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十剎芳華(二)
嶺南的天不似京城那般刺骨寒冷。
楚烈跑了大半個時辰,來到一座小鎮,又累又餓的他二話不說便闖入了一間客棧,土匪般要了一桌飯菜,剛拿起筷子吃了幾口,只覺耳旁『呼哧』一聲,警覺性避開,一支黑羽箭貼著他的面頰,射穿了桌面。
又來了?
楚烈心中哀號一聲,看著滿桌飯菜,舔了舔下唇,一把將手中筷子摔在地上,直接用手抓起一隻燒雞,便向外跑去。
他邊跑、邊吃、邊罵娘。
四面八方彷彿都有眼睛一般,只要他經過的地方,都插著幾支疾射而來的黑羽箭,嚇壞了滿街的行人,無一不在抱頭鼠竄,所幸那些人的箭法精準無比,未傷及無辜百姓。
跑過了一條街,楚烈手上的燒雞也啃得精光,腹中不再唱空城,整個人也精神起來了。
他將一隻完整的燒雞骨頭甩過路邊,油膩膩的雙手往身上擦了擦便迅疾出手,人影晃動,左移右閃,截住了所有向他射來的箭,一個轉身將箭甩回原處,然後,便隨著幾聲哀嚎,幾個手持弓弩的黑衣箭手自高處摔下。
楚烈憤怒的向其中一人掠去,扯住他的衣襟,沉聲問道:
「誰派你們來的?」一路上趕盡殺絕,倒是毫不手軟。
那人兇殘的看著楚烈,一副打死他也不說的就義表情。楚烈抬手想給那欠扁的臉來一記讓他抱撼終身的右勾拳,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自街頭響起。
二十幾匹駿馬在街道上狂奔而來,馬上之人呼喝著人群,揮舞著馬鞭,來勢洶洶的立馬人前。
馬蹄驟歇,馬上便有一個油頭肥臉的浮腫中年男人滾了下來,三步五顛兒的跑到楚烈面前,撲通一聲跪下,抱拳道:
「少爺受驚了。」
會叫他少爺的,那就是太師府的人咯?楚烈隨意對那人揮了揮手,讓他站起,疑惑的掃過那群囂張跋扈的人,有幾個下了馬的,隔著老遠便向他行禮,還有十幾個江湖打扮的男男女女仍舊高坐馬背,他們統一穿著青色服飾,胸前繪印盛放紅蓮,神情多帶著點張狂與不屑。
而他們之中,為首那人看著特別面熟……
竟是朝廷的首號通緝要犯——莫殺。
楚烈未曾多想,腳下生風,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浮腫男,蒼鷹撲兔般氣勢萬鈞的向莫殺襲去。
莫殺見強敵殺到,未表現得有多驚訝,只見他從容不迫的借力馬背,向後飛退而去,幾個飄逸轉身間,楚烈與莫殺便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動起手來。
「哎,少爺,不要打!莫大人是自己人,他是奉老爺之命來救你的,少爺。」
浮腫男見勢不妙,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跑到戰局之外的安全範圍之內叫喊道。
楚烈利眼掃過,浮腫男立即噤聲,不敢再向他喊話,畢竟這位爺可是當朝太師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特意囑咐太師府內所有人必須把他當祖宗供著的少爺啊。
他可得罪不起,但是,不阻止的話好像也不對,於是,浮腫男轉移目標,對莫殺色厲內荏道:
「莫大人,別忘了老爺的交代。記住咱們是什麼身份,莫要以下犯上啊。」
也許是浮腫男的話起了作用,只見莫殺奮力一掌推出,整個人迅速向後退去,瞬間與楚烈隔開了三步距離。
「功夫不錯。」
他對楚烈擺了一個暫停的手勢,臉上露出生硬的笑容,眼角斜飛的黑金色眼線使他看上去更加陰柔妖嬈,但是開口說話的聲音卻是極其冷酷。
楚烈強自按下不爽,倨傲的瞥了一眼他,頓時對這張男不男女不女的臉產生了無與倫比的厭惡。
浮腫男見兩位暴烈的高手終於停手,懸在頭頂的大石才算放下,他腆著肚子,吃力吃力的跑到楚烈身邊,就差拿把扇子出來給這位小爺扇搧風了。
楚烈厭惡的一把將人推出老遠,君子坦蕩蕩的詢問道:
「你,我是一定要擒的。打還是跑,你定吧。」
他話中的意思很明確,要麼開打,要麼你跑,總之小爺我不想在這裡和你浪費時間。
莫殺陰柔的臉上笑意驟減,殺氣騰騰的樣子看得一旁的浮腫男小心肝兒一顫一顫的,天知道他有多想上前去提醒少爺,眼前這男人的不好惹,逼急了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莫大人你千萬不要和少爺計較,別忘了太師的命令。」
想來想去,他還是不放心出聲提醒莫殺道。
「周先生放心,莫殺豈會是枉顧太師命令的人。」莫殺陰柔冷酷的聲音迴蕩在空曠的街道上,一紅一黑的瞳眸似鬼似魔,唇角泛出一抹嗜殺的冷笑。
那被他稱為『周先生』的浮腫男這才放心呼出一口大氣。
只見莫殺忽然抬手,對馬背上的十幾名男女做了一個手勢,齊刷刷的,那是幾個人自馬上跳下,將楚烈圍在中間,不懷好意的在他周身轉動起來。
「只不過……事出突然,有人向我買了楚公子的性命,莫殺迫於無奈,只得照辦。」
莫殺沉著面,爆出這麼一句叫人費解的話。
誰也沒有料到他會這麼說,周先生率先怒道:「莫殺,難道你想背叛太師,想造反嗎?」
「……」
莫殺但笑不語,手指一揮,先前圍著楚烈的十幾個人便立即出手,各自使出看家本領,要將楚烈殺死當場。
這十幾個人說有名也有名,說無名也無名,便是千華門的天罡十三煞,各掌一股先天罡氣,外手絕技,當年就算千華門的前門主重光和武林盟主駱川都未必能夠抵擋此十三人的合力夾攻,只是這些人已有好幾年未在江湖中顯露身手,江湖中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們便在人們的記憶中漸漸被淡忘了。
楚烈一試身手,便知這十三人絕非等閒,當即凝聚十二分精神應戰,他自認武功不弱,此時雖未露敗,但漸感吃力卻是真的。
莫殺暗運罡氣,打算趁楚烈露出空門時,給他迎頭一擊,送他歸西。
驀地,一陣清揚的笛音傳來,悠揚若谷。
天罡十三煞聽後,面面相窺,同時住了手,向同樣滿臉驚詫的莫殺看去。
莫殺捏緊手掌,仔細聽了笛音中的訊息後,便大手一揮,率先翻上駿馬,向城外奔去。
可此時,天罡十三煞的表情卻十分複雜,震驚中帶著絲絲的驚喜與雀躍。
他們彼此相視而笑,整齊劃一的翻身上馬,追在莫殺身後痛快的走了。
一下子從被那麼多人莫名圍攻到被那麼多人莫名撇下的楚烈感到有些糾結,他被晾在空曠的街上,無奈的摸了摸頭,個中失落不足為外人道也。
從開打便嚇得隱藏在暗處的周先生他們見狀,便立刻從黑暗的小角落奔放出來,一個個恬著臉,對楚烈豎起大拇指,直誇他武功高強,又是鬧著要拜他為師云云。
楚烈忍無可忍道:
「滾開!我除了武功高強,還喜歡恃強凌弱,你們要不要試試?」說完,惡狠狠的揚了揚他砂鍋大的拳頭,把周先生那一夥溜鬚拍馬之輩嚇得屁滾尿流,連連搖頭。
楚烈這一路上受夠了閒氣,既然人人都要殺他,那他躲還有什麼毛用?
乾脆甩了周顛那般人,獨個兒找了家客棧,一錠黃金壓上櫃檯,要了一間天字第一號上房,大搖大擺的睡覺去了。
第二天醒來,在掌櫃小二的慇勤招呼下,楚烈卻驚奇的發現,天下太平了。竟然和開始時那樣悄無聲息的結束了?
他忐忑著心情,勉強吃了點早飯,端著茶杯到大街上來回溜躂了兩圈,平安無事!
楚烈心中的鳥氣越來越大。
他從小就是這脾氣。被打被罵被嫌棄,都沒關係,但是他就是受不了別人不理他,這些日子雖然驚險,卻也新奇,原本以為最後會被他翻出什麼驚天陰謀的,最後竟然就這麼不了了之了?太鬱悶了吧。
更別說,他還有那麼多他手下的士兵死的死,傷的傷……最後連個『為什麼』都弄不清楚。
楚烈手裡捧著茶杯,鬱卒無比的站在客棧門口觀望人流,忽然只見幾個圓不隆冬的人向他跑來。
周顛他們見著他後,如獲至寶,差點當街磕頭膜拜起來,浮腫男周顛喘著大氣,死命抓住楚烈的胳膊,話又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的指後面。
楚烈放眼望去,只見一隊人馬正急匆匆的奔來,背後的旗旛上赫然寫著『戎馬山莊』幾個大字。
為首一名俊美男子喝停馬蹄,自馬上落下,瀟灑輕盈的走至楚烈身前,一揖道:
「在下戎馬山莊玉笙,特來迎接楚大人。」
楚烈眉頭緊蹙,初見此人,卻覺得他著實有些面善,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聽對方那麼說了,楚烈垂頭看了眼自己狼狽的服裝和散亂頰旁的發,無比諷刺的笑了笑。
是啊,這個世上還有比他更狼狽的『大人』嗎?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利多了。
楚烈找回了躲在村莊地窖裡的手下們,從戎馬山莊拖走了五大車的兵器,並按照朝廷規矩,在他們的契約書上籤上了他禁軍統領楚烈的大名,然後便帶著一幫垂頭喪氣的手下走過嶺南城內的大街小巷。
這一行對楚烈來說,無疑是驚險鬱悶的。
臨走前,他也給戎馬山莊的玉少莊主看過那張紙,他明顯從那人眼中看出了遲疑,卻只是輕飄飄的對他說,他的那把劍並非世間獨有,可能是有帶著和他同款七星劍的人犯了事,或者得罪了道上的什麼人,才連累他被人追殺的。
冠冕堂皇的理由。
哈,說出去,鬼也不信啊,何況是他?
整個嶺南怎麼說都是他玉家的地盤,戎馬山莊製造兵器的同時,也精工於暗器強弩,能夠在嶺南城內布出天羅地網般殺陣的勢力除了他們還能有誰?
這些事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又或者問,到底是誰需要這麼勞師動眾取他楚烈的性命?
那幕後黑手不僅可以驅使戎馬山莊佈陣殺人,亦可以讓千華門為他賣命,莫殺是跟隨他爹多年的人,對爹的衷心自不必說,他竟然也會為了那人背叛爹,如此種種,這幕後黑手的勢力和身份……該有多可怕……
回到京城的時候,已經入了臘月,寒風呼嘯著的大街小巷張燈結綵,家家戶戶喜氣洋洋的,準備過新年。
令楚烈沒有想到的是,幽晴竟然親自出來接他了。
她一襲素雅長裾,披著鑲墜皮毛的薄氈,端莊如蘭,氣質幽弱,清麗絕俗。
她站在人群中,楚烈一眼便看到了她。
幽晴對他綻放出燦爛的微笑。
楚烈近乎痴迷的望著她的笑顏,心下一顫,立刻從馬上躍下,朝她飛奔而去,半步未曾停歇,便衝撞著將人一把摟入懷中,緊緊抱住。
步幽晴被他撞得向後倒退,還未站穩,便又被拉入了一個強勢溫暖的懷抱,她吃了一驚,但很快恢復,然後,微笑著拍了拍楚烈的後背,輕聲問了句:
「怎麼了?途中可還順利嗎?」
「……」楚烈沒有說話。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懷中,她低沉柔和的聲音正在耳邊回轉。
楚烈卻心緒煩亂,閉上雙眼,將英俊的臉龐深深埋入她的肩窩,然後才聽他悶悶的說道:
「明天……我就去將軍府提親。我們年前把親事定下來吧。」
「……」
感覺到懷中人兒身子一僵,楚烈把人抱得更緊,絲毫不肯放手。
步幽晴覺得腰都快被他折斷,呼吸不穩的說:
「你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心中閃過無數種可能,步幽晴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浮現不解。
「……」
楚烈又在她的肩窩處膩了一會兒,才猛然放開懷抱,臉上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熱情如火的笑容。
「沒什麼,就是太想你了!」
步幽晴見他如此,莫名的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但又聰明的將想法壓下,對眼前這個在一次次經歷中成長得越來越成熟的男子露出了一抹絕美的微笑。
容顏蒼白,卻清麗出塵,微笑仿若春花冬雪,自然精緻,楚烈忘情的拉住她的雙手,默默注視。
人流穿息的長安大街上,兩名年輕男女雙手相牽,相識而笑,這是一幅多麼幸福,多麼甜美的畫面啊……兒女情長,自是青春好年華……奈何……其中夾雜了太多隱忍,太多悲苦,太多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