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女式黑色牛津鞋在程意意跟前站定。
程意意還未抬頭,面上的笑意便緩緩淡下來。
「自然是笑你。」
程意意說罷,緩緩站起身,慢條斯理把吃了一半的麵包包裝袋折起來,塞回口袋,抬頭才去看張清的臉。
那張臉依舊寡淡至極,因爲長期待在實驗室裡而面色蒼白,單眼皮微塌,面上的神情慍怒,看起來氣勢驚人,眼神深處却帶了幾分藏不住的虛張聲勢。
程意意唇角重新漾起的笑意裡,帶了幾分說不清的嘲弄。
正像張清從前拋給她的那種眼神一般,既有不屑,又飽含厭惡,或許還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
張清不知道那憐憫從何而來,卻莫名對這目光反感至極,心中煩躁。
程意意的個子高,居高臨下看人時,叫人感覺處處受壓制,她那不慌不忙的模樣,更讓張清渾身格外不舒服。
就一會兒的功夫,張清還沒來得及被通知自己剽竊的是造假論文。
「儘管笑吧,總有你哭都哭不出來的時候。」那笑意刺進張清的眼睛裡,她的面色沉下來,語氣中帶著幾分森然。
「先別急著這麼快下結論--」
程意意實在懶得再和他說下去,漫不經心捲了卷手腕的袖口,最後俯身拿起長凳上的牛奶。
「你既然說得那麽篤定,那就好好看著最後哭不出來的人到底是誰。」
程意意的唇角露出幾分意味不明的微笑,不待張清反應,率先繞開一步,頭也不回走遠了。
張清再回頭,只來得及看見她扎在腦後一搖一晃的黑色馬尾。
不對…程意意這樣子…
她心下有些慌亂,好似有螞蟻沿著心臟爬進四肢百骸。轉身匆匆折返大樓,手機鈴聲就在這時猝不及防響起來。
張清滑動屏幕接通。
「張清!你都做了些什麽好事?」
話筒另一端,男人鋪天蓋地的責駡席捲怒氣而來,一入耳,叫人手都忍不住開始打顫。
那是她碩博時期的導師,這些年一路扶搖直上,如今已經升任研究所二把手。
導師平日裡見誰都是三分笑,只是張清心裡明白,他私下裡的脾氣是最狠厲不過,在過去的幾年裡,她已經深深領教。
「你是個什麼東西,多大的膽子,居然敢造假論文糊弄我!」
張清發表的論文裡,第一作者是她自己,第二通訊作者便是這位從前的導師,第三作者則是研究所另外一位領導。
她的論文出了問題,這兩位同樣脫不了關係。
一聽那聲音,張清下意識便生出恐懼,耳朵只來得及捕捉到「造假」二字…
「不可能!」張清的聲音篤定,馮教授是所內出了名的較真嚴苛,他監管下的論文怎麽可能有錯,「數據都是真實的,論文不可能有假…」
「你拿什麼證明?研究所已經在寫信給期刊要求撤下你的論文,你現在給我立刻公開原始數據! 」
撤銷論文…不然就公開原始數據去證明!
可她哪裡來的原始數據…
「數據有些亂,還需要好好整理,老師,你再給我點時間…一定還有其他的辦法,不行我再重複一次實驗…論文不可能有假…」張清說著,聲音漸漸弱了,她忽地想起了陳意意臨走時那意味不明的微笑,心下緩緩有陰影蒙上來。
她的笑意沒有那麼簡單…
原本的篤定瞬息之間消散湮滅了,張清的心就在這一刻跌入了谷底。
程意意…
一定是她動了手脚…
她故意讓她抄走了作假的論文…故意讓她來不及驗證搶著把論文投出…
難怪稿子投出去的幾個月,她每每抽出時間重做實驗,總不能得到程意意論文裡的數據,一直以來,她總以爲是自己的方式和手法出了錯,可現在看來,這些數據從來一開始就是捏造的。
這只是一個精心編制,等著她往裡跳的陷阱。
可笑的是,她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
如今就要摔得粉身碎骨。
此刻,她已經顧不得去想程意意到底是怎麽發現了這一切,腦海中隻漸漸浮出一個念頭來。
她的人生完了…
「我給你兩天時間整理,只要能公開原始數據,這件事就還有迴旋的餘地,所裡那邊我去斡旋…」
電話另一端又傳來聲音,她從前的導師强壓著怒氣叮囑。
那聲音宛如一道催命符,張清已然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只覺得渾身被鬱氣和煩躁充斥得要爆炸開,忽地便滿心消極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不等導師說完,一言不發徑直挂斷了電話。
從前的張清,是不敢這樣做的。
就是那年,導師在她的第一篇核心論文第一作者署上自己名字的時候,她也沒敢。
似乎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想著,熬吧,熬吧,熬到她也出頭的那一天。
等到資歷足够了,她也開始在別人的論文上署上自己的名字。
不勞而獲的感覺有多美妙,她開始漸漸理解了自己的導師。
科研行業需要承受的壓力本就不一般,她身上的壓力更甚,作為年輕便成了名的女性科研人,她需要不斷得到成績、發表論文來鞏固晋升自己的名譽、地位。重壓之下,能力難繼,她只能重複當初別人對自己做過的動作。
輕而易舉得到一切的滋味,就如同吸食毒.品一般教人上癮,再難戒掉。
可惜上天從不曾偏愛她,大環境如此,整個行業那麽多人,偏偏被發現的就只有她!就只有她受到了這樣不公平的對待!
她想著想著,森森然笑起來,才笑了幾聲,眼裡却又盈滿了泪花。
……
張清消失了。
導師打來電話當天,她便消失在了衆人的視野裡,手機也一直處於關機和無人接聽的狀態。
研究所查實數據,開會討論過後,給張清發了郵件,給予她三周的時間充分考慮和申辯,可張清沒有回來。
她隻回了一封簡短的郵件。
最前頭是寥寥的一句話--
「別再找我,怎麽處理,你們看著辦,我是不會再回頭了。」
再往下的內容,一件件一條條,列出了當初導師竊取她核心論文的證據,還有她曾署名的,原本屬於手下學生的論文。
國內頂尖的期刊撤回張清的論文,行業內一時掀起了軒然大波。各路媒體們還在紛紛觀望猜測的時候,研究所直屬的中科院發佈公告,因多篇論文涉及剽竊、數據造假,撤銷一名博士學位,撤回其杰青資助。
張清同其導師的情況被研究所最高領導進行全所通報,視頻時隔幾天便被流傳到網路上。
各大媒體隨即進行轉載,這件事情終於引發了世人的關注。
媒體是最擅長刨根挖底的,轉眼間,張清的人生履歷連同大小污點都被抖出來曝光得乾乾淨淨,甚至連她當初虐猫的事情都有媒體钜細無遺地報導了。
從竊取抄襲論文到學術作假,從學界新星到人格病態,張清當初在界內名氣巔峰的時候,也不曾受到過比現在更高的關注。
從此無論她走到哪裡,都要一輩子背負造假的惡名。沒有一家研究所會再聘用她,她大抵也一輩子不能再從事科研這個行業。
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不過如此。
也由著張清的開端,國內掀起了新一輪的學術打假風潮,力度之强前所未見,短時間內倒是見了些效果,大環境肅清了許多。
肖慶和程意意投出的論文終於度過了漫長的審稿期,在這時候正式被世界權威科學雜志刊登。
學術界的新聞本來小衆,可程意意的人氣在網路上居高不下,國外的雜志一出,幾乎立刻被國內的報紙接連轉載了,一時間,連普通的吃瓜群衆們都懂得了S是多麼厲害的刊物。全球的科學家們,無一不夢寐以求能在其中一本雜志上發表論文,畢竟那代表的,是世界科學研究成果的最高水準。
程意意的畢業答辯也藉著這股東風,一鼓作氣順利通過。
這一次,研究所特意放寬名額,肖慶和程意意、連同那位博導,三人的名字一同出現在百人計劃的舉薦名單上。
G市的研究所算得上國內生物研究領域人才最密集的地方,其實上了研究所的推薦名單,就算是半隻脚踏進了百人計劃裡。
研究所推薦公佈名單的那天起,程意意便開始著手在研究所最後的收尾工作。
金秋十月,百人的名單經過漫長的幾輪專家評審,終於出爐。
肖慶和程意意的名字赫然在列。
入選者需要在名單公布之日起六個月內到崗工作,待了兩年的G市,程意意也終於將要回到帝都去。
其實她手上的工作已經全部交接完成,平日裡能多做的,不過是偶爾幫老師的團隊打打雜。
老師的年紀越來越大,已經無暇分出精力去做其他瑣事,隻全心全意將有限的時間放在做研究上。
她和肖慶將是老師的最後一批學生。
而現在,她和肖慶同時畢業了。
用了兩年的辦公桌已經被收拾好,擰乾毛巾擦了幾遍,乾淨得像她來時一般。程意意最後給窗臺上的小盆栽澆過水,同一間辦公室的姚瀾和鄭寬道了別。
顧西澤的車已經在研究所的大樓下等她。
最後剩下的,便只有導師了。
平日裡被老師吹鬍子瞪眼睛駡得狗血淋頭,這會兒却怎麽都只記得導師的好,程意意覺得眼睛和鼻子都酸極了。
回國的兩年裡,她無數次慶幸自己遇到了這樣好的導師,一手扶持,讓她成長到今天。
尤其是在經歷了張清的事情之後,程意意的感恩之情更甚。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教授究竟教會了她們多少東西,她抬手欲要敲門,嗓子裡的聲音却莫名有些發不出來。
再回頭看肖慶,他也比她好不到哪裡去。
肖慶待在馮教授身邊的時間更長,對老師的感情只會比她更深,此刻分別在即,一個大男人,眼睛都紅了。
此刻去了帝都,不知道一年還有幾次和老師見面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