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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第16章
十六拾山泉

  吃過飯,二人便去水壩。

  李驚濁領著柳息風,走了好多里路,方聽見水聲,再沿著山中崎嶇小道一路前行,落水拍擊聲越來越響,又走了不知道多久,終於隔著層層疊疊的樹木看見了瀑布般的水流從空中飛下。

  李驚濁找到一處不當曬的巨石,邀柳息風同坐。

  林蔭下,兩人並肩在一處看落水壯闊,偶有飛鳥在水上掠過。

  李驚濁學著柳息風的樣子說:「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①

  柳息風瞥李驚濁一眼,說:「你在笑我?」

  李驚濁為了逗他,變本加厲,以一種十分悠然的姿態地念:「瀑布半天上,飛響落人間。」②

  柳息風說:「我倒不知道,你還會課本上沒有的。」

  李驚濁早知有一天要帶柳息風來看水壩,提前背了十來首寫瀑布的詩,此時像個十年寒窗進京趕考的學生,自以為滿腹墨水,只怕考官不來多問。

  柳息風偏就不問,反從腰上摸出一根笛子,站起身,對著流水的方向,吹起了笛。他這一吹,竟然驚起無數鳥雀,一陣撲稜稜聲後,飛鳥無蹤,山林更加寂靜了。迎面的水風拂起柳息風的長髮,笛聲悠悠,縈繞在二人周圍。李驚濁看得入迷,心裡發癢,暗罵柳息風不知是妖是仙,生成這模樣也就罷了,偏還什麼都會,舉手投足都撩人魂魄。他想,柳息風是專來磨他的,長此以往,要麼將他磨得獸性大發,要麼乾脆將他磨成柳下惠,從此一概美色當前都可無動於衷。

  一曲吹畢,李驚濁作欣賞之態,彷彿沒有半點齷齪念頭地問:「這是什麼曲子?」

  柳息風說:「《姑蘇行》。」想了想,又說,「再吹一曲《朝元歌》。」

  李驚濁說:「《朝元歌》?」

  柳息風說:「是從昆曲《玉簪記》裡來的。這一段講女貞觀的尼姑陳妙常與借住在觀中的書生潘必正互相傾心,又互相試探的事。」說著,還玩笑道,「陳妙常也算那時的先進女性了。打破禁忌是創作永恆的主題。」

  李驚濁說:「你這次,也想寫打破禁忌的主題嗎?」

  柳息風不講話,竹笛一橫,吹起了《朝元歌》。

  又是這樣,柳息風講起旁人的事來,可以滔滔不絕,講到他自己,又不搭理人了。李驚濁不知道他們在一起後,柳息風會不會也像現在這樣。

  思及此處,李驚濁無心再想旖旎之事。在飄動的笛聲中,他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不那樣旖旎卻又避免不了的事。比如他和柳息風之間的禁忌,他也在打破父母與祖父母那一輩的禁忌,不知道柳息風的家庭如何,但是李驚濁已經能想像自己的家庭會是怎樣的態度。他也想起了陸游和唐婉,如果他的父母也如陸游母親一般棒打鴛鴦,那他該怎麼辦?

  李驚濁比柳息風年少,但他的人生一直過得非常有計劃,且嚴格執行。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快、很穩,這一生,他只要不栽大跟頭,就足以過上大部分人都羨慕的生活。可是現在,他看著吹笛的柳息風,知道自己必將有一個大跟頭要栽,按他的習慣,應該要提前做好準備,以免將來措手不及。這一切,他也知道應該和柳息風一同商量,而不該獨斷,但商量需要足夠的信息做基礎,柳息風連一點兒最尋常的事也不肯透露,他根本無從商量。

  水聲如常,笛聲停了。

  李驚濁回過神來,撫掌稱讚。

  柳息風說:「我為你吹了笛,你怎麼報答我?」

  李驚濁說:「說好帶你去看山泉。」他說著,晃一下一把刀,笑說,「等下砍一節竹子來裝泉水。你要不要試試?我想你會喜歡。」

  柳息風興致來了,說:「裝了泉水回去,竹子也不要扔掉,我可以將它雕成一個竹杯,杯壁上也可以刻些東西。你想要什麼?花鳥,還是詩詞?」

  李驚濁想了想,說:「到時我來勾圖,你按圖雕刻,好不好?」

  柳息風說:「你想畫什麼?」

  李驚濁學著柳息風的口吻,說:「我自有妙計。」

  柳息風說:「你先說來聽聽。」

  李驚濁說:「你猜?」

  柳息風不像李驚濁聽不到答案便索性不問了,他很願意猜猜看。只稍想片刻,他就滿眼希冀地問:「你要畫我,是不是?」

  這招太毒,李驚濁本來想的不是畫他,而是仿照今日所見畫一幅瀑布圖,可是他這麼一問,李驚濁反而不得不承認就是要畫他了。美人當前,不畫他,畫什麼?畫什麼都是犯錯。於是李驚濁說:「好吧。居然真的讓你猜中了。」

  「真的是畫我?」柳息風又驚又喜,笑逐言開。

  李驚濁本想這時說一句:逗你的,誰要畫你?

  可是柳息風已經在驚喜之下,一把拉起了李驚濁的手,朝不遠處一片竹林走去。

  李驚濁心尖上一麻,然後便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和他的手相握的手沒受過一點兒苦,手指修長筆直,連骨節都沒突出半點來,一看就知道不常做體力活兒。而且,那手的皮膚摸上去也很細緻,連拿慣筆的人本該常有的繭也沒有,指甲更是修剪得圓潤整齊,甲面也十分光滑。

  雖然是柳息風拉著李驚濁,但是他的手並不如何用力,只是鬆鬆拉著,李驚濁被這種拉法弄得手心**,便變被動為主動,反過去緊緊握住柳息風的手,拉著柳息風往前走。

  柳息風感覺自己的手突然被換了個位置,不適應,他低頭看一眼,怎麼都彆扭,就停下腳步,說:「我是男的,怎麼能讓人牽著?」

  李驚濁說:「我也是男的。牽你一下,怎麼了?」

  柳息風把手一鬆,說:「那誰都別牽誰。」

  李驚濁捨不得,抓著他的手不放開:「不行。」

  柳息風掙了一下,沒掙開:「李驚濁,你放手。」

  李驚濁說:「不放。」因為專業緣故,他手上力氣實在不小,對方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

  柳息風面色一厲,沉了聲:「李驚濁。」

  李驚濁也肅了面孔,說:「柳息風,你幼稚不幼稚?你明明知道我們兩個都是男的,誰牽誰還不都一樣?你說要考慮,我讓你考慮,但你總要先想清楚,我跟你,就是兩個男的,再怎麼想都不會變,這一點你想不清楚,再考慮兩年也沒用。」

  柳息風說:「你先把我放開再跟我講道理。」

  李驚濁不肯。

  柳息風真的生氣了,說:「你仗著力氣大,就這麼野蠻,我怎麼敢跟你在一起?」

  李驚濁心下一慌,什麼火都熄了,趕緊鬆了手,柳息風的手一下從他手中抽走,好像把他的心也連帶著抽走了一塊。他看著柳息風被捏得發紅的手,放軟了聲音,說:「你牽我吧。你牽我,我讓你牽。」

  柳息風說:「我不牽。」

  李驚濁說:「你牽一下。我讓你牽。」

  柳息風不講話。

  李驚濁說:「以後都讓你牽。」

  柳息風好像思考了一下,但還是沒表態,只說:「先去砍竹子吧。」

  李驚濁說:「以後都讓你牽。你想牽就牽,想放開就放開。我絕不勉強。」

  柳息風看了李驚濁一陣,終於重新拉起他的手。

  李驚濁都不敢用力,只敢被鬆鬆牽著。他看著柳息風的後腦,心想:你就仗著我喜歡你,讓我割地賠款,不平等條約簽起來這樣快,早晚得比我人還高。

  走到竹林,柳息風鬆開手,李驚濁仍在貪戀那溫香軟玉,可終究不敢說什麼。

  他悶頭砍下一根竹子,再在上面選上粗細合適的一段砍下來。

  柳息風說:「再砍一截。」

  李驚濁聽令,手起刀落,寒光逼人。

  柳息風說:「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

  李驚濁說:「你自有妙計。我不問,也不猜。」

  柳息風湊過來,貼著李驚濁,說:「你生氣了?」

  李驚濁心說:哪敢。

  嘴上卻說:「沒生氣。」過一會兒,又說,「不能以為,不能牽你,不能生氣,還有什麼?你一併說齊全,免得我犯禁。」

  這話聽來像賭氣了,柳息風說:「一句話,你記到現在。」

  李驚濁說:「我也不想。記性太好不由我。」

  柳息風說:「光記人壞,不記人好。」

  李驚濁不欲爭辯,指一下竹子,說:「山泉離這裡還有點腳程,現在走不走?」

  柳息風伸出手,說:「你記我這麼多壞,現在還要不要?」

  李驚濁看著那手掌,投降般把自己的手交給柳息風,聲音低下去:「……要。」

  還是想要。好也想要,壞也想要。

  去尋山泉的一路,都是柳息風在前面牽著李驚濁,可是柳息風不認路,只能由後面的李驚濁口頭指點。深山中野草荊棘,橫木斷枝,道阻且長,一時間視野中並無好景,柳息風走得乏味,就打趣說:「世界上本沒有路③,今朝你我二人開出一條來。」

  李驚濁想了想,說:「前人開的路,後人要繼續走,否則世界上又沒有路了。」

  柳息風說:「道理是這樣。」

  李驚濁說:「開路只要一人,把路走下去則要千萬人。有的路,就是要前赴後繼,一步也退不得。」

  柳息風笑起來,調侃道:「不左枉少年,是吧。老是一本正經。你寫過多少篇高考模範作文?你這樣講道理,實在生硬,要我是閱卷官,就判你不及格。」

  李驚濁不但沒有不好意思,反而坦蕩道:「我在跟你認真講話。有些路,千萬人走過,還是不好走,有些路,千萬人走過,還是要披荊斬棘。」

  柳息風說:「你在講醫學研究?」

  李驚濁說:「你明知道我在講什麼。」

  柳息風說:「你在講治病救人。」

  李驚濁說:「我在跟你講我們要一起走的路。」

  柳息風不講話了,李驚濁心下失望,卻也不便再講。打開一個人的嘴巴,就跟打開一個人的心一樣難。因為現代人心靈的窗戶早已不是眼睛,而是嘴巴,或者手機。余年說柳息風不用手機,李驚濁心想,說不定是因為柳息風的嘴巴堪比鎖屏密碼,除了他自己,誰也解不開。

  走了一陣,有流水之聲,柳息風問:「前面是不是山泉?」

  李驚濁說:「還要走一陣,前面有一座小廟,我記得小時候來看,就已經沒人供香火。走到小廟後面,就有山泉。」

  柳息風站到一棵倒下的樹幹上,眺望前方,說:「先去小廟看看。」

  小廟果然破敗,廟裡掛著早已燒盡的卷香,香灰不知多少年前就已被風吹散,只剩鐵絲的內芯。三個染塵的蒲團並排放在地上,蒲團前有一香壇,裡面還插著不少被腐蝕得厲害的木質香燭根。

  柳息風仔細觀察小廟裡的石像,說:「這是土地廟?」

  李驚濁說:「嗯。這個土地廟沒什麼可看,你要是想看還有人供香火的,就等我們回去。管我家那一片的,也有一個土地廟,離我家祖墳不遠,年節時候我祖父母還會去上香。我們那邊人多些,那廟常年香燭瓜果不斷。」

  柳息風微訝:「我以為那十年之後,農村早沒有這些東西。」

  李驚濁說:「還是有。我祖父講,那十年,其實大家也沒搞清楚到底在幹什麼。革命——多少私慾,不過假它之名。」

  柳息風說:「毛姆講,魔鬼要作惡,必先引用聖經。」④

  李驚濁沉默一下,說:「我先出去透口氣。」

  柳息風在廟中看了許久,才出去,對李驚濁說:「你很討厭寺廟?」

  這話意有所指,李驚濁想到初見時柳息風的玩笑,便說:「也不是。鬼神,祭祀,一些傳統,我雖然不喜歡,不相信,但也知道要尊重。你想看,我就陪你去,沒有什麼。那天態度不好是因為我剛回來,之前在醫院,一直很壓抑,開不起玩笑。」

  柳息風說:「因為你導師那件事?」

  李驚濁不講話。

  柳息風牽起他的手。

  李驚濁的大拇指在柳息風手背上撫了撫,漸漸卸下心防,說:「醫院就是個很壓抑的地方。」

  柳息風說:「病人,死者。」

  李驚濁說:「其實我也跟你聊過,現在的醫療環境。」

  柳息風說:「沒有細講。」

  李驚濁說:「我不太講,很多話一些人可以講,一些人就不可以講。政治不正確。」

  柳息風說:「政治正確的話,打開電視機就可以聽,我為什麼要聽你講?」

  李驚濁說:「那我講了。」

  柳息風說:「你講。」

  李驚濁說:「你不要嫌我抱怨。」

  柳息風說:「不嫌。」

  李驚濁說:「你不會聽了以後,不想進入我的生活吧。」

  柳息風笑起來,說:「你倒想得遠。婆婆媽媽。快講。」

  李驚濁說:「講兩件小事。你知道,任何手術都有風險,做手術前病人都要簽手術同意書和麻醉同意書,如果是家屬簽字,還有一個本人授權書,總之,有些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要簽。」

  柳息風說:「我知道。」

  李驚濁說:「我本科最後一年遇到一件事。有病人家屬拿著一種表面看起來正常,但是一旦寫了字,墨跡兩個小時以後就會自動消失的筆來簽這些文件。當時手術都還沒有做完,文件上面的簽名就全消失了。」

  柳息風說:「那萬一出了事,誰負責?」

  李驚濁說:「還好那次手術成功,沒出事。從此以後,但凡要簽字,我們一律只用醫院的筆。」

  柳息風說:「院方沒有起訴?」

  李驚濁不答,而說:「先講第二件事。我碩士第一年輪科,輪到內分泌,有一位病人是糖尿病足,嚴重到需要截肢。我們跟病人講了情況,病人爽快簽字,一絲猶豫也沒有。我怕他聽不懂,又講一遍。他反倒跟我講,截了肢反正還會長出來,怕什麼。那不是玩笑,不是樂觀,他是真的這樣認為。」

  柳息風聽了,一時講不出話來。

  李驚濁說:「你剛才問有沒有起訴。沒有,因為沒出事。」何況這類事並不少,哪裡起訴得過來?醫院是個見眾生的地方,李驚濁知道的,遠比他講出來的多得多,也令人難受得多。疾病很可怕,人更可怕。治病難,跟人交流更難。李驚濁憋了很多年,什麼也不說,現在說了一點,便覺得夠了,不想再繼續。

  柳息風說:「怪不得。」

  李驚濁說:「怪不得什麼?」

  柳息風說:「怪不得你不喜歡那種玩笑。」

  李驚濁說:「當時神經太緊張,現在一想,其實也還好。」

  兩人邊說邊走,行至小廟後方,見到清澈的山泉從岩石上落下,在最下方形成一個小潭。陽光之下,水簾中架起一彎彩虹。

  柳息風用手掬一捧泉水,說:「泡茶,泉水第一,井水次之。」

  李驚濁說:「山泉太遠,平時我們次之就好,偶爾第一也就夠了。」

  柳息風勉為其難道:「好吧。」

  李驚濁說:「你總想著玩樂。今天水壩看過了,故事聽過了,山泉水也取了,回去吃過茶天都黑了,你也該寫書了吧?」

  柳息風說:「不寫。」

  李驚濁看了看柳息風,又看了看小潭,說:「你還想做什麼?難道你還要我背《小石潭記》給你聽?」

  柳息風喊:「李驚濁。」

  李驚濁應一聲,說:「你直說。」

  柳息風說:「李驚濁,你陪我找感覺。」

  李驚濁下意識就答應下來,陪柳息風,不管做什麼,只是陪這一點就不容他拒絕。答應完,李驚濁才問:「怎麼找?」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李白《望廬山瀑布》。②出自李孟陽《開先寺》③出自魯迅《故鄉》,原文如下:我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④出自毛姆《月亮與六便士》,一個版本的譯文為:魔鬼為達到目的總是會引用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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