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劇中劇(一)
《棠梨花》的劇情大致是這樣的。
虞棠自幼被賣入梨園學唱戲,吃盡苦頭,受盡折磨,才終於十六歲登台展露頭角,遇上十九歲剛從英國留洋歸來的少爺楚御。
楚御與虞棠一見如故,從此成為知音,並在日漸相處中情愫暗生。楚御一擲千金捧紅虞棠,讓他成為金陵最負盛名的名伶,人人都要尊稱一聲「虞老闆」,再不會被人看不起。
楚家不滿楚御為一個戲子著迷,更不允楚御為虞棠贖身,否則就威脅要殺了虞棠。
為有足夠的實力保護心上人,楚御毅然從軍。
經年後楚御歸來,已是金戈鐵馬的鐵血將軍,萬般柔情只給予虞棠一人。而楚家卻已計劃讓楚御與章小姐聯姻,消息傳遍南京。
在楚御從軍期間,楚家便已派人來警告過虞棠,不許他再靠近楚御。
「你不過一個戲子,下九流的玩意兒,你能幫他什麼?是地位還是盛名?你只會拖累他。你若真喜歡他,就該早點退出去,莫耽誤了我們楚御的前程。」
虞棠想,是啊。少爺他有錦繡姻緣,大好前程,他般配不上。
虞棠與楚御因此生了嫌隙。
可誤會很快便澄清。楚御直接挑明他對章家小姐無意,對任何人都無意。
「阿棠,你知道的,我只中意你。」楚御在夜色中輕吻他的眉眼,「你該信我的。」
虞棠闔了眼:「好,我信。」
那晚燭光昏黃,楚御挑開虞棠的衣帶,除下他厚重戲服,真正見到了青年從來被濃墨重彩掩蓋的一張絕美的臉泛起緋色。見到他桃瓣般的眼睛長睫低垂淚光閃動。聽到那珠圓玉潤能唱出婉轉唱腔的喉嚨里聲聲低泣著叫著他的名字。
相思成疾,念卿若狂。
-
自那以後,楚御與虞棠更加濃情蜜意。他燈下讀書,他紅袖添香。他院中練槍,他廊下欣賞。他溫酒澆劍,他烹雪煮茶。他摘花送他,他便能笑著信口唱一曲兒給他。
儼然一對璧人。
楚老太爺與楚父自是一萬個不同意,可那時楚御已經勢大,不再受家裡管束。大哥楚幕忙著和綠芍虐戀情深自顧不暇,也沒工夫勸這個弟弟。
楚御與虞棠過了一段琴瑟和諧的日子,那是他們此生最好的一段時光。
好景不長,國內形勢混亂。楚御不得不去外省徵戰,前方危險,虞棠仍是留在金陵城中,被楚御留下幾個人保護。
可那幾人千防萬防,也還是出了紕漏。
虞棠被人綁走了。
被綁著坐在椅子上,眼前黑布被摘下的一瞬間,他看到了一個女人。
綁他的人是章小姐。
此時的章小姐,早已不是最初那個天真爛漫的千金小姐。時局險峻,母親病死,生父無能,章家一個普通的商賈之家在亂世中搖搖欲墜,難以自保。章小姐在這樣的艱難中迅速長大,她得撐起章家,而她一個弱女子別無他法。
她需要一個可以保護她娘家的夫家。
而她的丈夫,本該是手握重兵的楚御。
可他卻寧願喜歡一個低賤的戲子,也對她這般富貴人家出身的小姐不屑一顧。
章小姐綁來虞棠,是想警告敲打一番,讓他遠離楚御。她心知楚御在意虞棠,她萬萬插不進去,那便唯有用計。
她仿照楚御的筆記寫了許多情書,連著偽造的婚書一起擺在虞棠面前:「虞老闆,我與阿御已經結婚。結婚的意思你懂麼?就是成親。」
「當初我們兩家聯姻的事傳的沸沸揚揚,你也是知道的。後來沒風聲,外人以為是不了了之,其實沒有。我和阿御早已成婚,只是因他的身份,當他家屬不免危險,他為了保護我才沒有聲張。」章小姐對虞棠道。
「他或許是有那麼點喜歡你,就像喜歡一隻鳥雀一樣的喜歡一個玩意兒。男人嘛,在外頭養什麼,我平日里也懶得管。」章小姐用高傲維持自己的心虛,她知道她每個字都是在說謊,「可想著總是堵心的。我不為難你,只要你寫一封與阿御的分手信,主動離開他。我會給你一筆盤纏,你離開南京,走得越遠越好。」
等虞棠傷心離開後,楚御回來,章小姐就會跟他說虞棠等不及他,跟著另一個有錢人跑了。楚御定然會對那薄情寡義的戲子失望,到時候她再軟語安慰,趁虛而入……何愁得不到楚家二少奶奶的位置。
章小姐的如意算盤打的很好。
卻失敗在了第一步。
虞棠望著那堆所謂楚御寫給章小姐的家書,還有白紙黑字的結婚證,半晌,笑了一聲:「我不信。」
章小姐心頭一梗,強自鎮定:「虞棠,你不要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的是章小姐不是麼?」虞棠抬眸淺笑,被綁在椅子上也是清冷矜貴的模樣,「我只信他。除非他親自站在我面前,親口告訴我,他不要我了。否則,我都不會當真。」
章小姐不可置信:「你就這麼信他?!」
虞棠只是歪著頭笑:「我不信他……難不成還信章小姐你麼?」
「其實章小姐的字寫得很好,筆鋒框架都到位了,只是仿不出他的神。」虞棠真誠誇贊道,「說來怕章小姐笑話,虞棠識字不多,都是為了背戲詞才勉強認得幾個。是少爺手把手教我寫的字,他的字,我自然認得。若是我來寫,還能比章小姐這手更像……」
「啪」的一聲,虞棠被打得偏過臉去。
「你是來跟我炫耀的麼!」章小姐氣急。
虞棠臉上生疼,白皙的臉頰浮現出一個鮮紅的掌印,口腔里隱隱有血腥味。
虞棠想,他果真是被楚御養嬌貴了。以前棍棒鞭子都撐得下來的身子,如今竟覺得一巴掌都疼得受不住。
可他到底也沒露出半分異色,仍舊是靜靜看著章小姐:「您打我也沒用。打死了,您章家也保不住。」
被看穿心思的章小姐又驚又怒。
虞棠在歡場待了這麼多年,人心早已看透。他說:「您不愛少爺,我知道的,您只是想找一個靠山。」
章小姐狀若癲狂:「楚御不是常誇你善良大度麼?那你大度點,你把他讓給我,讓給我成不成?我就這一條活路!」
虞棠緩慢而又堅定地搖頭:「不成。」
「我不善良,不大度,我太惡毒也太小氣了。章小姐想要跟我搶少爺,我就想殺了您呢。」
青年明艷美麗的臉龐笑著說出這句話,令章小姐感到毛骨悚然。
虞棠……哪裡是什麼柔弱的菟絲花。
那是劇毒的罌粟。
-
章小姐恨上了虞棠,也恨上了楚御。
她想,她不好過,就也不能讓別人好過。
章小姐攀不上楚御,那就攀上楚御的敵人。一直在與楚御作對的勢力中,最強的便是佔領西北的沈三爺,沈念。
章小姐自個兒是與沈念這樣的大人物搭不上話的,但虞棠可以。
虞棠是楚御的軟肋,光是這點,沈三爺就一定會見她。
章小姐托了許多門路,總算與沈三爺牽上線。沈念對那什麼章家小姐一點興趣也沒有,可對方說她抓到一名戲子,是楚御的心頭肉。身為楚御的死對頭,沈念立時就來了興趣。
最重要的一點,楚御離開前同樣將楚家人安排轉移。沒有人知道楚家人在哪兒,除了虞棠。
楚御那麼喜歡他,所有事都會告訴他。除了一些機密,其他都不會瞞著虞棠。
沈念此前一直想控制住楚御的家人卻沒有找到,不過無妨,他現在找到一個楚御的相好。
沈念為人薄涼狠戾。比起虛無縹緲的愛,他更覺得親情掌控才穩妥。沈念聽說過楚御在南京傾力捧一個戲子,可也只當是楚御養的一個玩意兒。
他可不信楚御那個冷血的男人還會對一個戲子有真情。
章小姐用虞棠換來沈念隨意派幾個人來保護章家,只這點已叫她感激不盡。
沈念第一次見到虞棠,青年單薄地坐在牢獄里,身體倚著爬滿青苔的牆壁。滿室的陰暗冷寂中,青年蒼白柔弱,美貌驚人。
果真是個絕色。
可惜沈念只愛女人。
「你知道楚家人的下落。」沈念看他。
虞棠緩緩抬眼:「我不知道。」
沈念慢條斯理地抽出腰間的皮鞭:「不,你知道。」
-
虞棠在獄中被打得半死,各種刑訊逼供都上了一遍,仍是一口咬死了不知道。
哪怕楚家人不喜歡他,那也是楚御的家人。
到最後鞭子都打斷了兩根,虞棠也沒有松口。沈念感到困惑,難不成是章家那個女人在騙他,虞棠當真不知道楚家人的下落?
沈念實在不信一個戲子骨頭能硬到這種地步,被打成這樣也不願透露。
沈念丟下虞棠離開,虞棠又一個人在牢房裡待了兩天兩夜。渾身是傷,水米未進。
第三天沈念又回來了,皮鞋定在趴在地上苟延殘喘的虞棠腳邊,告訴他一個消息。
「你想知道你姐姐的下落麼?」
虞棠驀然抬眸,眼底是驚色。
「你說什麼?」
他的……姐姐?
虞棠一直以為,他的親人都死了。所以從來沒有想過去找。
「是。你的姐姐。」沈念這兩日著人去查虞棠的過往,未曾想查到一些有趣的東西。金陵名妓綠芍竟是虞棠的姐姐,還與楚幕有一腿。
「她是誰?」虞棠氣息有些不穩,「她在哪兒?!」
「別急。」沈念笑道,「告訴我楚家人在哪兒,我再告訴你你姐姐是誰。就看你是選楚家人,還是自家人了。」
虞棠沈默良久。
良久後他說:「我真的不知道。」
沈念眸色變得危險。
他有點想殺人了。
沈念沈住氣:「可以。就當你是真不知道。你替我辦件事。我就告訴你你姐姐的下落。」
「什麼?」
「聽說楚御很寵你。那對你大概是沒有太多防備了?」沈念居高臨下地注視伏在地上的青年,「我要你把這毒下在楚御酒里。事成,你會知道你想要的答案。事不成,你姐姐就會死。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很久沒有回答。
直到輕聲的一個字。
「好。」
-
虞棠寧死不肯洩露楚家人的地點。他不是不在乎他姐姐,可他同樣無法出賣楚御。
唯有緩兵之計。
虞棠被放了回來。
可楚家人的所在仍是瞞不過沈念。他們不是被虞棠出賣,他們是被章家父女害了。
楚家人藏在金陵小巷的一棟宅子里,有重兵把守。某日楚老太爺有事上街,偶遇章家父親。兩家差點結為親家,因而有些交情,楚老太爺遂與章父閒談幾句,還將其邀請到家中做客。
未曾想章家接了沈念恩惠,已轉到沈念陣營。回頭就把消息告訴了沈念。
楚御留下來的幾名保護人手根本抵不過沈念的人馬,楚家人很快被全部帶走。
虞棠聽聞時,失手將茶杯打碎了一盞。
梨生擔憂道:「棠哥兒,這……」
棠哥兒前幾日夜裡遍體鱗傷地回來,把他嚇了一跳。可怎麼問都不說發生了什麼。如今又出了楚家人被沈三爺帶走一事……
南京是愈發不太平了。
虞棠攥緊了長衫:「章家……」他強忍著這口氣,「把杯子收拾了。」
-
沈念抓到楚家人的當日,便給楚御發了電報,等他趕回南京,自投羅網。
楚御確實回來,一回來就遇見了章小姐。
章小姐說:「是虞棠出賣了老太爺他們。」
楚家人的所在,楚御確實只告訴過虞棠一人。
楚御不信。
章小姐急道:「早說了戲子無義,你怎麼就聽不進去!」
「住口。」楚御眉眼冷淡,「我親自去問他,容不到你來說話。」
章小姐暗自咬牙。
楚御,你心尖上的人,可計劃著要殺你呢。
-
虞棠獨自坐在屋中,桌上擺著一壺酒,兩盞杯。
他在等楚御回來。
今日的一切,都是沈念為楚御設下的一個局。
硬碰硬沈念奈何不得楚御,那便抓住楚家人逼楚御回來,借虞棠之手能除掉楚御最好,失敗了也有後招。眼下這房子周圍,可到處都有人盯著。
虞棠不過是一顆棋子。
他必須要楚御死,否則死的就會是他姐姐。
可虞棠從未想過害楚御。
這杯毒酒,他從一開始就打算自己喝了。
他死了,那個冷血無情的沈三爺或許就能放過他的姐姐。
他死了,也就不再會成為楚御的負累。
從前虞棠想著共進退,那便什麼都能忍。可在沈府地牢里受盡酷刑的三天三夜,他怕了,他怕他哪日撐不過去,真就對楚御做出什麼不利的事情。楚御那麼信他,什麼都告訴他。
他那麼怕疼。
好在那三天他撐過去了。虞棠無比清楚地意識到,比起手裡握著槍桿子的,他太弱小。
死了也好。
-
楚御進屋時,虞棠望著他笑:「你回來了。」
楚御進來時眉眼尚且冷郁,一見虞棠便瞬間柔下神色:「嗯。想沒想我?」
虞棠起身,輕輕吻了他。
楚御吻得更深。
他沒有懷疑虞棠,他一直相信阿棠的。
虞棠攜著楚御坐下,與他說了好些話。楚御一一含笑聽了,彷彿忘了原本來的目的。
直到虞棠端起桌上的一杯酒遞給他:「渴不渴?喝點酒罷。」
楚御信手接過,笑道:「好啊,還是阿棠貼心。」
可遞到唇邊時,他笑意淡了。
他從一個少爺變成將軍,受過的暗害何止數十次,怎麼會分辨不出酒水的味道。
「阿棠。」他抬起眼,「這是你想要的嗎?」
虞棠微怔,說:「是啊。」
他很確信,他遞給楚御的那杯沒有毒,他的才是有毒的。
楚御笑了。
然後楚御當著虞棠的面,倒了那杯酒。
落在地上,滋滋冒泡。
虞棠臉色一白。
為什麼這杯是有毒的?!
是了,一定是沈念的人暗中替換了。
沈三爺是何許人,怎麼會不留一手?他怕是猜到虞棠會搞這出,才命人提前將酒杯的位置換了!
「阿棠,他們說你出賣了我,我覺得他們傻。可如今我只覺得我像個傻子。」楚御容色淡下來,「你讓我怎麼信?」
我可以不信爺爺與父親、大哥的消息是你洩露的,因為我不曾親眼見過。
可毒酒是你親手端給我。
阿棠,你讓我怎麼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