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柔軟
暴雨至,市中心交通阻塞,程之涯到蘇塘家花的時間快是平時的兩倍,到的時候發現鑰匙還插鑰匙孔里,最近幾天蘇塘病糊塗,沒少乾這種傻事。
程之涯疑惑地推門而進,雨傘倚著鞋櫃使勁兒滴水,屋內沒開燈。
細碎的談話聲隱隱約約,程之涯走近聲源,隔著房門聽到歌聲。
「哇,外婆,您這高音甜中音准低音勁,棒得不行,我要為您轉身。」
笑聲陣陣,其中夾雜男孩的聲音:「表哥,我也有給和聲彈吉他的,怎麼不誇誇我?」
「行行行,都棒好不好,你現在大學生了不起了。」
「那肯定,你校友啊。」
外婆問:「塘塘,身子骨利索了嗎?」
「嗯,好多了。」
「你爸媽最近有找過你嗎?」
「有啊。」
「睜著眼睛說瞎話,我前天提過你,明明就還那老樣子,兒子都不認。」
「嘻嘻,沒關係,外婆認我就行啦。」
「哎,你爸媽各有了孩子,你爸最近又老來得得子,他們有自己家就都不管你,問都不問,真夠狠心的,都這麼多年了……」
「好啦好啦,這又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沒關係了,」蘇塘聲音里還帶著笑意,拼命安慰外婆,「您疼我就好了,他們有了合心意又聽話的孩子,也挺好的對吧。」
「瞎說,你可不許自己躲一邊兒不開心,以前你最喜歡這樣。最近之涯有沒有陪你啊?」
「有啊,等下跟他約會。」
程之涯調整好情緒,清清喉嚨,推門進房裡。感覺到動靜的蘇塘猛地回頭,裹著一張白花花的空調被盤腿坐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眶通紅,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他正跟外婆視頻通話,程之涯一下闖入鏡頭,外婆笑起來:「之涯來了啊。」
程之涯露出笑容,在蘇塘身旁坐下,自然而然地抱住他肩,喊了一聲外婆。
蘇塘表情凝在了臉上,隔著被子隱約能嗅到程之涯身上雨的氣息,潮濕又溫暖。
聊了幾句,外婆以不妨礙他們約會為由,掛斷了。
視頻聊天一結束,蘇塘立馬跟他拉開距離,忙不迭解釋起來:「不好意思啊,又讓你抓包我撒謊了,我沒跟外婆說我們分了。以前不是談了崩了就是到處玩沒定性,外婆常嘮叨勸我找個乖男孩,這次要是那麼快就分手,她肯定又要擔心。你放心,過段時間我會跟她說我們和平分手了。」
程之涯還在糾結剛剛偷聽到的,手心觸及的乾燥熱度突然退卻,居然感到有些無措,費了點時間整理好情緒:「帶了晚飯,給你熱一下。」
蘇塘應了一聲好,跟在他身後去客廳。
這幾天程之涯堅持上門送湯送粥,他不說理由,蘇塘也沒問。
吃飯時,蘇塘擺好餐具,程之涯舀粥舀湯,蘇塘說句謝謝才開始喝起來。兩人這幾天的相處模式基本是這樣,不怎麼交談,遞個東西也要客氣道謝一番,比剛認識那會兒還要識大體、懂分寸,分手了還能和諧到這份上,也算一樁奇觀了。
糾纏了幾年,不外乎投緣和諧激情互信猶疑退縮撕裂掛心,都還沒熬到相看兩厭,繼而違背天生喜好新鮮的人性弱點再度愛上彼此共度餘生的那刻,一段情就戛然而止了,如今又恍若回到原點。
說不遺憾是假的。重遇這段日子里,程之涯的心仍會為跟蘇塘久違的皮膚接觸而劇烈地跳動,仍然能從他眼裡看到星星。如果現在問他最想跟誰共度一生,斟酌良久,想到的也只有蘇塘。
可如果真的重新在一起,他們又能對彼此坦誠嗎?即使能做到心無芥蒂,他們還能愛意如昨嗎?
他沒信心給出肯定的答案,愛情這回事,不是一句「想要」和一時心動就可以回答所有問題。
飯後,暴雨仍在肆虐,市區部分主要道路積水嚴重,將程之涯困在這裡。
蘇塘看他憂心忡忡,在落地玻璃窗前站了很久,便問:「趕著回去?」
程之涯收回注視的目光:「菜地的防護不知道夠不夠,Sugar也沒餵。」
一聽到菜地,蘇塘眼神亮了亮卻避而不提,又問:「Sugar是?」
「在師兄家抱養了一隻金毛,半歲了。」
蘇塘哦了一聲,淡笑:「名字挺好聽的,我小時候在外婆家養過一條金毛犬,也叫Sugar。」
程之涯說:「我知道,你提過。」
蘇塘點點頭,沒繼續話題,轉身到屋裡。他伸了伸懶腰,打開音響循環播放Finale(tangoapasionado),向程之涯投來一眼,伸出右手:「外婆說,下雨時跳個舞唱首歌,雨就很快會停,百試百靈。」
程之涯看他嘴角揚起熟悉的弧度,胡亂說笑的樣子一如從前,心中一動,四肢就不聽使喚地走過去遞上手攬住他的腰。身體的感覺騙不了人,彼此的觸碰依然溫熱親近,時間倒流,熱戀時的甜蜜瞬間上頭。
氣氛正好,蘇塘卻突然開口:「你又偷聽了,對吧。」
程之涯被這話問得瞬間動作全亂,差點兒就踩到蘇塘赤著的腳,心虛地嗯了一聲。
「不要覺得我可憐,我跟他們這樣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蘇塘握緊程之涯的手,繼續引導他的舞步,「從小我就被他們當皮球那樣踢來踢去,習慣了期待落空的感覺,後來喜歡男人被嫌棄了也不意外。
都說童年時在父母那裡得不到的,會成為那個人日後建立關係的重要命題,所以不論是愛上沈嶺還是你,我大概都想找到那種被需要和接納的感覺,哪怕一點點,我都會想盡辦法去留住。
我沒法跟你坦白我的自私、妒忌、彆扭、不安、獨佔欲,這些太沈重了,也不好看,會嚇著你的。
可這不是撒謊和傷害你的理由,現在跟你說這些,是讓你知道,我對你說的做的,不全是假的……」
程之涯啓唇欲言,被蘇塘用手指摁住了,用近乎祈求的語氣阻止道,「先聽我說,好不好,就這一次。」
「跟沈嶺的一段情幾近摧毀了我對愛的想象,我花了好長時間才遇到你,找回那種想要愛一個人的感覺,」蘇塘歪著腦袋靠在程之涯肩上,聲音隱忍,「我不知道還要多久、還能不能遇到下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所以我一心只想抓住你、獨佔你、甚至支配你,極度想確認你是我的。到頭來卻是愛得過了界,傷了你,也讓自己變得面目可憎。」
哼笑一聲,「逃了也好,我終於不用擔心你會走,不用反復問自己,我究竟是不是算擁有了你。」
程之涯胸口一窒,掙了掙蘇塘的手臂,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別動,」蘇塘連忙攀住他肩胛骨,抓緊了不肯鬆手,「再抱一會兒就好。」
聲音漸小,就像在跟自己說,「再一會兒我就放手。」
感受抵在肩上的溫度,程之涯沒再說話,夾雜紛繁思緒的潮水不知道第幾次洶湧而來,可他倦了,懶得再去掙扎,只閉上眼睛浸沒其中,大腦放空,只憑當下的感覺自然地抱住蘇塘。
窗外大雨滂沱,房裡竹編燈罩透出暗黃微光,兩人身體相擁,繼續腳下的舞步,Finale(tangoapasionado)單曲循環中,身旁徬如掠過他們無數相愛相離的片段,有種光怪陸離、恍如隔世的虛幻感。
恍然間,他突然有些記不得,他跟蘇塘為什麼要分開,他們為什麼就成這般光景了。
窗外雨聲漸而小了。
蘇塘最先把手松開,抹了把臉,恢復了尋常語氣:「雨快停了,你該走了。」
程之涯這才睜眼,撞進蘇塘一雙幽深如夜色的眼眸里,一下恍惚了,心裡那塊命名為「蘇塘」的領土此刻是冰川萬里又有岩漿噴湧,冰火交加,有許多話如鯁在喉,直至離開蘇塘的小公寓也沒能吐露。
作者有話說:
Finale(tangoapasionado)取自電影《春光乍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