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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傳》第45章
第45回 成局忽翻虔婆失色 旁觀不忿雛妓爭風

按:黃二姐撇下羅子富在房,踅往中間客堂。黃翠鳳、黃金鳳新妝初畢,刷鬢簪花,黃二姐即欣欣然將子富幫貼一千之議,訴與翠鳳。翠鳳一聲兒不言語,忙洗了手,趕進房間,高聲向子富道:「耐洋錢倒勿少哚!我倒勿曾曉得,還來里發極。我故歇贖身出去,衣裳、頭面、家生,有仔三千末,剛剛好做生意。耐有來浪,蠻好,連搭仔二千身價,耐去拿五千洋錢來!」子富惶急道:「我陸里有幾花洋錢嗄?」翠鳳冷笑道:「該號客氣閑話,耐故歇用勿著!無(女每)一說末,耐就幫仔我一千,阿好再說無撥?耐無撥末,教我贖身出去阿是餓殺?」子富這才回過滋味,亦高聲問道:「價末耐意思總歸(要勿)我幫貼,阿對?」翠鳳道:「幫貼末,阿有啥勿要個國耐替我衣裳、頭面、家生舒齊好仔,隨便耐去幫貼幾花末哉!」子富轉向黃二姐道:「坎坎說個閑話消脫,賽過勿曾說。俚贖身勿贖身,也匆關我事。」說罷,倒身望煙榻躺下。

黃二姐初不料如此決撒,登時面色氣的鐵青,一手指定翠鳳嘴臉,惡狠狠數落道:「耐個人好良心耐自家去想想看!耐七歲無撥仔爺娘,落個堂子。我為仔耐苦惱,一徑當耐親生囡仵,梳頭纏腳,出理到故歇,陸里一樁事體我得罪仔耐,耐殺死個同我做冤家?耐好良心!耐贖仔身要升高哉呀。我一徑望耐升高仔末照應點我老太婆,難故歇末來里照應哉!耐年紀輕輕,生仔實概個良心,無啥好個囗!」一面咬牙切齒的說,一面鼻涕、眼淚一齊迸出。翠鳳慌忙眉花眼笑勸道:「無(女每)(要勿)囗!故末啥要緊嗄?我是耐個討人呀,贖勿贖末隨耐個便。難我勿贖哉,晚歇反得來撥間壁人家聽見仔,倒撥俚哚笑話!」

翠鳳尚未說完,黃二姐已出房外,揩了把面。趙家(女每)還在收拾妝奩,略勸兩句,黃二姐便向趙家(女每)道:「倌人自家贖身,客人幫貼末也多煞。倘然羅老爺勿肯幫,價末耐也好算是囡仵,該應搭羅老爺說,挑挑我;阿有啥羅老爺肯幫仔,耐倒勿許羅老爺幫?阿是羅老爺個洋錢耐定歸要一乾子拿得去?」翠鳳在房裡吸水煙,聽了,笑阻道:「無(女每)(要勿)說哉呀!我贖身勿贖末哉,再替無(女每)做十年生意。一節末千把局帳,十年做下來要幾花?」自己輪指一算,佯作失驚道:「阿唁,局帳洋錢要三萬哚!故是無(女每)快活得來,連搭仔贖身洋錢也匆要個哉,說道:『去罷,會罷!』」幾句說得子富也不禁發笑起來。

黃二姐隔房答道:「耐(要勿)來浪花言巧語尋我個開心!耐要同我做冤家末做末哉,看耐阿有啥好處!」說著,邁步下樓。趙家(女每)事畢隨去。珠鳳、金鳳並進房來,皆嚇得呆瞪瞪的。

翠鳳始埋冤子富道:「耐啥一點無撥清頭個嗄!白送撥俚一千洋錢為仔啥囗?有辰光該應耐要用個場花,我搭耐說仔,耐倒也匆是爽爽氣氣個拿出來;故歇勿該應耐用末,一千也肯哉!」子富抱慚不辨。自是,翠鳳贖身之事撓散不提。

延過一日,子富偶閱新聞紙,見後面載著一條道:

前晚,粵人某甲在老旗昌狎妓請客。席間,某乙叫東合興里姚文君

出局。因姚文君口角忤乙,乙竟大肆咆哮,揮拳毆屏。當經某甲力勸而

散。傳聞乙余怒未息,糾合無賴,聲言尋仇,欲行入虎袕、探驪珠之計,

因而姚文君匿跡潛蹤,不知何往雲。

子富閱竟大驚,將這新聞告知翠鳳,翠鳳卻不甚信。子富乃喊管家高升,當面吩咐,令其往大腳姚家打聽文君如何吃虧,是否癩頭黿所為。

高升承命而去,剛踅出四馬路,即望見東合興里口停著一輛皮篷馬車,上面坐著一個倌人,身段與姚文君相仿。高升緊步近前,才看清倌人為覃麗娟,頗訝其坐馬車何若是之早;略源一眼,轉彎進弄,到大腳姚家客堂中向相幫探信。那相幫但說不關癩頭黿之事,其餘說得含糊不明。

高升遲回欲退,只見陶雲甫從客堂後面出來,老鴇大腳姚隨後相送。高升站過一邊,叫聲「陶老爺」。雲甫問他到此何事,高升說:「打聽文君個事體。」雲甫低頭一想,然後悄向高升道:「事體是無價事,騙騙個癩頭黿。常恐癩頭黿勿相信,去上個新聞紙。故歐文君來哚一笠園,蠻好來浪。耐去搭老爺說,(要勿)撥外頭人聽見。」高升連聲應「是」。

雲甫遂別了大腳姚,出弄上車,一路滔滔,直駛進一笠園門內方停。陶雲甫、覃麗娟相將下車,當值管家當先引導,由東轉北,繞至一處,背山臨湖的五間通連廳屋,名曰拜月房攏。但見簾篩花影,檐裊茶煙;裡面卻靜悄悄的,不聞笑語聲息。陶雲甫、覃麗娟進去,只有朱藹人躺在榻床吸鴉片煙,旁邊坐著陶玉甫、李浣芳,更無別人在內。正要動問,管家稟道:「幾位老爺才來浪看射箭,就要來哉。」

道言未了,果然一簇冠裳釵黛,蹌濟繽紛,從後面山坡下兜過來。打頭就是姚文君,打扮得結靈即溜,比眾不同。周雙玉、張秀英、林素芬、蘇冠香俱跟在後,再後方是朱淑人、高亞自、尹痴鴛、齊韻叟暨許多娘姨、管家。齊集於拜月房攏,隨意散坐。

陶雲甫乃向姚文君道:「坎坎我自家到耐屋裡去問,耐無(女每)說,癲頭黿昨日咿來,搭俚說仔倒蠻相信,就是一班流氓,七張八嘴有點閑話,我說也勿要緊。」

齊韻叟亦向陶雲甫道:「再有一樁事體要搭耐說,令弟今朝要轉去,我問俚:『阿有事體?倪節浪末再要鬧熱鬧熱,啥要緊轉去?』令弟說:『去仔再來。』難末我倒想著哉:明朝十三是李漱芳首七,大約就是為此,所以定歸要去一埭。我說漱芳命薄情深,可憐亦可敬。倪七個人明朝一淘去吊吊俚,公祭一壇,倒是一段風流佳話。」雲甫道:「價末先要去撥個信末好。」韻叟道:「勿必,倪吊仔就走,出來到貴相好搭去吃局。我末要見識見識貴相好同張秀英個房間,大家去噪俚哚一日天。」覃麗娟按說道:「齊大人再要客氣!倪搭場花小點,大人勿嫌齷齪,請過來坐坐,也算倪有面孔。」

須臾,傳呼開飯,管家即於拜月房櫳中央,左右分排兩桌圓台。眾人無須推讓,挨次就位:左首八位,右首六位。齊韻叟留心指數,訝道:「翠芬到仔陸里去哉?今朝一徑勿曾看見俚。」林素芬答道:「俚起來仔咿困來浪。」尹痴鴛忙問:「阿有啥勿適意?」素芬道:「怎曉得俚,好像無啥。」

韻叟遂令娘姨去請。那娘姨一去半日,不見回覆。韻叟忽想起一事,道:「前日天,我聽見梨花院落里,瑤官同翠芬兩家頭合唱一套《迎像》,倒唱得無啥。」林素芬道:「勿是翠芬囗。俚大麴會末會兩隻,《迎像》勿曾教(口宛)。」

冠香道:「是翠芬來浪唱。俚就聽俚哚教,聽會仔好幾隻哚。」陶雲甫道:「《迎像》搭仔《哭像》連下去一淘唱,故未真生活。」高亞白道:「《長生殿》其餘角色派得蠻勻,就是個正生,《迎像》、《哭像)兩出吃力點。」齊韻叟聞此議論,偶然高興,再令娘姨傳喚瑤官。瑤官得命,隨那娘姨而至。眾人見瑤官的哚圓的面孔,並不傅些脂粉,垂著一根絕大朴辮,好似烏雲中推出一輪皓月。韻叟命其且坐一旁,留出一位,在尹痴鴛肩下,專等林翠芬。

維時,上過四道小碗,間著四色點心。管家端上茶碗,並將各種水煙、旱煙、錫加煙裝好奉上。朱藹人獨出席就榻,仍去吸鴉片煙。陶雲甫乃想起酒令來,倡議道:「龍池先生個『四聲酒令』,倪再行行看。」尹痴鴛搖手道:「勿成功。一部《四書》,我通通想過,再要湊俚廿四句,勿全個哉。就為仔去、上、平、入,單有一句『放飯流歌』,無撥第二句好說。」雲甫不信,道:「常恐耐勿曾想到。」痴鴛道:「價末耐再去想。有仔一句『去上平入』末,其餘就容易得勢。最容易是『平上入去』:『時使薄斂』、『君子不器』、『而後國治』、『無所不至』、『然後樂正』、『為禮不敬』、『芸者不變』、『言語必信』、『今也不幸』、『中士一位』、『君子不亮』、『來者不拒』、『湯使毫眾』、『夫豈不義』……好像有廿幾句哚,我也記勿得幾花。」雲甫想著一句道:「『長幼之節』,倒勿是『上去平入』?」痴鴛道:「我說個『去上平入』無撥呀!『上去平入』就匆稀奇:『請問其目』、『於路、曾晰』、『父召無諾』、『五畝之宅』、『子在陳日』、『改廢繩墨』,才推扳一點點。」眾人見說,憮然若失,皆道:「《四書》末,從小也讀爛個哉,如此考據。可稱別開生面,只怕從來經學家也匆曾講究歇囗。」

不想席間講這酒令,適值林翠芬摯那娘姨,穿花度柳,柵搬來遲,悄悄的站了多時,大家都沒有理會。尹痴鴛覺背後響動,回頭看視,只見翠芬滿面凄涼,毫無意興,兩鬢腳蓬蓬鬆鬆,連簪釵釧環亦未齊整,一手扶定痴鴛椅背,一手只顧柔眼睛。痴鴛陪笑讓坐,翠芬漠然不睬。痴鴛起身,雙手來攙。翠芬摔脫袖子,攢眉道:「(要勿)囗!」齊韻叟先「格」聲一笑,引得眾人不禁鬨堂。痴鴛不好意思,訕訕坐下。

翠芬豈不知這笑的為己而發?越發氣得別轉臉去。張秀英謂其系清倌人,倒不放在心上,意欲功和,無從搭口。還是林素芬招手相叫,翠芬方慢慢踅往阿姐面前。素芬替他理理頭髮,捉空於耳朵邊說了兩句。翠芬置若罔聞,等阿姐理好,復慢慢踅向遠遠地煙榻對過一帶靠窗高椅上,斜簽身子,坐在那裡;將手帕握著臉,張開一張小嘴,打了一個呵欠。

席間,眾人肚裡好笑,不敢出聲。尹痴鴛輕輕笑道:「只好我去倒運點哉囗。」說了,便取根水煙筒,踅至煙榻前,點著紙吹,也去坐在靠窗高椅上,和翠芬隔著一張半桌。痴鴛知道清倌人吃醋,必然深自忌諱,不可勸解的;只用百計千方,逗引翠芬頑笑。翠芬回身,爬上窗檻,眼望一笠湖中一對白鳧出沒游泳,聽憑痴鴛裝腔做勢,並不覷一正眼兒。齊韻叟料急切不能挽回,姑命瑤官獨唱一套《迎像》。瑤官自點鼓板,央蘇冠香為之扌厭笛。席間要緊聽曲,不復關心。

朱藹人自煙榻下來,順便慫恿翠芬同去吃酒。翠芬苦苦告道:「有點勿舒齊,吃勿落呀!」藹人只得走開。尹痴鴛沒奈何,遂去挨坐翠芬身邊,另換一副呆板面孔,正正經經,親親密密的,特地叫聲「翠芬」,道:「耐勿舒齊末,檯面浪去稍微坐一歇,酒倒勿吃也無啥。耐勿去,就是我末曉得耐為仔勿舒齊,俚哚定歸說耐是吃醋,耐自家想想看?」翠芬見痴鴛原是先時相待樣子,氣已消了幾分;及聽斯言,抉出真病。心中自是首肯,但一時翻不轉麵皮,垂頭不語。痴鴛探微察隱,乘間要攙翠芬的手。翠芬奪手嗔道:「走開點唆,討氏得來!」痴鴛央及道:「價末耐一淘去阿好?」翠芬道:「耐去末哉(口宛),要我去做啥?」痴鴛道:「耐去坐仔歇。原到該搭來末哉。」翠芬道:「耐先去。」痴鴛恐催促太迫,轉致拂逆,遂再三叮囑翠芬就來,先自歸席。

瑤官的《迎像》正唱到抑揚頓挫之際,席間竦然聽之。痴鴛略為消停,即丟個眼色與林素芬。素芬復招手叫翠芬。翠芬便趁勢趔趄而前,問:「阿姐啥嗄?」素芬向高椅努嘴示意,痴鴛也欠身相讓。翠芬卻將高椅拉開些,仍斜簽身子和瑤官對坐。

痴鴛等瑤官唱完,暗將韻叟本要合唱之意附耳告訴翠芬。翠芬道:「《迎像》倪勿會個(口宛)。」痴鴛又將韻叟曾經聽得之說,附耳告訴翠芬。翠芬道:「勿曾全囗呀。」痴鴛連碰兩個頂子,並不介意,只切切求告翠芬吃杯熱酒潤潤喉嚨,揀拿手的唱一隻。翠芬不忍再拗,裝做不聽見,故意想出些話頭問瑤官,瑤官不得不答。痴鴛手取酒壺,篩滿一雞缸杯,送到翠芬嘴邊。翠芬秋氣大聲道:「放來浪囗!」痴鴛慌的縮手,放在桌上。翠芬只顧和瑤官搭訕問答,刺斜里抄過手去,取那杯酒一口呷干,丟下杯子,用手帕揩揩嘴。瑤官問翠芬:「阿唱?」翠芬點點頭。於是瑤官扌厭笛,翠芬續唱半出《哭像》。席間自然稱讚一番,然後用飯撤席。

那時將近三點鐘,眾人不等齊韻叟回房歇午,陸續踅出拜月房櫳,三三兩兩,四散園中,各適其適去了。林翠芬趕人不見,拉了瑤官先行,轉出山坡,抄西向北,一直望梨花院落行來。只見院門大開,院中樹蔭森森,幾隻燕子飛出飛進;兩邊廂房恰有先生在內教一班初學曲子的女孩兒。瑤官徑引翠芬上樓,到了自己卧房裡。間壁琪官聽見,也踅過來,見翠芬臉上粉黛闌珊,就道:「耐要捕捕面哉呀,陸里去噪得實概樣式?」瑤官笑道:「勿是個噪,為仔吃醋。」翠芬怒道:「倪倒勿懂啥個叫吃醋,耐說說看!」

瑤官不辨,代喊個老婆子舀盆面水,親去移過鏡台。翠芬坐下,重整新妝。琪官還待盤問,翠芬道:「耐問俚做啥嗄?俚乃是聽俚哚來浪說吃醋,難末算學仔個乖哉。阿曉得吃醋是啥事體!」

瑤官背地向琪官擠擠眼,搖搖頭,琪官便不做聲。不提防被翠芬在鏡中看得分明,且不提破,急急的掠鬢勻臉,撒手就走;將及房門,復回身說道:「我去哉,難兩家頭去說我末哉!」

琪官、瑤官趕緊追上攀留,翠芬竟已拔步飛奔,「登登」下樓。出了梨花院落,一路自思何處去好,從白牆根下繞至三叉石子路口,抬頭望去,遙見志正堂台階上站立一人,背叉著手,形狀似乎張壽。翠芬逆料姐夫、阿姐必在那裡,不如趕去消遣片時再說。

第四十五回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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