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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第64章
第64章 小鎮番外.父親,兄弟和家

  【路克斯】

  小矮子。

  這是路克斯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想法。

  他比同齡男孩矮小瘦弱,削尖的臉龐上一雙純藍色的眼睛顯得格外大而明亮。

  「這是克蘭,我向你提起過。」弗恩用一隻手輕輕把小男孩推到路克斯面前,然後彎下腰,問他,「路克,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什麼?」

  「你可以陪他一起玩嗎?」

  弗恩從來不對他的孩子用命令詞,不會說「必須、應該、立刻」,他總是先彎下腰說「幫個忙,可不可以」。

  路克斯看了一眼被父親推過來而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兩步的男孩。

  「我想可以。」他說。

  「好極了。」弗恩揉了揉他的頭髮。

  路克斯又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小男孩。克蘭比他矮一個頭,叫小矮子不為過。他第一次看到克蘭的照片是在一個沒封口的檔案袋裡。通常弗恩帶回家的檔案袋都是些棘手的懸案,他會把各種文件堆滿桌子,一個人思考到深夜。

  檔案袋掉在地上,路克斯替他撿起來。

  「這個小傢伙犯了什麼罪?」他問。

  弗恩從他手裡接過照片說:「沒有。」

  「那他是受害者?」

  弗恩嘆了口氣:「是的。」

  「他死了嗎?」

  「他的媽媽不見了。」

  「像我一樣?」

  「不太一樣,他的媽媽可能永遠不在這世上了。」

  「真可憐,他看起來很小。」

  「比你小一些。」

  「你會幫他復仇嗎?」

  「親愛的。」弗恩給他讓了些位置,讓他坐到自己身邊,「這不是復仇,而且復仇不是一個很好的詞。」

  「可是我喜歡復仇者聯盟。」

  「那不一樣?」弗恩說,「真正的復仇會讓你憤怒,憤怒也不是好詞對嗎?」

  路克斯點了點頭。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在憤怒的時候做決定。如果有一天,你的內心有了復仇這個想法,也記得讓自己平靜下來再想一想。」

  路克斯問:「你會找到兇手嗎?」

  「會的。當然。」

  很奇怪,路克斯一直記得克蘭的長相,但真正的克蘭還是和他想的不一樣,甚至和照片都不太一樣。

  主要是個頭。

  克蘭穿著一件寬大的連帽衫,運動短褲下是屬於小男孩的纖細雙腿。不能帶他去打籃球、棒球和橄欖球,不能參與任何有危險的活動,他摔倒後就會四分五裂地碎了。路克斯這麼想,於是他們就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玩遊戲。

  路克斯有時會和弗恩一起玩遊戲,在遊戲裡當一對生死搭檔,衝過槍林彈雨完成任務。有時他也和其他朋友玩,那時場面就很難控制了。但不管怎麼樣,他都沒有這麼安靜地和一個陌生小鬼一起玩過遊戲。

  克蘭不會主動說話,但也不是那種沉默寡言看起來很難相處的怪孩子。大概是因為他長得很可愛,對路克斯遊戲時的命令又言聽計從的緣故,他們玩得還算開心。

  晚上,弗恩徵求了路克斯的意見,問他如果克蘭要留下過夜,可以讓他睡在哪裡?

  「客廳可以嗎?」弗恩很認真地問。

  「客廳太大了,他會害怕。」

  「那我的房間呢?」

  「你總是很晚才關燈。」

  弗恩為難地問:「你要讓他睡在廚房裡嗎?」

  「他可以睡我的房間。」

  「你呢?」

  「他只有那麼點大,可以和我睡一張床。」

  「你看這樣怎麼樣?我在你的床邊上搭一張小床,靠牆那一邊,但是你得把你的模型放到對面書架上去。」

  路克斯看了看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克蘭,沙發的靠背比他高,從背後只能看到他頭頂微微捲曲的頭髮。

  「好吧。」他說。

  「就這麼說定了,過來幫忙,小伙子。」

  他們一起動手搭好了床。那是一張非常舒適的木頭小床。

  沒有人告訴過路克斯是怎麼回事,但他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克蘭,接受這個小矮子進入他的生活,擠進他的房間。他覺得這件事很合理,克蘭沒有父親,媽媽也不見了,如果他不住在這裡就得去孤兒院。

  孤兒院不是個很好的地方,直覺這麼告訴他。

  【弗恩】

  「你真的打算收養他?」亞當斯翻了翻桌上的檔案,都是些陳年舊案。

  「真的。」

  「你不覺得這個孩子很奇怪?」

  「哪方面?」

  「還記得查德.哈里斯在監獄裡要求見他的事嗎?」

  「記得。」

  「那個變態為什麼要見一個七歲的小孩,而且還對他說那樣的話?」

  弗恩當然知道星期三殺手說了什麼,儘管當時在獄警和好幾個警察陪同監視的情況下,哈里斯把聲音壓低得幾乎不可聽聞,但攝像機還是記錄下了他的嘴型。

  「他說過什麼不重要。」

  「這個案子遠遠沒有了結,他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對警方來說都至關重要。」

  「是的,但這和克蘭沒有關係。我本來就反對讓他去見哈里斯,可是為了得到口供你們瞞著我那麼做了。」

  「抱歉,你知道他們有多想讓他開口,有多少人等著他開口。」

  「他在玩弄我們。」

  亞當斯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顯得很無奈。

  「像這樣受過創傷的孩子很難從陰影中走出來,長大後也很可能會有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我不是說他一定會不健康,但這比你一個人照顧路克斯要難得多。」

  「我知道,我修過心理學。」

  「你修的是犯罪心理。」

  弗恩放下手中的筆,他開始練習左手寫字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進展總是很慢。改變習慣很難,讓從不握筆的左手學會寫字更難。

  「你究竟想說什麼?」他問亞當斯。

  「好吧,聽著弗恩,你想怎麼辦?就在這裡當個文職人員,你只不過失去了幾個手指,就要放棄當個警探?我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

  「這不是失去幾個手指的問題。」

  「那是什麼?」

  「是當你遇到危險時,我很可能沒有辦法在最短的時間裡幫你。」

  「為什麼一定是你幫我?你可以留下,只要我堅持,他們不會換掉你。你也可以不出外勤……」

  弗恩把桌上的紙翻過來給他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一些字。

  「很難看?左手開槍比寫字容易一點,但我不能保證是射中嫌犯還是射中你,或者是路過的什麼不認識的人。」弗恩說話時並不沮喪,「我沒有放棄當警探,但我現在需要更多時間。」

  「去照顧那個小鬼。」

  「對。」

  「他是個很可愛的小鬼,我想在福利院會有人願意收養他。」

  「他們沒有機會了,因為我會收養他。」

  亞當斯又開始摸後腦勺:「那我怎麼辦?」

  「找個新搭檔。」

  「我不會讓你爛在這裡。」

  「你想幹什麼?」

  「你可以不當我的搭檔,可以不當警探,但別想躲在這裡和這些破檔案過一輩子。」亞當斯說,「雷迪在找人給學員講課,我會向他推薦你去。」

  「很感激你的好意,可我還是需要時間。」弗恩說,「需要很多時間。」

  【路克斯】

  生活有了變化。

  令路克斯感到高興的一點是,弗恩開始準時回家。

  他知道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父親沒法再陪他打籃球,也不能陪他玩遊戲了,但似乎生活中值得高興的事並沒有減少。他不再經常叫披薩來對付晚餐,不再一個人坐著看電視到深夜等待弗恩回家。他學會一個人做的家務現在成了家裡的一項娛樂。

  他們可以一起出去吃東西,去附近公園跑步,去超市採購,還可以一起看電影,去遊樂場。

  另一個變化是克蘭成了正式的家庭成員,成了他的弟弟。

  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有點離奇,路克斯的很多玩伴都有兄弟姐妹,但他們不是憑空而來的。他們的母親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孕期,大孩子們早就知道將會有一個弟弟或妹妹來到世上。他們目睹了生命的奇蹟,生命在母親的肚子裡孕育——親愛的,你也是從這裡來的。

  是嗎?

  路克斯心想,他和克蘭呢?

  他們好像毫無關聯,而且他對母親也沒有印象。

  路克斯很難從「母親」這個對他來說十分空泛的詞上建立和克蘭的關係,他們好像來自不同的宇宙,只是恰好在這小小的空間相遇而已。

  然而思考這些問題對只有十歲的路克斯而言實在有些過於深奧,孩子們成為朋友卻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

  克蘭很乖巧,幾乎不會犯錯。有一次,路克斯發現他站在架子前看自己收藏的模型。路克斯以為他會拿一個下來玩,但克蘭僅僅只是看了一會兒就走開了。

  他不碰家裡任何重要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在臥室和起居室穿行,似乎為自己規劃了一條不會影響別人的專用路線。他好像也從不生氣,路克斯想知道他發脾氣會是什麼樣子,於是在玩遊戲的時候非常認真地讓他輸得一敗塗地。克蘭並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丟下手柄氣得跑開,只是非常輕微地撅了一下嘴。

  這是路克斯見過的他最直率的情感表現。

  「和克蘭玩得怎麼樣?」弗恩有時裝作不經意地問他。

  「還不錯。」路克斯回答,在想了片刻之後說,「他好矮。」

  弗恩笑了起來:「他不矮,他還在長個。」

  「比我矮。」

  「你喜歡他嗎?」

  「嗯。」路克斯忽然說,「但他好像有很多心事。」

  從一個孩子嘴裡聽到「心事」這個詞多少讓弗恩感到意外。

  「他對你說了嗎?」

  「沒有,他很少說話。」

  「那你是怎麼發現他有很多心事的?」

  「他像個客人。」路克斯想了想又說,「像個轉校生。」

  弗恩理解他想表達的意思,克蘭和這個家還沒有融為一體,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七八歲早就是懂事的年紀,更何況他有著和其他孩子不一樣的經歷,心中的壁壘更加堅固。

  弗恩彎下腰,按住路克斯的肩膀說:「我們來打個賭,要是你能辦到,假期一起去迪士尼好嗎?」

  「什麼賭?」

  「如果你能讓克蘭生氣,或是讓他哭的話,就算你贏了。」弗恩說,「但是不能打他。」

  「好吧。」路克斯伸出手和弗恩碰了一下,「我可以叫他小矮子嗎?」

  【克蘭德】

  這個家對他來說很陌生。

  福利院對他來說也很陌生,但那和家的意義不一樣。福利院只是一個機構,對克蘭而言,就像個放小貓小狗的紙箱,如果有人願意從裡面抱起一隻,它的命運就改變了。

  他不喜歡被別人選擇的命運,因此就以自己的方式選擇那些有意領養他的人。

  在最開始的半年時間裡,他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療,不停有人和他單獨交流談話,把他的每一個反應和每一句話記錄下來,並且說那會對他很有幫助。

  他從不對他們說真話,但是同樣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會看出來他在撒謊或是敷衍了事。不過,沒多久他就發現,表現得像個正常開朗的孩子會讓他們很滿足,似乎這就是他們想要的結果。半年後他被放進「紙箱」,可以和其他「小動物」一起等待「新主人」了。

  對於那些和他見面的,存在可能性的未來父母,他不必有太多回應,福利院的負責人會把他的過去告訴他們。

  有些人抱著好奇心而來,畢竟這個傳奇性的案件街知巷聞,兇手還在等待審判。他們未必想收養他,只是來看看他是個怎樣的孩子。還有些人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愛可以改變他的人生,丈夫握著妻子的手,妻子的眼睛裡充滿淚光。

  他快八歲了,不是最適合領養的年紀,要讓他忘記過去,接受一對陌生人成為父母很困難。領養人也會有這樣的顧慮,有太多關於領養的恐怖電影發出過類似警告,一個怪孩子會給平凡的家庭帶來災難性的毀滅。

  時間一天又一天過去,直到有一天,克蘭在會客室裡見到了弗恩。

  看到他的一瞬間,克蘭的第一個反應是緊張。他實在難以判斷這種緊張的情緒是所有人面對警察時的自然反應還是僅僅只是他獨有,接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弗恩的右手。那隻手上戴了黑色手套,看起來和正常的手很像,五指健全。

  一陣愧疚之情湧上心頭,他的目光很久都沒有從那漆黑的五個指頭上移開。

  「你好,克蘭。」弗恩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你好,克拉克警官。」

  「最近怎麼樣?」

  「還行。」說真的,克蘭有點怕他,但又非常喜歡他。他對警察的印象大部分來自電影電視,而最重要的一小部分則來自於對弗恩的瞭解。警察是訓練有素的觀察者,和心理學家們探究本源的行為不同,他們的觀察建立在懷疑之上。克蘭很難避開他的目光,也很難在他的注視下撒謊,好在弗恩從來沒有逼問過他什麼。

  「我一直在想什麼樣的生活對你來說最好。」

  克蘭也想知道。他有過很好的生活,但母親似乎認為那不是最好的。她想給他更完整的家庭,有一個溫柔善良的男性長輩為他的生命填補缺失的部分。

  弗恩說:「我想了很久,但是也許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是最好的。它只是一個目標,激勵我們去達成,但我們終其一生只能無限地接近它。」

  克蘭不知道他究竟想對自己說什麼,但他有一種預感,他的生活可能會發生巨大改變。

  「我們不算陌生人了,對嗎?」弗恩問。

  「是的。」

  「如果和我一起生活,你覺得怎麼樣?」

  克蘭認真地看著他。

  他還小,但他覺得有些事得像大人一樣處理,用一些更明確的詞。他問弗恩:「你是說正式收養我嗎?」

  弗恩也認真地看著他。

  「是的。」他說,「我想正式收養你,如果你願意的話。有可能你暫時不會有一個單獨的房間,我也無法給你一個像其他孩子一樣完整的家庭,有父親和母親,但是我會盡我所能讓你過得好些,向著那個終其一生的好目標接近。」

  他的樣子看起來那麼誠懇,不知為什麼,克蘭感到非常好笑。弗恩好像不是在要求領養一個孩子,而是在向另一半表白。但是隨後,他打動了這個七歲半的男孩。克蘭覺得自己在那一瞬間長大了,他怎麼能如此清晰明確地瞭解一個大人對他提出的訴求呢?

  成長竟然不是一件緩慢而漫長的事情,這讓他有些驚訝。

  弗恩給了他足夠時間去做決定。

  克蘭非常認真地思考了一番。有沒有母親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事實上,在他的內心深處母親的位置不可替代,但是對於父親,這個無論誰來填補都無從比較的角色,他反而有著強烈的好奇。

  「你會拋棄我嗎?」第二天他問弗恩。

  「不會。」

  「即使有一天你發現我並不是你想要的孩子?」

  「克蘭,我沒有想過你是什麼樣的孩子,你就是你,每個孩子都不一樣。」弗恩說,「我有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男孩,他叫路克斯,沒準你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沒準。」克蘭點了點頭。

  【路克斯】

  路克斯在房間的門框上畫了一個標尺,把自己的個頭用鮮紅的筆標記在上面。

  克蘭大概比他矮上五英吋左右。但這只是路克斯的猜測,因為克蘭拒絕和他站在一起比較,也不願意站到標尺邊上量一下。他沒有爭辯自己略微矮小是因為年紀的關係,也許比起身高他更不願意承認自己年幼。只有年紀是永遠無法追上的,這一點雖然令人沮喪,但也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就因為晚出生,永遠都是弟弟。

  路克斯以為克蘭會因此生氣,但他除了不願靠近標尺外唯一的變化是晚上偷偷多喝了一杯牛奶。

  「你不會生氣嗎?」睡覺前,路克斯走到克蘭床邊輕輕捏著他的臉頰問。

  克蘭睜開一雙大眼睛望著他:「為什麼要生氣?」

  「老爸說如果我能讓你生氣,或者讓你哭,我們就能一起去迪士尼。」

  路克斯發現他的臉雖然瘦小,卻柔軟得可愛。他的生命中原本不會有一個年紀相近的弟弟,克蘭的突然到來讓他好奇意外之餘,自然產生了一些陌生的情感。

  「為什麼?」克蘭繼續追問。他不明白弗恩的用意,路克斯也不明白。

  「不知道,但是我更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生氣,你好像也不會哭。」路克斯的手指在他的臉頰上揉了兩下,似乎找到了無限樂趣,「要不然我們來演一場戲,你假裝被我弄哭。」

  克蘭沒有答應,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路克斯說:「就這麼說定了,不准讓老爸知道,否則你永遠都長不高。」

  【克蘭德】

  克蘭覺得臉上還留著路克斯手指的觸感和溫度。

  很奇怪,從沒有過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玩伴對他做出如此親暱的舉動。

  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來形容這種感覺,姑且就當做是親暱吧。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親暱這個詞就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人們對待他的態度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都保持著特定距離,他們大概以為他不喜歡被碰到,或是因為不小心的觸碰而勾起他與邪惡有關的回憶。

  克蘭確實不喜歡被觸碰,但理由和人們想的卻不一樣。

  不是恐懼、厭惡,而是不解。

  他親眼看到從查德.哈里斯的院子裡挖掘出來的屍骨。這本來是不該讓他看到的場面,但他還是想辦法看到了。

  警方從草坪下的泥土裡挖出的顱骨被放在一個塑膠薄膜袋上。

  他萬分不解,他的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總是溫柔地微笑著。她有一雙藍綠色玻璃珠一樣迷人的眼睛,白皙的皮膚,金色的頭髮。但是他從沒想過,在母親美麗溫柔的皮囊之下是這樣可怕的枯骨,原來當生命不再,肉體腐化之後,留下的只是一副骷髏。

  真正讓他害怕的不是那個殺人的兇手,而是「死亡」這個詞闖進了他的世界,這個恐怖的客人沒有給他任何準備時間,把他殺得措手不及。

  當他明白自己的身體裡也有這樣一副森森白骨時,看不見的牆壁自然地產生了。

  他不喜歡被碰到,也不喜歡去碰自己。

  人終有一死。

  他領悟到了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會懂的事情。

  但是剛才路克斯的手指碰到了他,令他感到意外的柔軟和親熱。路克斯沒有很用力捏他,似乎怕捏疼他。他以孩子的力量,非常輕地捏住克蘭的臉頰,和他共謀一個欺騙父親的計劃,最後還威脅不准走漏風聲。

  克蘭不知道該不該和他結成同盟。他認為弗恩不是個容易被欺騙的人,可如果連他都知道,路克斯怎麼會不明白。

  這會不會是個捉弄他的玩笑?

  臥室的燈熄滅了,他聽到路克斯爬上床的聲音。

  四周都是黑暗,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所熟悉的東西都會在黑暗中浮現出恐怖的樣貌。他尚未成熟的雙眼似乎獲得了不可思議的力量,能夠看透萬物的內在。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

  他看到路克斯躺在床上睡覺的模樣。就是這一刻,他覺得「死亡」開始遠去,這位不速之客並沒有完全離開,只是離得他足夠遠而已。

  他明白接下去的歲月都將會有路克斯為伴,只好好好活著,就不會那麼快看到彼此枯骨的樣子。

  他喜歡那柔軟而親熱的觸感。

  他喜歡他們的共謀。

  可是,他哭不出來。

  第二天是週末,下雨了。大雨一陣接一陣地掃過玻璃窗,屋頂傳來響亮的雨滴聲。路克斯不能出門去打球,於是他們繼續在客廳裡玩遊戲。

  雨聲讓克蘭心不在焉,他不喜歡潮濕的天氣,不喜歡泥濘的路面,這兩樣都會引起他內心對污濁的反感,而污濁和死亡、腐爛脫不了干係。

  路克斯很輕易就在遊戲裡贏了他。

  「小矮子,你輸了。」

  弗恩在廚房裡聽見後說:「路克,別叫克蘭小矮子。」

  路克斯對克蘭說:「要是難過,我可以讓你在我懷裡哭一會兒。」

  這當然是他們的計謀,他覺得克蘭也許不會哭得很好,但只要裝出生氣的樣子跑上樓去就足夠了。他肯定沒想到克蘭會真的撲到他懷裡,把腦袋埋在他胸前。

  克蘭感到溫暖,聽到心跳聲。

  他喜歡路克斯。

  可是,他還是哭不出來。

  【壞孩子】

  很多人的童年都可能有這樣一個孩子。

  他要麼個頭很高,要麼是個魁梧的胖子。

  他總是比你早一步等在回家的路上。

  在路克斯的童年,這個孩子叫布萊蒙.羅納斯。

  布萊蒙有五英尺四英吋高,頭髮像捲起的羊毛一樣堆在碩大的腦袋上,滿臉雀斑看起來一點也不俏皮可愛,反而有些嚇人。

  路克斯有幾次在路上遇見他,看到他正從比他小的孩子口袋裡掏錢。

  「我餓了。」布萊蒙總是這麼說,「我需要點錢買吃的,你有嗎?」

  沒有人敢不給他,他在同齡孩子裡真的很高大。

  但是布萊蒙沒有問路克斯要過錢,似乎有意避開了他。畢竟路克斯有個當警探的父親,而且他本身也不像那些小可憐蟲一樣害怕布萊蒙。

  在克蘭的童年裡,這個孩子應該叫別的名字,但是他的童年和路克斯重合了,所以布萊蒙.羅納斯也成了他童年裡那個個頭很高、魁梧又肥胖的惡霸。

  「嘿,你是那個小鬼。」布萊蒙和他的兩個玩伴攔住了克蘭,他們的個子都不矮。

  「哪個小鬼?」叫沃格特的男孩問。

  「就是那個,你看過電視新聞嗎?」

  電視新聞裡不會有孩子的照片,但是這個社區沒那麼大,發生過的事人人都知道。

  「聽說你被那個變態殺手玩弄了。他是怎麼玩你的?你脫光了嗎?」布萊蒙說,「真不知道小男孩有什麼好玩。」

  「所以才說那個殺手是變態,不但玩女人,也玩孩子。」男孩們開始起哄,他們並不是非常確切地明白「玩」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但是大人們都這麼說,用上這個詞會顯得成熟和世故,高人一等。

  「聽說你身上有那個變態弄出來的傷口,給我們看看。」布萊蒙伸手去抓克蘭的衣服。

  克蘭往後退,想從他們的包圍中逃開,但是布萊蒙太高大了,另外兩個壞孩子又站到他身後堵住去路。

  布萊蒙的胖手掀起克蘭的外套,露出裡面的T恤。

  克蘭沒法反抗,兩三歲的差距在成年後算不上什麼,但在孩子之間,年長一歲都有可能是壓倒性的勝利。

  他瘦弱白皙的皮膚露了出來,上面有很多已經痊癒的傷口,有的淺一些,只有發白的痕跡,有的太深被縫合起來,留下了針腳的疤痕。

  「看,真的有。」布萊蒙叫起來,其他孩子也湊上去看。傷疤對男孩來說不陌生,但這傷疤據說是殺了幾百個人的殺人狂魔留下的,那就非常特別了。克蘭身上的傷痕讓布萊蒙和他的兩個同伴都閉上了嘴,他們還沒有到足夠的年紀可以看血腥電影,生活中也沒有見過這麼可怕的傷疤。

  克蘭趁布萊蒙發呆的時候抬起膝蓋往他鼻子撞去。布萊蒙一聲尖叫,捂著臉退開了。

  「我流血了,我流血了!」他驚慌地叫著。克蘭鑽出去往外面跑,布萊蒙說:「抓住他!」

  沃格特和凱恩追上去,最後布萊蒙也捂著鼻子開始追他。

  克蘭只要跑到大街上呼救就可以脫困,但他死死地閉住嘴巴。布萊蒙的手快要碰到他時,他往前摔倒了。

  在後面追趕的三個人都愣住了,克蘭沒有任何保護動作,就這樣摔倒在地。他們聽到他額頭撞在地面的聲音。

  「克蘭!」路克斯從對面跑過來。

  弗恩是這麼叫克蘭的,但路克斯第一次這麼叫,他覺得很自然,比小矮子好聽。

  他跑到克蘭面前扶起他,看到他的臉上有血。

  「你幹什麼?」路克斯憤怒地問布萊蒙。

  「我什麼也沒幹。」布萊蒙震驚地說,「是他自己摔倒的。」

  路克斯不相信。

  他衝上去給了布萊蒙一拳,讓他已經在流血的鼻子又添了點紅色。布萊蒙回過神來,孩子們很快打成一團。路克斯受了傷,布萊蒙和他的跟班也沒有很好過。

  第二天所有人都坐在校長的辦公室裡。

  布萊蒙已經講了好幾遍昨天發生的事,他滿是雀斑的臉漲紅著,努力要為自己辯白,但是連他的母親都沒法相信他。

  「你是說,克蘭德是故意摔倒的?」校長瓦爾萊特皺著眉問。

  「是的,先生。」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不知道。」以布萊蒙的腦筋,還想不到一個小不點會用這種方法「故意」陷害他,儘管陷害這個詞已經到了嘴邊,他終究沒敢說出來。

  「可當時他已經快要跑出巷子了對嗎?」

  「是的,先生。」

  「他的哥哥也在對面。」

  「是的……」

  「很好,羅納斯先生。」

  校長轉頭望著克蘭,看到他額頭上的紗布,於是問弗恩:「他的傷怎麼樣?」

  「醫生說不太重。」

  「克蘭德,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摔倒的嗎?」

  克蘭看著他,藍眼睛就像陽光下的兩片迷你海洋,看起來那麼純潔無辜。

  他把目光轉向布萊蒙,布萊蒙凶狠地瞪著他,他像被嚇住了似的往後退縮一下。

  校長先生嘆了口氣,他的態度說明了一切,孩子們的把戲騙不了大人。

  「這件事的經過已經很明顯,我想各位應該沒什麼疑問。」他看了看在座的幾位父親和母親。

  「莎柏琳娜太太,你有意見嗎?」

  布萊蒙的母親羞愧地回答:「沒有,校長先生。我會和他好好談一次,保證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

  「他還在回家的路上搶其他孩子的錢。」路克斯大聲說。他的臉上又青又腫,嘴角還破了個小口子,但這些傷並沒有讓他保持沉默。弗恩伸手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希望他能安靜一會兒。

  「克拉克警官,你的意見呢?」

  「我也會和孩子們談談。」弗恩說,「我想這是對雙方都好的方式。」

  「好吧,我希望是這樣,像他們這樣年紀的孩子不該有暴力和欺凌。」

  「任何年紀的人都不該有。所以路克斯,你得回去好好反省。」弗恩說。

  「你說的對,老爸。」路克斯站起來,向滿臉通紅的布萊蒙揮了揮手,毫無誠意地說,「抱歉布萊蒙,希望沒有把你打得很疼。」

  說完他拉著克蘭的手走出了校長辦公室。

  【父子】

  回家的路上,弗恩順便開車去了超級市場。

  他絕口不提打架的事,反而讓孩子們忐忑不安。

  路克斯推著購物車,克蘭跟著他。弗恩每一次把東西放進購物車,路克斯都想開口道歉,但是每一次都沒有成功。

  他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他一直記得弗恩對他說過的話,什麼是「不太好」的事,憤怒的時候先平靜下來,想一想再決定。他都沒有做到。

  他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克蘭,看到他額頭的傷。

  他又覺得自己沒錯。

  不,一定有一邊是錯的。路克斯覺得自己辜負了弗恩的信任,做了不該做的錯事,可又覺得教訓布萊蒙這樣的壞孩子不算錯。

  判斷對錯真是件讓人煩惱的事。

  他趁著弗恩在貨架上挑選商品的時候低聲問克蘭:「我錯了嗎?」

  克蘭望著他。

  「算了,你什麼都不懂。」

  就在他想轉回頭去時,克蘭卻露出了可愛的笑容,堅定地說:「沒有錯。」

  「對吧!」

  「對!」

  弗恩朝他們看了一眼,路克斯立刻閉嘴。

  他以為父親會懲罰他,但弗恩卻告訴他們可以每人選一件玩具。

  「我可以選那台最新的遊戲機嗎?」路克斯問。

  「不可以。」弗恩按了按他的腦袋,「你知道買玩具的預算是多少。」

  「好吧。」路克斯對克蘭說,「我們走。」

  克蘭不記得最後一次挑選玩具是什麼時候的事。在福利院裡,玩具都是別人捐贈的,是孩子們共有的。他不喜歡福利院,但也不認為那是個壞地方。他判斷環境好壞的標準早已不是有沒有自己的玩具了。

  不過他畢竟是個孩子,沒有孩子能夠抗拒新玩具的誘惑。他在貨架間走來走去,看到了蝙蝠俠的模型。

  他其實有些害怕。他像很多同齡的男孩子一樣,看過超級英雄的漫畫和電影,但只有蝙蝠俠給他的感覺是害怕。他沒有那樣強大的能力,但卻能夠瞭解這個黑暗騎士內心的痛苦。他覺得這個渾身漆黑的英雄是個深淵黑洞,強烈地吸引著他,又認同他所做的一切。這個世界有太多罪惡,有太多法律無法制裁的惡行,也許正需要這樣的黑暗英雄去維護正義。

  只要不殺人就可以嗎?

  他還是感到害怕,如果那是對的,為什麼他不敢對弗恩說出真相?

  如果是對的,為什麼要躲在黑暗中呢?

  他死死地盯著那個模型看,似乎想從不會動的玩具嘴裡聽到答案。

  「你想要這個嗎?」路克斯走過來問。

  放模型的架子很高,克蘭就算踮起腳也拿不到。

  路克斯幫他拿了一個,克蘭並不想要,但是路克斯遞給他的時候,他就改變了想法。

  也許這不是一個深淵,而是一個發人深省的問號和警告。他要把它放在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

  「我喜歡美國隊長。」路克斯給他看自己挑的玩具。

  「我喜歡超人。」

  「那要替你換一個嗎?」

  克蘭抱住盒子說:「不要,這個也很好。」

  【家】

  路克斯坐在弗恩對面。

  他知道這是沒法逃避的環節,是弗恩對校長先生的承諾。

  儘管父親沒有懲罰他,還給他買了玩具,但他們必須談談。

  路克斯坐到椅子上的一瞬間就非常聰明地找到了談話的重點:「我錯了,很抱歉。」

  「你錯在哪?」弗恩說,「我很想知道。」

  「我不該揍布萊蒙。」路克斯說,「打架不是很好的事。」

  「打架不是好事。」

  「對。」

  「還有呢?」

  路克斯想了想,想不到還有什麼錯。

  「還有,我不該……」他絞盡腦汁,猶豫了半天。

  「你覺得保護克蘭是壞事嗎?」

  「當然不是。」

  「對,保護克蘭不是壞事。我很高興你能保護他,把他當做弟弟一樣照顧。但是如果你認為對的事和那些不是很好的事有了衝突該怎麼辦?」

  路克斯疑惑地看著他。

  「如果你必須揍布萊蒙才能保護克蘭,你會怎麼做?」

  「揍他。」

  「當時是必須的嗎?」

  路克斯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是。」

  「所以你只是想揍他是嗎?」

  「他應該被揍一頓,布萊蒙是個惡霸。」

  「路克,我們一生會遇到很多需要抉擇的事,有些抉擇會讓你很痛苦,而且通常要你在非常短的時間裡做出決定。」

  「我該怎麼辦?」

  「親愛的,我沒辦法告訴你該怎麼辦,因為沒有一個可以應用到所有事件上的標準答案。」弗恩握住他的雙手說,「但可以選擇是一件好事。就像我們都有兩隻手,一隻手裡是『必須』,另一隻手是『不用』。它們一樣重要,有些事必須去做,有些則不用,該怎麼決定得由你自己來。」

  「你是說保護克蘭是必須的,但是不用揍布萊蒙。」

  「你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是的。」路克斯說,「我會保護克蘭,他又矮又小,很容易受欺負。」

  弗恩笑了,但很快又露出嚴肅的表情:「克蘭是個很特別的孩子,他和你不一樣,你不但要保護他,還要幫助他選擇『必須』和『不用』。不管他現在又矮又小,還是以後長大變高,你都要記住我們今天的約定。」

  「什麼約定?」

  「不要讓他認為只有『必須』這一個選擇。」

  路克斯出去時,克蘭走進來。

  這是他第一次像面對家長一樣面對弗恩,他的母親不會這樣嚴肅地和他談話。

  他犯錯了嗎?

  克蘭回想一下。他可以騙過很多人,但不一定能騙過弗恩。不,他幾乎可以肯定騙不過。弗恩不只是他的監護人,是他的養父,更是一個明察秋毫的觀察者。

  克蘭坐在他對面,又想起當時在福利院裡的對話。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並不是你想要的孩子。

  結果會怎麼樣?

  他忐忑不安地低著頭,手上還抱著路克斯從貨架上拿給他的蝙蝠俠模型。

  「傷口疼嗎?」弗恩問。

  「有一點。」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不確定弗恩會怎麼質問他。如果再問一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是否能仍然能堅持在校長面前說的那一套話?

  也許這是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他聽到弗恩向他走來的腳步聲,隨後那隻戴著黑色手套的右手伸向了他。

  克蘭望著弗恩的手,心跳得又響又快。但是弗恩只是把手放在他的頭頂上,即使這隻手不再完整,也仍然能夠傳遞看不見的力量和溫情。他忽然有點難過,鼓起勇氣問:「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嗎?」

  弗恩微笑著說:「當然可以。」

  在克蘭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之前,弗恩從不主動露出右手,即使傷口早已痊癒,對一個目睹了一切,遭受過創傷的孩子來說,一隻殘缺的手也過於觸目驚心了。

  弗恩摘下手套,他的三根手指都只剩下最後一截,傷口的皮膚不規則地合攏著,泛著蒼白的顏色。克蘭記得這隻手完整的樣子,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記得弗恩給過他的所有東西,一杯熱水、一個漢堡、一件可以讓他暖和些的外套。他不知道那些在警局裡的日子究竟是為了追尋母親的下落還是無法割捨這份不同於母愛的溫情。

  也許兩者皆有。

  克蘭放下玩具,輕輕握住弗恩失去指節的手指。

  「它們不會長出來了對嗎?」

  「是的,手指是不會長的。」

  「很抱歉。」

  「為什麼道歉?」

  「我不知道。」克蘭說,「我覺得很難過。」

  他因為後悔而難過,又因為後悔而羞愧,他對對與錯的困惑要比路克斯艱深得多。

  「如果你有什麼想說的話,不必是現在,未來的任何時候都可以告訴我。」弗恩說,「只要記住,有些傷會痊癒,有些不能,不要給自己留下永遠的傷口就夠了。」

  克蘭的鼻子酸了起來,酸澀的感覺直往上爬,爬進他的腦海。

  「明天開始和路克斯一起回家好嗎?」

  克蘭從椅子上站起來,投入弗恩的懷抱。

  他沒有聽見自己的哭聲,但是眼淚流了下來。

  弗恩用那隻殘缺的手拍著他的背。

  「你把他弄哭了?」路克斯從門外探頭進來看了一眼問。

  弗恩向他做了個小聲的手勢。

  路克斯縮了回去,過一會兒又伸出腦袋悄聲問:「是你弄哭的還能去迪士尼嗎?」

  弗恩笑著說:「當然可以。」

  「太好了。」

  太好了。

  克蘭緊緊地摟著弗恩的脖子,他很期待。

  這是新的家,新的生活,他有了父親,還有兄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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