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聲音都能想象出對方皺著臉的小可憐模樣。
陸允信敲著太陽穴:「我可以拒絕嗎?」
「我肚子痛,」江甜細若蚊蠅,「感覺有點止不住。」
陸允信沉默。
一門之隔,江甜咬了咬唇,很不好意思地說:「謝謝你,超長夜用或者夜用,如果兩個都沒有,」江甜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日用也可以。」
然後沒了聲音。
陸允信腦仁一陣抽疼,生平第一次懷疑自己腦子是不是進了水。
為什麼不戴眼罩睡?為什麼要對光敏感?為什麼要關注?為什麼要下床?為什麼要跟過來?為什麼要在這裡等她?自己是有多想不開……哎。
………
山莊住宿的一樓一片昏暗。
旁邊立著棟三層小樓房,員工宿舍,樓底小賣部倒有零碎燈火。
陸允信回寢室揣了錢,不疾不徐走進去:「請問現在可以買東西嗎?」
「可以,要什麼我帶你去拿。」值守下半夜的大媽打著哈欠問。
「白天走太多山路,磨了腳,明天還要進山活動,」陸允信平淡道,「有沒有軟一點,長一點,可以貼的軟布……」
「衛生巾,」大媽「嗨」一聲,一邊扭著笨臀帶陸允信去貨架,一邊說,「我兒子他們大學軍訓也是在膠鞋裡塞衛生巾,千萬不要不好意思,磨了腳多痛,自己舒服才是真的,」說著,她問,「你們還沒睡?」
陸允信跟過去,不鹹不淡「嗯」一聲。
「是這樣,女生們睡得早,男生們打遊戲啊,亂七八糟的得折騰到好晚,」大媽滔滔不絕完,給陸允信指,「日用給女生,夜用給男生,你一樣拿幾包……」
陸允信手碰到粉紅鬆軟的包裝時,頓了一下,隨即又泰然自若地撿日用,撿夜用,狀似無意地捎了包超長夜用,又在熱飲櫃裡取了盒紅棗穀物奶。
要了兩個塑料袋,結帳,離開。
………
廁所很安靜,安靜到江甜望著蜘蛛從白牆爬過,能聽到它把灰踢落的聲音。
先前的痛感過去,江甜不斷轉移注意力來麻痹自己的恐懼,腳蹲得快麻掉時,門口終於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三下門響,撕拉撕扯塑料,然後,一片寬大的藍色從門的百葉縫裡遞過來。
江甜驚喜:「真的有超長夜用啊,陸允信你好厲害……」
「兩分鐘,不出來我走了。」
「好好。」江甜忙不迭接進來,拆包裝。
她微熱著臉克制力道,結果聲音反而更大更清晰……
五分鐘後,「嘎吱」門開。
江甜瞥到陸允信手上的兩大袋,冷不丁嚇退赧然:「你怎麼——」
陸允信斂著面色,抬手象徵性懸在她唇上畫一下。
這是大家吃飯,麵條在桌下「嗚嗚」想蹭肉吃時,陸允信讓麵條不要發聲音的手勢。江甜點點頭,站到洗手台前,埋頭乖巧地擠洗手液,沖兩下,在自己衣擺擦了擦。
廁所背後是樹林,夜風吹過,「嘩啦」的響聲像電影裡的恐怖配音,偏偏天花板上的吊燈左右晃動,閃閃滅滅。
江甜把衣服裹緊一些,終於忍不住朝他站近,站更近。
「外面好暗,」她咽了咽口水,手輕輕觸到陸允信小指,「我有點……」
陸允信面不改色,任憑她食指輕輕撓著自己掌心。
江甜抬眼瞟了一下暗路,小心翼翼地呼吸:「我有點,有點……」
陸允信順著她聲音,垂眸剛好撞進她仰面看他,害怕想尋求依賴的眼神。
陸允信嘆了口氣,將她的手穩穩握住,然後,未發一言,牽著她朝外面暗沉沉的磚路走去。
月色清泠,泠不過她黑白分明漾著水波的眼睛。
陸允信的手比她的大很多,明朗的指節托著她虎口、食指稍稍內勾,以拇指覆在她手背的手勢,將她整個手都包在自己掌中。
直截了當的肌膚相觸。
江甜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指腹的薄繭,掌心的紋路,令人心安的體溫,以及周遭專屬於他的清淡氣。
腳踩在地上,發出碎磚滾動的聲音。
江甜珍惜只有兩個人的時間,想開口說話,調戲一兩句也好,感謝也好,尬聊也好,話到嘴邊,統統發不出來。
短短幾十米,喉嚨滾了無數次。
晚風吹亂了呼吸,江甜覺得亂的是他,可認真聽,好像又是自己……
走到門口,陸允信把其中一個袋子遞給她。
走廊壁燈昏黃欲墜,切著牆面和他頎長的身形落下,好似把一層暈鍍上他的眉眼,淺淺,淡淡,溫柔到不可思議。
江甜絞著塑料袋把手,腳底寸寸摩挲著地面,抵上他的腳尖。
「陸允信……」她舔了舔唇,盯著兩人腳尖抵合處,紅著耳廓,燙著耳根,猶豫地,「我們……」
停頓沒完,陸允信背後的寢室突地一亮。
江甜被一個慌神,飛也似地轉身,「晚安」踩著門響「哢噠」幾不可聞。
陸允信笑得無奈。
沈傳一邊揉眼睛一邊推門:「允哥,廁所在左邊還是右邊?」
………
第二天,馮蔚然一早起來,睨到一大袋衛生巾放在自己床下,虎軀一震:「這是?」
陸允信聲線懶散:「昨天晚上出去,碰到……」
「噢噢,」馮蔚然想起什麼,「東郭之前給我說,爬山磨腳買衛生棉來著,」他邊說邊拆了夜用分給男生,「大老爺們別害臊……一人兩片……啊啊不用謝,叫爸爸就行。」
男生分完,他又過去分給女生:「姑娘們別羞澀啊,墊鞋裡免得今天山磨腳,感受到來自班長的體恤了嗎?」
蔣亞男一個爆栗敲他頭上:「你才姑娘們呢,當是怡紅院嗎……叫爸爸。」
女生們哈哈笑作一團。
………
中午,同學們進山烤肉。
平時在家有主廚經驗的,就挑大樑烤,有墩子經驗的,就切切菜,再不濟,就唱唱歌洗洗水果,分分零食。
幾十平的空地上,葷的一灶,素的一灶,紅薯地瓜土豆整個的一灶。
熱霧,香氣混著同學們嘰嘰喳喳的喧嘩,籠罩著整個場地。
秦詩在洗蘋果,傅逸在切。
陸允信在夾核桃,江甜則是手巧地把核桃肉掰出來擱到盤子裡。
馮蔚然和沈傳端著肉串過來,對四人「嘖嘖」好幾次,又繞到其他地方。
很多平常在學校不聲不響的同學,拿手菜一道接一道,臉上盛著少有的自豪和紅光。
楊紫嬋烤的孜然肉塊很有水準,金黃酥香,嘶嘶滾油。
「哇紫嬋姐姐你好棒」「哪兒有」……
「真的好贊,我再來一塊」「嗯,這塊大些」……
楊紫嬋端著盤子一路發到四個人跟前,秦詩笑眯眯地拿一塊,走心稱讚。
傅逸耍無賴說自己「沒手」,秦詩嗔他「殘廢」,還是撚了一塊喂他,傅逸趁機親了下秦詩的手指,惹得秦詩一邊罵他「流氓沒個正形再也不理你」,一邊在衣服上狂擦。
江甜試了一塊,直誇大廚水平。
楊紫嬋靦腆地推謝,端到陸允信面前:「允哥要不要?」
陸允信頭也不抬:「不用,謝謝。」
先前沈傳和馮蔚然過來,陸允信不喜油膩還是很給面子地吃了,這廂換成楊紫嬋……
楊紫嬋面色微僵,隨後,扯唇勸:「允哥真的不要嗎,試試吧……」
「不用。」兩個字,陸允信自顧自地夾核桃。
楊紫嬋:「允哥試……」
陸允信懶得再理。
楊紫嬋話卡在喉嚨,懸在空中的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不少人朝這邊看。
江甜拽了一下陸允信的衣角,給他遞眼色,你不想吃也接一塊,你接下來我吃。
陸允信不為所動。
江甜朝楊紫嬋笑笑,轉臉低聲喊陸允信名字:「陸允信……」
陸允信瞥江甜一眼,放下鑷子直接走人。
江甜神色稍滯,隨後笑著又拿一塊:「他有點上火,不過紫嬋姐姐真的溜。」
楊紫嬋表情輕鬆些,去向下個同學。
江甜胡亂把肉塊塞嘴裡,反身去追陸允信。
………
土路上有黑色的大螞蟻,陸允信把玩著一枚核桃殼,步伐散漫到可以和螞蟻並排。
江甜跟在陸允信身後,醞釀好一會兒,喚他:「陸允信。」
「嗯。」漫不經心。
「你其實很溫暖啊,」江甜用了疑問詞,語氣卻很肯定,「至少你對麵條很細心,還會給我買紅棗奶……」
她停一下,試探著,「其實有時候,你脾氣稍微好一點,不要那麼當眾給人下不來台,就會更受大家喜歡,更合群一些,你會發現同學們挺好玩,能帶給你不一樣的樂趣。」
說完,她頗為緊張地抿唇。
陸允信默了片刻,「噢。」
江甜楞:「你噢是什麼意思?」
「你有你的處事方式,我有我的處事方式,大家各自用各自的,」陸允信腳步停了,「不好嗎?」
「好?」江甜不敢相信,「你是覺得獨來獨往是好?不考慮別人感受是好?還是覺得……當眾拒絕紫嬋姐姐讓人難堪是好?」
「她端著東西問我要不要,我說不要有什麼問題?」
江甜啞口。
「還是說你們,你,」陸允信插著褲兜,「就覺得自己要讓每個人都開心,就覺得自己很擅長為人處世,別人做了稍微不一樣的事就要強加價值觀,就覺得所有人都要按照你的想法顧及什麼同學情室友情,合群合群合群,你就不會覺得自己……」
陸允信朝江甜微微傾身,勾唇冷笑,「太把自己當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