回過神來,回過神來的時候景翊已經一手摟在她腰間,一手撫上了她的額頭。
手心觸到一片溫和,景翊皺成川字的眉頭才舒展開來。
「昨晚沒睡好吧?」
這件事上冷月撒不了謊,她一旦睡不好就必會發青的眼底已經是最誠實不過的回答了。
不等冷月回答,景翊已把冷月抱到了床上。
「你別鬧……有事兒呢!」
景翊不由分說地把她放到床上,用一個深吻迫使她不得不老老實實躺下來,看著眨眼工夫已被他吻得酥軟一片的媳婦,景翊略帶歉疚地道,「對不起,我昨晚睡得太沉了。」
冷月想氣氣不起來,無力地翻了個白眼,「知道為什麼嗎?」
景翊搖頭。
「傷口沾了水沒處理乾淨,你剛睡下就發燒了,得虧我帶著你二哥給的藥膏……」冷月轉頭在景翊支在她耳邊的手臂上發狠地咬了一口,「我就不該管你,讓你廢上一條狗腿你就老實了!」
景翊沒皮沒臉地一笑,把滑溜溜的腦袋埋進冷月的頸窩,一通亂蹭,「我就知道我媳婦是世上最好的媳婦……」
「滾滾滾……」冷月不耐煩地把那顆沒毛的腦袋推開,鳳眼一瞪,「你給我老實坐下,我有事兒跟你說。」
景翊趴在冷月身上死皮賴臉地搖頭,「不聽,我就想聽你說你昨兒晚上是怎麼心疼我心疼到睡不著的。」
「……」
冷月使足了力氣掐著他的脖子把這個黏得像狗皮膏藥一樣的人從自己身上揭下來,「我告訴你,昨兒晚上王拓幹了件大蠢事兒。」
看著景翊在掙扎中露出些許怔愣之色,冷月才鬆開了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景翊正兒八經地咳了一陣,一邊欲哭無淚地順氣,一邊順口問道,「有多蠢……」
「整個禮部都被他蠢哭了。」
景翊揉著差點兒被親媳婦掐斷的脖子,漫不經心中帶著些許幽怨地道,「他學張老五把自己撞死了?」
「比這個蠢多了……」冷月沉沉地嘆了一聲,鼓了鼓勇氣,才道,「你還記得你昨兒晚上怎麼跟他謅的什麼送飯觀音送氣觀音嗎?」
「記得啊……」景翊還沒自豪完,倏然一愣,「禮部知道了?」
冷月有氣無力地點頭,「不光禮部知道了,翰林院和安王府也都知道了,我估計用不了今天晚上,全京城老百姓都得知道。」
景翊有點兒想哭,「你不是跟他說了不讓他跟任何人提這個嗎……」
話音沒落,景翊自己就發現哪裡不對了。
「等會兒……他在寺裡,外面的人怎麼知道?」
冷月緩緩點頭,看向景翊的眼神像是看著餵養多年的孩子終於長大成人了一樣,「你猜。」
景翊嘴唇微抿,眉心輕蹙,靜靜思忖片刻,恍然,「我想起來了!傳說高麗有種通靈秘術,只要掌握這種秘術就是在千里之外也能看到心中所念之人的影像,我覺得一定是高麗使團裡有人會這個,看到了昨兒晚上咱倆糊弄他的全過程。」
冷月靜靜聽完,幽幽回道,「你知道這種通靈秘術的原理是什麼嗎?」
景翊搖頭,「你知道?」
冷月輕輕點頭,「這種秘術我也聽人說過,覺得挺神奇也挺有用的,就去跑去問王爺這種秘術修煉下來是不是真能看見所念之人的影像,王爺研究了一通,說是真的。」
景翊雙眼一亮,整個人又挨了上來,「那你練了嗎?」
「沒有。」
景翊擰起了眉頭,「為什麼不練啊,要是會了這個,你查案不是省勁兒多了嗎,只要使勁兒想想死者,就能看見死者死前經歷的事兒了,凶手和作案方式全都清楚了。」
冷月看向景翊的眼神彷彿剛剛養大的孩子腦袋突然又被門擠了一樣。
「因為王爺研究發現,這個秘術修煉的精髓就在於不食,也就是不吃飯。」看著略顯茫然的景翊,冷月嘆了一聲,選了個最直白的說法,「也就是說,能看見影像是真的,不過那都是餓瘋了出現的幻覺。」
「……」
景翊頗沮喪地把一顆溜圓的腦袋埋進了冷月的胸口,冷月伸手在那顆內容豐富到難以想像的腦袋上揉了揉,「沒事兒,犯傻的也不是你一個人……聽說這瞎話在高麗有不少人信,給高麗王省下不少糧食呢,所以高麗王到現在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景翊一點兒也沒覺得好過多少。
「不是這種秘術的話……王拓還能往外送信不成?」
景翊覺得,後者聽起來似乎比前者還像是胡扯的。
他昨天來的時候特別留意過,安國寺的前後門都已被御林軍奉旨守得嚴嚴實實的了,王拓又沒有飛簷走壁的本事,怎麼能往外送信?
除非……
冷月點頭,「禮部的人昨晚在行館截下一封他想送去高麗的信,信是用高麗文寫的,大概的意思是說他見著中原的送飯觀音顯靈了,然後怎麼想怎麼覺得這菩薩在高麗的作用更大,想把送飯觀音弄到高麗去。」
「然後呢?」
「然後……」冷月瞥了一眼這個像是有點兒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然後整個禮部沒有一個人知道送飯觀音是什麼東西,連夜找翰林院的人問,翰林院也沒人知道,禮部生怕這是個什麼秘密行動的代號,你三哥就拿著那封信去了安王府。」
冷月幽幽地瞪了一眼這個趴在他身上憋笑憋得快要吐血的人,「再然後,王爺就把我叫去了……王爺說了,除了你之外沒人能把這麼扯淡的事兒編得跟真的一樣。」
景翊實在憋不住,笑得在床上打滾,笑夠了,才揉著生生笑出淚花的眼睛道,「我三哥怎麼說?」
「你覺得王爺要是跟你三哥說了實話,你這會兒還有命在床上滾嗎?」
景翊愣了愣,把大笑收成淺笑,笑得還是一臉欠抽,「那……我三哥現在還在找送飯觀音呢?」
冷月有氣無力地白他一眼,「沒有。王爺跟他說這裡面肯定有大名堂,得派專人細查,就把這事兒接過來,然後就把你三哥打發走了,這會兒整個禮部都在撓牆呢。」
景翊笑意微濃,一張臉在冷月胸口磨蹭了幾下,蹭得冷月身子直髮軟,「那個專人,就是你吧?」
冷月沒好氣地「嗯」了一聲。
景翊圈著冷月的腰,笑得一臉滿足,「一定是你捨不得我一個人在這兒受苦,主動請纓來的。」
冷月一點兒也看不出眼前這自我感覺甚好的人有什麼受苦的跡象,但實話實說,這事兒還真是她自己要求來的。
「我來就為了兩件事……」冷月揪著耳朵拎開這個在他胸口蹭起來沒完的人,一字一聲,「一是查清這封信是怎麼從寺裡飛出去的,再就是打消王拓活捉送飯觀音的念頭,這兩樣,那一樣辦砸了,咱倆都得一塊兒挨板子。」
「是是是……」
冷月這才饒過景翊可憐的耳朵,悠悠地打了個綿長的哈欠。
景翊揉著差點兒被活活揪下來的耳朵,品咂著冷月剛才的話,終於咂出點兒味兒來,「你到寺裡來查,是懷疑這寺裡的人?」
「我懷疑神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