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林母雙腿晃了晃像是要提步，腳步脫離地面的瞬間又急急定住。

她站在原地， 對著門口的方向說了句︰“慢點兒去， 先來幫媽媽一個忙。”

語氣溫柔， 不見強勢，像平時嘮叨林雀打掃房間一樣瑣碎而平淡。

林雀已經將大半個身子探出了門外， 沒聽出她有禁止自己外出的意思， 遲疑片刻後，緩慢轉回身軀看林母。

林母見她停住腳步，臉上帶了分笑意出來， 很是祥和地對她招招手︰“過來嘗口罐頭看看甜不甜， 不甜的話我就再放點糖。”

未等林雀回話， 她先鑽進了廚房， 幾秒後， 捏著一杓暖黃色的果肉小心翼翼走了出來。

果肉飽滿，有汁水流淌著低下。

林母忙用左手從桌面捧了個小碟子過來虛虛墊在杓子下方。

她看了眼還乾站著的林雀， 嘖了一聲︰“你這孩子， 還不快來嘗一口，別讓水滴在地上了，果汁粘稠，不好擦的。”

林雀帶上門，匆匆換回拖鞋， 大步跑到她跟前。

林母順勢將杓子遞到她嘴邊， 她張嘴， 林母把黃桃送了進去︰“怎樣， 甜度夠嗎？”

林雀微仰了頭吃掉。

吃完後她對林母豎了個大拇指，誇贊道︰“夠，整整好！媽媽你手藝最好啦！”

林母很是受用的笑了，她拍拍林雀的肩膀︰“去玩兒吧，明天早上起來就能吃啦。”

出乎意料地好說話。

對於林母的放手行為，林雀難免有些驚喜。

許是長久活在她事無巨細的掌控下，難得自由一回，她心裡隱約覺得不安。

她壓製住矛盾的情緒，輕輕笑一笑︰“那我走啦——”

林母回她以微笑，而後轉身進了廚房。

得到了應允，林雀這回不再逃命似的急著走，她慢慢走到鞋架處，斯條慢理地換著鞋子。

鞋子換到一半，忽然聽到一聲不適地、掙扎地呻.吟聲︰“唔……唔……”

是林母的聲音。

一聲比一聲痛苦……

她驚訝回頭，林父匆忙的身影從她眼前掠過。

——他沖進了廚房。

林雀緊急跟著沖了進去。

林母蹲坐在地上，雙手輕捂著脖頸，剛才還白皙健康的臉此刻變得一片潮紅，因為充血臉部都變得腫脹，太陽穴上青筋暴起，連那雙眼楮都變得赤紅……

林父一把將她從地上撈起。

林雀將包丟在地上，趕過去伸了手想踫她卻又不敢踫。

她張這手，又急又怕，眼淚瞬間掉了出來︰“媽？你怎麼了？”

林母因為痛苦面目已經扭曲得看不出表情，她一雙眼楮盯著她，嘴巴張張合合︰“唔唔……”

她想要和她說話，卻已經發不出聲音。

很快，她放棄出聲，手臂動了動想要抬起，卻隻稍微起了一點弧度，她用盡全力指了下身後的罐頭，而後手臂一松，整個人處於陷入昏迷狀態。

林父往案板上一看，頓時急得冷汗直流。

他沒多耽誤，迅速抱起林母往外走，急急對林雀吼︰“快叫救護車！”

“好！”

林家所在小區旁邊幾百米處就是醫院。

離得近，救護人員很快趕到。

途中經過林父敘述，基本確定是林母呼吸道出了問題，第一時間送氧處理。

有了醫護人員在，林父面色才稍微有了點血色，但整個人還是處於緊繃狀態，沒半點松懈。

林父和醫護人員一起進了急救車，猛然想起廚房燃氣還沒關。

林雀抬腳上車的時候，林父伸出手臂將她隔在了外面︰“你得先回家一趟，燃氣灶上還煮著粥！關掉燃氣再來醫院。”

“好！”林雀趕緊退了出去，拔腿往電梯的方向跑。

等她關掉燃氣，趕到醫院的時候，林母還在手術室沒出來。

她路上來得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急忙上前︰“我媽怎麼樣了？”

林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

他在飲水機旁接了杯水遞給她，臉上已經恢復作為一家之主常有的穩重姿態，只是仔細看，還能從他略為混亂的呼吸聲中尋出一抹有驚魂未定。

他拍拍林雀的肩，小聲說︰“林林，別擔心，你媽媽是誤食了芒果，呼吸道腫脹喘不上去導致暈厥休克的，這會兒搶救過來了在輸氧。”

林雀疑惑。

她喃喃道︰“媽媽一直對芒果過敏，從不吃芒果的呀，怎麼會……”

林父面露糾結之色。

“怎麼了？”林雀關切看他，語氣因為擔憂添了些焦急。

林父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他做遠了一些，不去看林雀，只是盯著病房門瞧︰“還不是你喜歡吃芒果，你媽媽給你做芒果罐頭，順手給她自己做了份兒黃桃罐頭，結果做的時候有一塊沒分清，把芒果塊撥到黃桃盤裡了……”

林雀怔住。

她手機驀然響起。

她拿出來一看，是宋穎打來的。

她選擇了掛斷。

宋穎沒繼續打來，改為發了短信。

穎︰【我剛聽鄰居說你家出事兒了，阿姨沒事兒吧？】

【沒事。】

穎︰【我和鹿鳴去解釋一下，你陪陪阿姨，這邊不用擔心。】

【嗯。】

很快，鹿鳴打來了電話。

林雀掃了一眼，毫不猶豫地掐斷通話。

林父不動聲色地把她的行為看在眼裡，他勸她︰“孩子，禮貌還是有的，去不了的話，你應該要說一聲的。”

“嗯。”林雀應了一聲，卻並未打回去，把手機裝進了包裡。

林母為了讓她解饞才誤食了芒果躺進了醫院，她怎麼可以在林母生死未卜的時候還去做一些讓林母不開心的事呢。

林母不喜歡她和鹿鳴交往，那她就不做。

媽媽只有一個，她不可以失去媽媽。

手機平靜地躺在她的口袋裡。

——鹿鳴沒有再打電話進來。

——

林母很快被推出來。

進了ICU病房繼續觀察。

她臉上不正常的潮紅已經褪去，臉色蒼白，渾身透著一股子林雀從未見過的虛弱。

林雀心疼得不得了，眼淚當即流了下來。

“別哭，媽媽沒事。”林母伸出手撫上她的臉，給她抹眼淚。

林雀能清楚地感受到林母手指在顫抖，她顯然還沒從過敏的意外裡恢復過來。

她鼻子更酸了。

林母眉目低垂︰“林林，媽媽對不起你。”

“？”林雀萬分不解。

林母目光移到她身上那條明亮奪人的紅色裙子上︰“我林林打扮那麼漂亮，本來去開開心心給朋友過生日的，卻被我給耽擱了……”

聲音和以往的強硬大相徑庭，多了些遺憾和小心翼翼的歉意。

林雀想過一萬次林母溫和的樣子，真正遇到時她卻沒有半點心悅。

林母的驕傲和得意似乎被她的任性給漸漸毀掉，她曾經縮在林母羽翼下安心成長，如今林母卻被在她面前有些畏畏縮縮。

林雀很羞愧，再一次懷疑她所謂的爭取自由是不是只是單純的青春期叛逆，就圖自己痛快，而傷透了含辛茹苦的林母。

林雀打斷林母的話︰“媽，你說什麼呢！你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

林母還想說些什麼，林父替她掖了掖被子︰“你別說話了，好好休息。”

經過這麼一場折騰，林母累極，閉目養神。

雖然倦意席卷了全身，但她唇角卻漾著笑意，攜著別樣地、難以言說地舒爽。

林雀沒有發現。

因為林父執意將她推出了病房︰“林林，去向你同學說明一下放鴿子的原因，並且為此道歉。”

他鮮少用命令性的口氣強製要求她什麼。

見他態度堅決，林雀選擇了聽從。

她已經惹了媽媽，不想再讓爸爸也不開心。

——

醫院走廊。

林雀撥了鹿鳴的號碼，他很快接聽，卻並不言語。

她用相當客套地語氣說︰“鹿鳴，你生日我不去了。”

“好好陪媽媽。”他聲音一如既往地平淡。

平常的話，林雀總覺得他過於冷漠，永遠是這種漫不經心的語調。

可當她心裡煩躁時，聽到他的聲音，卻如同打了一劑鎮定劑般，令她情緒淡了不少，不知不覺間就平靜下來。

林雀知道，宋穎幫她向鹿鳴說過她家裡出事的情況。

所以沒多做解釋。

鹿鳴也不需要她解釋。

他聲音沉沉，有安撫人心的魔力︰“不要有什麼負擔，不過一個生日會而已，以後有的是機會來。”

林雀咬了咬牙，調動所以理智抵抗他不自知的誘惑吸引力。

她一字一句、冷漠地說︰“鹿鳴，從今天開始，我和你只是同學關系，如果我們做不到，我就去找老師條換座位。”

一口氣飛快地將話說完，不給他回話的機會，她立即掛斷了電話。

臉上有濕潤液體流下，與肌.膚相觸，所經之地皆是癢癢得。

她抬手將它拭去，指甲上躺著透明的水珠。

——那是她的淚。

她看著晶瑩的水珠，輕輕一吹，將它垂落。

笑了。

沒事兒過不去的坎兒。

剛才的過敏事件已經足夠證明林母對她的重要性不是嗎？

少氣林母，讓她多活幾年，比什麼都強。

林雀整理好情緒，輕輕推開病房門，走向林母的位置。

林母和大門中間隔著個屏風。

她此時看不到林母和林父的表情，卻聽到一向對林母輕聲細語地林父居然在吼林母︰“孩子不就是參加個聚會嗎？你不讓她去不就行了，至於偷偷吃芒果嗎？真要出了什麼事，可怎麼辦？你剛才要是救不過來，孩子不就沒媽，我就沒老婆了啊！都是一家人，有問題好好溝通，不要那麼極端……”

“……”

林雀僵在原地。

明明是最適宜人體的26度恆溫環境，她卻仿佛墜入寒冰之中，陷入強烈地森然恐怖之中。

林母嗓子沙啞，語氣是慣有的不容置喙︰“你不懂，林林現在在叛逆期，激不得，強硬得不讓她出去，她會怨上我們的。”

“那你也不能拿命開玩笑啊！”

“我也沒想到會過敏那麼厲害，以為頂多會漲點疙瘩之類的，讓林林陪我來醫院買點藥把她留在身邊就行了，沒想到會那麼嚴重。”

林父到底是不忍心和林母吵架。

嘆了口氣，口風軟下來︰“林林和鹿鳴是同桌，整天低頭不見抬頭見，你阻止不了他們接觸的。他倆要是真的有什麼，你攔不住。我看倆孩子都還算靠譜，都相處第三年了，這不是沒早戀嗎？學習還一直進步，你要相信林林，林林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林母說︰“我明白，我知道攔不住這些，我不是已經不阻止他們聯系了嗎？也知道阻止不住。可是我今天一看到林林從一清早就開始洗澡打扮，穿得那麼漂亮，我就不放心，再加上今天是鹿鳴18歲生日，我總覺得要出事，這才，咳咳……”

“你別說話了，先休息，這事兒咱以後再說……”

林雀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她癱坐在走廊傷的座位上，拿出手機。

手機因為剛才運作和鹿鳴的通話此時還在微微發熱。

她捏著手機，覺得很是燙手。

她木然坐了片刻。

倏地，笑了。

無奈，又覺得有點意思。

林父扶著林母走出了病房。

林父對她招下手︰“林林，回家了。你媽媽心疼錢，死活不住院，非要回家。”

林雀笑，那是她手到擒來的表情，她天生一副笑臉，只需將雙眼一彎，笑意就盈在了臉上。

“好。”她說。

輕快地走到林母旁邊，挽住她的手腕，扶著她回家。

畫面很是母慈子孝。

——像她沒聽到那些話一樣。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

父母再不可能利用親情來捆綁左右她什麼了。

——

剛到家裡，林雀收到了宋穎的信息。

穎︰【在哪兒，醫院還是家裡？】

她回︰【家裡。】

林雀以為宋穎是不放心她的情況，所以問一下。

因此沒放心上。

她回了臥室，趴在床上，思索著要怎麼向鹿鳴道歉合適。

她捧著手機大半天，對話框的內容寫寫刪刪最後還是全清空了。

——說什麼都不能抵消對他的傷害。

許久後，宋穎又來了一條信息。

穎︰【過了半個小時，我終於能解釋了！剛才玩真心話大冒險，我輸了，有人拿著我手機發了條信息，我不知道發給誰的，也不知道發的什麼消息，看到別當真啊，當真我也不負責任，跟我沒關系哈……】

一看就就是群發的。

林雀︰“……”

她給宋穎發了信息︰【拿你手機發信息的是鹿鳴嗎？】

穎︰【對啊，就是他啊！他剛才是給你發的消息嗎？鹿鳴居然丟下我們一群人自己走了！臉色有點難看，他不會是因為被你放鴿子所以生氣了吧？我看著他往你家方向去了也，走了差不多三十分鐘了吧……】

林雀︰“……”

意識到了什麼，她的心怦怦跳了幾下。

手機再次傳來震動聲。

她低頭。

普通朋友︰【下來。】

普通朋友︰【你家門口。】

林雀的手在屏幕上摩挲幾下︰【好。】

她把睡衣脫下，重新換上了那條紅色裙子。

打開臥室門，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林父林母齊齊向她看過來。

她大大方方從林父林母面前經過︰“我下樓一趟。”

“幹嘛去？”林父問。

林雀晃了晃手裡的垃圾袋︰“買點零食去，順便扔垃圾——”

她在說謊這件事上很是有天賦，打小扯起謊來都能做到面不紅心不跳地。

大部分都能瞞天過海。

只是面對林父林母時，心裡多少有些內疚，覺得自己是個不知感恩的小白眼狼。

可是此刻，她卻半點兒羞愧之情都沒有。

暢快。

滿滿地都是暢快——

進了電梯。

她從包裡翻出了一隻口紅。

那是去年生日時宋穎送她的禮物，她一直沒拆封，怕塗上了林母看到會聯想到她是不是在早戀才那麼愛打扮的。

她將口紅拆封，對著電梯的鏡子，在唇上輕輕塗了一層。

看著鏡子裡變得粉嫩水潤的嘴唇，她滿意地抿了抿嘴巴。

草莓味的，很是香甜。

出了電梯，她將垃圾丟進了垃圾桶。

一轉身，便看到槐花樹下的鹿鳴。

他背抵著樹乾，雙腿微錯，一手插兜，一手捏著煙，有白色的煙霧寥寥升起，模糊了他的五官。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繚繞的煙霧暈染出了一抹柔光，卻並未能使他變得柔和，他的目光尖銳且鋒利地東西從霧氣中透過來。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推雲吐霧。

捕捉到她的視線，他冷哼一聲︰“過來。”

“來了。”她嘿嘿笑著，狗腿又聽話地走過去。

她抬步的瞬間，他將煙暗滅在樹上，抬手一扔，把它丟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

有晚風拂面。

漸漸吹散了煙霧。

她慢慢看清了他原本掩蓋在霧氣裡的容顏，整體來說還是那張肅穆的臉，不過眉心鎖緊了一些，眼裡不太平靜了點，湧動著躁動和淺淺暴戾，其他差別不大。

但就是這麼一點小小的改動，卻直接影響了他整個人的氣質。

不同於之前波瀾不驚地神仙模樣，此刻整個人身上都溢著陰鬱森然之氣，像墜入了魔道。

他睥睨她，視線聲音皆是冷意濃濃︰“我對你到底還是太好了是不是？”

他的樣子有些駭人。

林雀頭皮發麻，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她別開眼楮，沒去和他對視。

他另她倍感壓力，她卻並不怕他。

她反而還加快了腳步，一頭扎進他懷裡，不管三七二十一，將腦袋往他胸前一埋︰“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