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好夢
路克斯睡著了。
弗恩的手指輕輕穿過他柔軟的金髮。
他和他初見時的模樣大不相同,不再是那個邋遢、不修邊幅、鬍子拉碴,總是睡在加油站門口的怪人了。他看起來那麼美好,是弗恩遇見過的最可愛的人。
弗恩抬起手指,讓金髮從指頭上滑落,他想摸他的臉,想吻他的鼻尖,又怕把他吵醒。
現在是深夜,弗恩小心翼翼地從床上起來,離開臥室。
他走到地下室門外,門縫裡漏出一些金黃色的燈光。
「你沒有逃跑吧?」他敲了敲門問。
「沒有。」比爾回答。
「看不到我在哪,你是不是就沒法把我甩到天上去了?」
裡面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弗恩知道自己是對的,這個鎮上大多數人的超能力都和目光有關,無論是讓人產生幻覺,還是造成傷害,一旦失去視覺就什麼都幹不了。
「你還想幹什麼?」比爾問,「我已經不能阻止你了。」
「我們聊聊。」弗恩說,「不要有那麼多敵意。」
「我差點殺了你,你也打了我,還把我關在這個鬼地方。我們之間怎麼可能沒有敵意。」
「為什麼不可能?消除敵意沒那麼難。」弗恩在門口坐下,輕輕鬆鬆地找了個話題,「再跟我說說你在外面的事。」
「我不想說,沒有好事。」
「那就說說你認識的那個我,你是在哪裡聽過我的名字?」
「恐怕是我記錯,你們不是同一個人,因為我覺得那個你比較溫柔,不喜歡暴力。」
弗恩說:「我也不喜歡暴力。」
「我的頭現在還在疼。」
「總比我的頭被鐵夾夾掉要好,我們都還活著不是嗎?」
比爾說:「如果我求你不要破壞小鎮,你會不會答應?」
「不會。」
「我不明白,在這裡可以不用流浪乞討就過得很好,不需要為錢煩惱,難道不是個夢想中的天堂?」
「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分歧,你覺得世上所有煩惱都和錢有關,而我認為只有大部分是的。」
「那小部分是什麼?」
「和錢無關的東西。」
「難道是愛?太好笑了。」
「是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
「所有你得不到答案的問題,都是煩惱的根源。」弗恩說,「以前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喜歡殺人取樂,於是我去修了犯罪心理。但是沒有用,總會有你想不到的殺人動機,有一個連環殺手,他殺死小女孩的原因是她們被懷裡的玩偶控制了,他要解救她們。他把那些小姑娘的肚子剖開,吃掉了一部分內臟。後來我又去做了些異常心理分析的研究,這個世界的怪物們深不可測。一個外表看起來正常的人,在他身體的某處或許就有個詭異的深淵,蟄伏著一個恐怖大王。」
「所以你在為那些變態殺手煩惱?」
「不能說是煩惱。」弗恩像在自言自語地說,「有可能是害怕。」
「現在我也開始為錢之外的事情煩惱了,擔心你在打什麼鬼主意。」比爾警惕地說,「你打算把我關在這裡多久?」
「等這盞燈不再亮的時候。」弗恩說,「那時你就可以從容地走出去。」
「這個燈泡看起來還很亮,而且小鎮從不停電,除非……」
「除非主宰已經不在了。」弗恩說,「那樣小鎮也會荒廢,或者消失。」
比爾沉默著,過了很久才說:「如果你不是個警官,不是在做一件……貌似正義的事,或許你會讓人感覺非常邪惡。」
「最近也有人說過類似的話。你想要對抗邪惡,就得變得更邪惡。在外面的世界也許我說不出這樣的話,和邪惡共沉淪並不是件好事。」
說完,弗恩也沉默了一陣,只要他不開口,比爾不會主動說話。
「你有沒有聽說過星期三殺手的案子?」
「什麼?」經過剛才的交談,比爾在不知不覺中消除了一些敵意,確實就像弗恩說的,沒那麼難。
「一起連環殺人案,報紙上叫他星期三殺手,或者有可能你聽說過他的名字,查德.哈里斯。」
「哦,我聽說過。」
得到這樣的回答讓弗恩頓感欣慰,如果還有別人記得這件事,哪怕只有一點印象,也可以證明這個案件並不是他憑空幻想出來的。
"你從哪裡聽說?"
「一份舊報紙。」比爾說,「街頭流浪的日子很無聊,那些扔在垃圾堆裡的報紙有時可以打發時間。」
「你看到的是什麼內容?」
「他被判了死刑。」
弗恩很難立刻相信他說的話,星期三殺手的案子在當地或許非常轟動,但絕不是人盡皆知。路克斯就不知道,因此比爾欺騙他的可能性很大,也許這傢伙只是想順著話題讓他放鬆警惕。
「他殺了好幾個單身女人,但警方沒有找到那麼多屍體。他承認不止殺了一個,卻絕口不提屍體在哪。報紙上說他把那些女人的屍體都肢解了,屍塊扔在不同的地方,因此找不到的屍體無法給他定罪,而唯一一個受害者的屍體埋在他的院子裡,也僅僅只有頭骨。」
「你怎麼能記得那麼清楚?」弗恩冷靜地問。如果所有人都在遺忘,比爾不可能是個例外。
「我也不知道。在你沒問我之前,我壓根不記得這件事,它和我的生活幾乎沒什麼關聯,只是偶爾看到的一則新聞而已。可真奇怪,我居然可以這麼清晰地回憶起來。」比爾的語調中也充滿疑惑,「可是如果你要問我一些和自己有關的事,比如我在哪見過你,那就像眼前有團迷霧似的。」
主宰偷走了對每個人來說最重要的記憶,卻留下一些無關緊要的信息。比爾或許是對的,弗恩心想,他提到了關鍵所在。只有對自己來說重要的事情才會日漸被遺忘。現在他非常確定星期三殺手的案件是他在外面世界裡極其緊要的一件事。
「既然警方只找到一具屍體,那麼即使他本人承認,連環殺人案也不能成立。他是個體面又富有的人,請得起好律師,按理說不會被判極刑。」
「他惹惱了陪審團和法官。」比爾說,「依我看就是那麼回事,你是警察,應該比我更明白這裡面的事情。據說他囚禁了一個不滿十歲的男孩,警察闖進他的家時,發現他把那個男孩赤身裸體地綁在床上,而院子裡埋著的頭骨正是這個男孩的母親。陪審團半數以上認為他極其殘忍,少數幾個覺得他罪不至死,不過誰知道呢,反正一旦案子裡有個赤條條的小孩,整件事就都變了。」
「他被判了死刑。」弗恩喃喃自語,「他死了嗎?」
「不知道,報紙上沒寫。」比爾問,「你為什麼要打聽這個?」
「為了離開這裡。」
「一條變態殺手被判死刑的消息可以幫助你離開小鎮?」比爾笑起來,他在這裡太孤僻了,沒什麼事能讓他開懷而笑,但這件事聽起來真有點可笑,讓他懷疑門外的人是不是精神錯亂了。
「也許你不信,但沒關係,很快你就會明白。」弗恩站起來說,「我不得不感謝你,讓我想通了一些事,如果小鎮不存在了,你還可以來警局找我。我會為你想想辦法擺脫流浪生活。」
「指望我感謝你嗎?」
「不,但是你覺得外面的那個我比較像正義化身,我想或許那應該是我的榜樣。」
比爾安靜了片刻,弗恩正要回去,忽然聽到他說:「你不但邪惡,而且狡猾,你可以讓人恨你,但只要你願意又隨時可以消除恨意。你對別人的控制簡直隨心所欲。」
「我就把這番話當做讚賞。」弗恩對他說,「明天早上我會來給你送些吃的,但是我還得想想怎麼讓你吃東西才最安全,除非你保證絕不使用能力。」
「我只要保證就夠了?」比爾意外地問,「向誰保證?」
這個世界和外面世界的神都不太牢靠,而且一個沒有任何懲罰機制的保證又能起到什麼作用,他大可以信口發誓立刻反悔,沒人能拿他怎麼樣。
「是的,你只要保證就夠了,向我保證。」
「你會相信我嗎?」
「那是我的事。」
比爾想了一會兒說:「我保證,在你送吃的來時不會用能力。」
「早餐想吃什麼?」
「牛奶,薄烤餅加楓糖漿,荷包蛋和香腸。」
「一個三明治,加一杯牛奶。」
弗恩回到臥室,輕輕地躺在路克斯身邊,伸手把他攬在懷裡。路克斯在睡夢中尋求著溫暖,向他身邊貼近。弗恩吻了他的額頭。這時他忽然又有一種奇怪的念頭,會不會在這裡發生的一切也並不是出於自己的意志,而是主宰強加給他的,連對路克斯的愛也是。
不,不會。
弗恩把手臂收緊,他的感情不會有假。無論如何,他都堅信這一點。
路克斯被他緊緊的擁抱弄醒了,睜開眼睛安靜地看著他。
弗恩說:「我吵醒你了。」
路克斯沒有說話,又閉上眼睛。
弗恩深深地嘆了口氣,只要路克斯在身邊,他就會感到無上的滿足,似乎什麼困難都會迎刃而解。即使他什麼也不做,也能夠成為一種堅強的支撐。弗恩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這樣明白地告訴自己,如果失去他,一切努力都不再有意義。如果這是假的,他甚至也想感謝主宰,讓他有了這樣完美無缺的相遇。
路克斯在他耳邊輕聲問:「你做了什麼夢?」
「一個好夢。」弗恩摸著他的頭髮說,「夢見我們開著車在公路上,兩邊都是金色的麥田,收音機裡放著一首老歌,我們正向著家的方向去。」
「誰的家?」路克斯問。
「我們的。」弗恩回答,這似乎是個理所當然的答案,但是他又感到其中多了一些含義,讓他覺得沉浸在一種安詳的幸福之中。
「你願意和我住在一起嗎?」他問道。
「當然。」路克斯回答,「我願意……不,我覺得我應該永遠和你在一起。」
「我還沒有問過你的家人。」
「我也沒有。但是我有一種感覺,他們不會反對。」
「是的,真奇怪,我也這麼想。」弗恩說,「我覺得沒有什麼能阻礙我們。」
「連主宰都不能,還有誰可以呢?」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沒有人再想說話。
弗恩閉上眼睛時,忽然感到有些頭疼,但他沒有被這種疼痛刺激得醒來,反而沉入了一種異常舒適的夢裡。
路克斯的手放在他的額頭上。是他在使用能力嗎?弗恩最後的神志消失了,完全放鬆下來,任由自己在溫柔的充滿愛的夢境中沉沉睡去。
他沒有夢見金色麥田的公路,但是夢見了一個家。
他夢見寬敞明亮的客廳,一位精神奕奕的老人,一個美麗溫柔的老婦人,餐桌邊坐著他的愛人,空氣中瀰漫著溫情和牛排的香氣。
也許只有幾秒鐘,但是這個夢帶給他進入小鎮以來最安穩的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