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相碰,陸允通道:「大家辛苦了。」
「噓寒問暖,不如獎筆巨款,」馮蔚然打個酒嗝,「說實話,要沒有碰上允哥,我可能會上清華,可能會上北大,可能會比現在輕鬆,但從來不後悔,真的……有為之努力的東西,有允哥的嫌棄。」
蔣亞男拍他:「喝醉了凈說酒話。」
陸允信眉梢也挑了點笑:「我不背鍋。」
馮蔚然舉杯:「第二杯,單獨敬允哥,看著看著就八年,一輩子能有多少八年。」
江甜順勢舉杯碰了一下兩人:「嫉妒使我強行一波。」
馮蔚然:「嫉妒使你強吻允#¥%……」
蔣亞男夾塊南瓜餅塞馮蔚然嘴裡。
盛藉他們也舉起杯子。
「你們,你們,」馮蔚然含混著做出一個被欺負的表情,下一秒,又「嘻嘻」,「第三杯,敬未來,都說萬事開頭難,好像150獎金一到,資金一啟動,再ABC輪融資一走,我彷彿都能看到自己拎雙C開跑車戴著墨鏡左擁右抱……」
蔣亞男微笑:「重複最後一句。」
「啊?」馮蔚然驚一下,隨即覥顏,「抱兒子女兒啊。」
蔣亞男搡他:「沒正經。」
江甜和陸允信視線不約而同撞在空中,又咳一聲,心照不宣避開。
店內空調溫度開得高,大家臉上都浮著淡淡的熱。
鍋內紅油滾騰,歡鬧喧嘩都是風華正茂的模樣。
「嗡嗡嗡,嗡嗡嗡。」
震動響了兩遍陸允信才聽到,他握著手機出去。
江甜也扇著臉:「我出去透透氣。」
然後,在一片意味深長的「嘖」聲起身。
………
包廂挨著火鍋店側門,出來是一條隔開嘈雜的小巷。
陸允信倚在雕花門桓的左邊,江甜倚在右邊,安靜中,她可以聽到陸允信回撥過去的等候音。
幾秒後,清麗的女音響起:「您好,全創辦公室,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
「你們剛剛撥過來的電話。」
「請稍等,」對面滑鼠點了幾下,「請問是交大陸允信團隊嗎?」
「嗯。」
「您好,是這樣的,我們這次大賽其中一個參賽要求是項目未經孵化和未公開招資,然後我們在核對這塊保留權利時,發現和您團隊相似度99%的方案已經發表在了以下幾個風投平台,分別是HUAJ,紅樹……時間是本周三上午九點零十分,發表人和解釋權歸屬顯示是您團隊導師交大計算機科學系系主任王軍教授,請問您有什麼異議嗎?」
「麻煩報一下方案名稱。」陸允信楞一下,隨即把自己手機放大免提遞給江甜,把江甜手機拿過來,登網站。
「VR概念下的感測……」
題目很長,伴著電話裡的女音一字不漏出現在江甜手機屏幕上。
陸允信想點下去的手,徐徐滯在了空中。
電話裡問:「請問有什麼異議嗎?」
陸允信緊緊盯著那幾個字,怔好一會兒,仍是有些沒反應過來:「沒有。」
「好的,那我們這邊就對您團隊的分數排名做作廢統計,相關資料我們將在七個工作日內郵寄到您的聯繫地址,請問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掛斷電話,小巷過風,兩人陷入沉默。
江甜:「周三早上,掛科王問我要了WORD版本和PDF版本,我全部都給了……」
「打一下他電話。」陸允信神色慢慢恢復如常。
「嗯。」江甜和他交換回手機,撥出去,垂在身側的那隻手稍稍攥了攥。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sorry……」
「對不起,您撥打……」
三遍之後,消息欄彈出簡訊,江甜把手機遞到陸允信面前,試探著,「師娘說……掛科王在等你。」
………
晚上九點,辦公大樓外觀漆黑一片。
走廊燈光昏暗,江甜等在外面,陸允信推開一道虛掩的門,又是黑暗。
平素喜歡在頭髮上噴髮膠,腆著圓滾滾啤酒肚站在講台最中央的掛科王席地坐在窗角,手上亮著火星。
陸允信站在門口按開燈。
掛科王抬手擋眼睛,撣了撣手臂,煙灰一地。
「接過電話了。」陸允信沒過去,雙手習慣性插在兜裡。
掛科王沒接話,又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煙,才道:「整個大賽只有你們團隊分數超過95,而且超了很多。你陸允信實力搭這個分數沒有任何問題,但在最後複查環節,按規定,這個分數會和最低分一道進入專案組高審。」
陸允信沒出聲。
掛科王把煙頭慢慢按進花盆:「專案組主評委是世光科技總經理施茂,世光科技其他管理層三人以及三個高校教授,我避嫌沒去,去的是我南大師哥李河山……」
「陸允信,」掛科王想笑,笑得無力,「他們的原話是,你總決賽階段拿到的三個滿分,將會作為打分失誤處理,專案組會根據錄像重新打分並出聲明,你最後的成績會是90.5,比第一施志少0.5,排第二,也就是不管你真的分數是98.5還是99或者是100,你最後的成績,都只能是比施志0.5。」
掛科王鬆開煙頭,「你明白嗎?」
正值下課,校園大道亮如天上的街市,湧動的人潮言笑朗朗,「待會兒點什麼外賣」「好難沒聽懂」「周末去爬山嗎」以及自行車扭來扭去不可避免撞到人的「對不起」。
隔著一扇玻璃窗,好像就隔開了這些明朗。
陸允信「嗯」得剋製。
掛科王收緊抱腿的臂:「你我都清楚,除了一等獎,第二第三都是雞肋,不拿它有獎金,你拿了你項目的檔案就會蓋上『次』,如果是別人,我不會管也不會說,可是是你陸允信。」
陸允信大一開始就經常到掛科王家蹭飯,陸允信績點一直第一,可就是目無紀律不上課不考勤,自己做自己的。
平常敢擠兌陸允信的教授,只有掛科王,最了解陸允信的,也是掛科王。
陸允信喉嚨起伏,再「嗯」一聲:「正兒八經準備這個比賽,其實只有兩個月,這個比賽也不是必須拿獎,只是資歷和平台的一些東西,我等會兒回去給馮蔚然他們說一下。」
陸允信嗓音平靜,平靜到停頓,都一絲不苟。
掛科王注視窗外:「規則放在那裡,社會就是這樣,不是經常有導師剝奪欺壓學生項目的新聞嗎。」
他玩笑:「你當我王軍剝奪你也好,欺壓你也好,或者你可以和馮蔚然他們罵我『擅自決定狼心狗肺沒有人性甚至折壽短命』,我真的寧可你98.5觸及賽製退出來,也沒辦法看你在這種比賽被人踩到第二。」
掛科王眼角閃爍著點點水光。
陸允信臉綳得很緊,抿唇沒辦法接話。
曾經,他給宋易修說過同樣的話。
如果是他,他寧可保持第一中途退出奧賽,也不會拖到後面把自己熬糊。
不過不一樣的是,宋易修討厭奧賽不想拿獎,極度煎熬過。
陸允信希望在這個比賽拿到好名次,也和馮蔚然他們在其他同學約電影約旅行約聚會的時候,極度煎熬過。
………
傍晚那片烏雲壓得愈低,蓬蓬無邊的一大團,讓人喘不過氣。
半個小時後,陸允信出門,江甜不在,出樓,路虎停在他跟前,江甜探身打開副駕駛的門。
陸允信:「剛好不太想走路。」
「我聽到了,再下的樓。」
陸允信默,江甜動了動唇,終究沒發出聲音。
兩人回火鍋店,馮蔚然醉醺醺地和盛藉扳手腕:「明早記得叫我起來看公告,我要刷屏十天發到親戚群讓那群人洗洗眼。」
饒是平常溫潤穩重的盛藉,也迷濛了:「和你睡的應該是你女朋友,不是我。」
「我不管,」馮蔚然轉臉看到陸允信和江甜,擠眉弄眼,「允哥,」他嗝兩下,「你是不是太快了,前前後後還沒到一個小時。」
「你特麽在說什麼呢!我替陸允信弄死你!」盛藉嗤著捶馮蔚然一下。
在座哄地笑開。
江甜去拿包。
陸允信視線落在自己和江甜的碗上,大家給兩人留的菜堆得和小山一樣高。
陸允信舌尖緩緩抵著側牙,鬆開:「王教授周三把我們方案掛到了風投招資平台,觸及賽製,我已經確認了退賽。」
馮蔚然擒盛藉的手頓住,胡雨涵和林琅起身起一半,蔣亞男給江甜續豆奶的動作也停了。
江甜拉包鏈的聲音倏然震耳。
陸允信面色無波:「我們分數98.5會進入專審,主評委是施茂,第一一定是施志,我們分數會被壓到第二,如果是我,也會提前退賽,規則沒問題,掛科王也沒有問題,大家有什麼話或者想法可以給我交流,簡訊微信都可以。」
陸允信難得一次說這麼多話。
其他人,卻沒有一個開口。
江甜收好東西過來。
「我和江甜先回去了,大家先休息兩周,都辛苦了,帳已經結了。」陸允信手掠過馮蔚然的背,幾不可查停一下。
蔣亞男還有點沒反應過來:「不是說肯定是第一嗎?」
「不是,退賽。」
陸允信冷靜答完,轉身。
他和江甜剛出包廂,馮蔚然突地拂下桌上所有碗筷。
「哐當劈啪」,滿目狼藉。
江甜明顯感覺出陸允信後背僵著,問他:「回南大?明天周日剛好回去調整一下。」
陸允信應單音節,手扶著後排門卻拉不開:「你還沒開鎖?」
「嗯。」江甜不戳穿,假意按一下鎖,替他拉開,關上。
江甜車速快,陸允信搖下車窗:「可以抽煙?」
「隨意。」
江甜頻頻在後視鏡裡瞄他,瞄他看窗外城市夜景繁華,有人歡場作樂一擲千金、有人腫著眼睛守夜市攢零鈔、城管追著小攤販跑、避讓好車態度禮貌。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情緒。
風吹動他的發,他的臉浮在幢幢朦朧的燈影間。
燈影綺麗,他眉目卻似深秋清晨的樹,端正工整,枝梢裹著敝敝白霜。
車向著南大反方向開到柳河畔,停在昏色樹影下。
陸允信:「你先上樓吧,我靜一靜。」
江甜熄火,下去,然後開了後門坐到他身旁,「哢噠」,關好。
陸允信手肘抵著車窗,平視前方,他一下一下按著太陽穴:「我想一個人單獨靜一靜……」
江甜反身抱住他,貼住他心口。
陸允信剩下的話哽在喉嚨裡。
她知道的,看前前後後內容變動很少很強迫症的會議記錄,看那些凌晨一點兩點三點的時間,看他們從一無所有到一套可以進行參賽甚至著手融資的方案,再到……戛然敗退。
那種明明自己努力想要,也明明是自己的東西被別人搶走的感覺……
像他送的、被程女士保護最後仍舊破碎的粉紅頑皮豹。
也像和他分別。
不想走,但要走,難過到渾身每一個細胞都泛著澀,閉上眼,酸酸脹脹的,好似稍微一動,眼淚就能決堤。
江甜說不出「下次還有機會」,更說不出「第二也很好」,她隻想抱一抱他,就這樣,抱一抱他。
陸允信想攔她的手在空中懸幾秒,然後,以極慢的速度,按住他發梢,落在她背上。
良久。
「馮蔚然高考離清華只差了一分,有想過考研考過去,大三上學期認真泡了一段圖書館,大三下關鍵期,卻放棄得很乾脆。」陸允信說,「盛藉有拿到鵝廠萬分之一實習offer,也沒有去。」第一句。
「寒假之後好些天,基本把洗漱用品搬到了辦公室,馮蔚然嚷嚷累不想做了,說夢話都在嘟囔數據。盛藉最開始也很煩這些日常瑣事,但沒人做,他最熟,到現在把什麼都做得井井有條。」第二句。
「不是多少錢的問題,也不是我一個人得失,是他們和我一起努力過,江甜,」陸允信喚她,嗓音沙啞,輕慢到近乎氣音,「我也有心……」
他尾音顫,闔了眸。
江甜聽得心驚。
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啊,永遠第一,喜歡插著褲兜,沉默寡言,表情鬆懈甚至有些傲慢。
為什麼會,會……
陸允信身體溫熱,心口的襯衫被浸濕,起涼。
他用下巴摩了摩小姑娘柔軟的發頂,看遠天星河一線,深邃的眼裡有紅色,潤了些濕意。
「我下去抽煙。」
江甜不放手:「你的煙我聞不到煙味。」
「我想過戒,沒戒掉。」
「……」
直到很久以後,江甜和陸允信都清楚地記得那天是3月21號深夜,3月22號凌晨,江甜20歲,陸允信22,下了大暴雨。
路虎巋然在樹下。
車內,江甜紅著眼抱陸允信。
陸允信斷斷續續抽煙。
兩人都沒說話,也都沒合眼,直到快六點天蒙蒙亮,才昏沉沉睡去。
九點,陸允信還在睡,江甜被自己手機鬧鐘吵醒,剛滑掉,施志電話進來。
她眸色暗了暗,小心翼翼把陸允信扶到一個穩定的姿勢,躡手躡腳下車,走遠了一段距離。
雨後的草坪有放線菌的味道。
施志歉意:「甜姐兒吵到你了吧……我給允哥打他關機,馮蔚然說你和他在一起,」施志道,「公告已經出來了,我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謝謝允哥的一些建議,為允哥的退賽感到抱歉,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合作交流——」
「滾你媽!」
江甜沖電話罵完,直接把手機扔到了柳河裡。
水花「噗通」,清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