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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傳》第1章
第01回 趙朴齋咸瓜街訪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前言

《海上花列傳》共六十四回,又名《青樓寶鑒》、《海上青樓奇緣》、《海上花》,原題「雲間花也憐儂著」,實為清末韓邦慶所作。

韓邦慶(1856-1894),字子云,號太仙,江蘇松江(今屬上海市)人。其父韓宗文曾任刑部主事,素負文譽。韓邦慶幼年隨父居住京師,后南歸考取秀才,但屢次考舉人不第。曾任幕僚,終因性格不合而至上海為《申報》館撰述文稿。1892年,他創辦了中國第一份小說期刊《海上奇書》,由《申報》館代售,而他的小說《海上花列傳》就在《海上奇書》上連載。當時,「小說風氣未盡開,購問者鮮,又以出版屢屢愆期,尤不為問者所喜,故銷路平平」(顛公《懶窩隨筆》)。刊物先是半月一期,后改月刊,每期刊《海上花列傳》兩回,每回配精美插圖兩幅;堅持了八個月,共出十五期,終於停刊。此後,小說仍繼續創作,在刊物停辦后的十個月左右完成全書。小說出版不久,韓邦慶病逝,年僅三十九歲。另著有《太仙漫稿》十二篇,採用《聊齋志異》的藝術手法,但不落前人窠臼,聲明「徵實者十一,構虛者十之九」《太仙漫稿-例言》),說「鬼」而不信鬼,見出時代風氣的轉移。

據清末民初的資料記載,韓邦慶為人淡於功名,瀟洒絕俗。雖然家境寒素而從不視錢如命;彈琴賦詩,自恰自得;尤其擅長圍棋,與好友揪抨對坐,氣宇閑雅,一派名士風度。唯少年時即染上鴉片癮,又耽迷女色,出入滬上青樓,將所得筆資盡情揮霍,雖然因此而入不敷出,捉襟見肘,卻為他的小說撰述創造了條件。

上海開埠以後,華界和租界為牟利而不禁聲色,致使妓院或變相的妓院林立,民風頹靡。早在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姚燮就以一百零八首《沁園春》詞描寫上海妓院,名為《苦海航樂府》,在暴露妓院黑暗的同時,警醒世人。這種宗旨和形式,便成為上海「狹邪小說」的特點,而真正寫出近代上海「狹邪小說」特色的,當首推《海上花列傳》。

魯迅先生曾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述此書,並推為「清之狹邪小說」的壓卷之作。他曾精闢地概括了全書的內容,說:「《海上花列傳U大略以趙朴齋為全書線索,言趙年十七,以訪母舅洪善卿至上海,遂游青樓。少不更事,沉溺至大困頓,遂被洪送令還。而趙又潛還,愈益淪落,至『拉洋車』。」「作者雖目光始終不離於趙,顧事迹則僅此,惟因趙又牽連租界商人及浪遊子弟,雜述其沈灑徵逐之狀,並及煙花,自『長三』至『花煙間』具有。」「(二十八回以後)進敘洪善卿於無意中見趙拉車,即寄書於姊,述其狀。洪氏無計,惟其女日二寶者頗能,乃與母赴上海來訪。得之,而又皆留連不這返。洪善卿力勸令歸,不聽,乃絕去。三人資斧漸盡,馴至不能歸,二寶遂為倡,名甚噪。已而遇史三公子,雲是巨富,極愛二寶,迎之至別墅消夏,謂將取以為妻,特須返南京略一屏當,始來近,遂別。二寶由是謝絕他客,且貸金盛制衣飾,備作嫁資,而史三公子竟不至。使朴齋往南京詢得消息,則雲公子新訂婚,方赴揚州親迎去矣。二寶聞信昏絕,救之始蘇,而負債至三四千金,非重理舊業不能償,於是復攬客,見噩夢而書止。」小說之主要情節線索,已大備於此。據作者的跋語稱,六十四回以後的「腹稿」已成,但終未成文。

據清末民初人稱,小說中的人物多有原型,而將真實姓名隱去,如齊韻叟為沈仲該,史天然為李木齋,李實夫為盛朴人,李鶴汀為盛杏蘇,黎鴻篆為胡雪岩,小柳兒為楊猴子,等等;唯不為趙朴齋諱。據說趙朴齋系作者朋友,發達時曾借錢給作者,久而厭棄,故作者寫小說以譏之。儘管作者在《例言》中開宗明義即聲明「所載人名事實俱系憑空捏造,並無所指。如有強作解人,妄言某人隱某人,某事隱某事,此則不善讀書,不足與談者矣」,而上述傳聞仍不勝而走。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魯迅先生曾駁其虛妄,但如傳聞不虛,則此書又開後來的「黑幕小說」風氣之先矣!

小說雖為妓女列傳,但其宗旨卻是「為勸戒而作,其形容盡致處,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閱者深味其言,更近觀風月場中,自當厭棄嫉惡之不暇矣」《例言》。儘管如此,小說中的妓女並不是面目猙獰的夜叉,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作者既不美化妓女,像在此之前的「狹邪小說」如《青樓夢》那樣把妓院寫成「唯妓女能識落魄才子,唯才子能識風塵佳人」的理想國,藉此抒發懷才不遇的牢蚤,也不像后此的「狹邪小說」那樣以揭露妓家之醜惡為目的,「所寫的妓女都是壞人,狎客也近於無賴」(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而是以平靜自然的筆調,平和沖淡的風格,客觀地表現人生,不誇張,不粉飾,只是如實敘來。這一藝術風格可見出《紅樓夢》的影響。例如,沈小紅的潑辣蠻橫,水性楊花;趙二寶的貪圖繁華舒適而又年輕幼稚;李漱芳對陶玉甫的真心相愛;雛妓李流芳的天真無暇和一片憨態;黃翠鳳的剛烈、幹練和狡詐;周雙玉的驕盈和果敢;陸秀寶的放蕩;姚文君的英武:均各具特徵,呼之欲出。其他如嫖客、老鴇、相幫、娘姨、大姐各色人等之性格,均各各有別。在小說《例言》中作者寫道:「合傳之體有三難:一日無雷同。一書百十人,其性情、言語、面目、行為,此與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日無矛盾。一人而前後數見,前與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日無掛漏。寫一人而無結局,掛漏也;敘一事而無收場,亦掛漏也。」三條中有兩條涉及人物的塑造,可見作者是自覺地、有意識地視塑造人物為小說成敗的關鍵,因此,小說人物塑造上的成功與作者在理論上對小說特徵的正確把握是分不開的。

在展示人物性格的同時,作者也客觀地描繪了清末上海灘的世態人生的一個側面:一批用錢買了花翎頂戴的老爺、少爺和腰纏萬貫的紈西子弟,躺在妓女的懷抱里,一邊怞鴉片,一面等官做。他們揮金如土,在「千金買笑」的同時又常常「千金買惱」甚至「千金買罪」受。而那些老鴇、妓女卻放出手腕,玩之於股掌之上,「斬客」毫不手軟,動輒數千上萬;而那些封建舊文化培養出來的文人墨客、風流雅士,置國事於不問,整天吃花酒,作艷詩,儘管作者對他們的「高雅」和「風流」多有溢美,而令讀者感受到的仍是一股庸俗、腐朽、沒落之氣。從此我們不難發現,晚清皇朝「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命運正從這些上流社會的老爺們身上體現出來,而作者在客觀描寫社會真實的同時,也不知不覺地預示了社會發展的趨勢。

據《海上繁華夢》的作者孫玉聲在《退醒廬筆記》中記載:「余則謂此書通體皆躁吳語,恐問者不甚了了;且吳語中有音無字之字甚多,下筆時殊費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話為佳。乃韓言:『曹雪芹撰《石頭記》皆躁京語,我書安見不可以躁吳語?』」此語頗可見韓邦慶藝術上大膽的創新精神。在他之前,小說《何典》已用吳語方言,但它是用吳語方言作典故;而《海上花列傳》則是人物的對話全部用吳語。這一嘗試,增加了小說的生活氣息和真實感,使人物的對話以及對話時活生生的表情、神態,躍然紙上;在懂得吳語的讀者讀來,真是如聞其聲,如歷其境,如見其人,閉目一想,冥然心會,其效果又是其他書面語所難以達到的。然而,由於方言的局限性,「唯吳中人讀之,頗合情景,他省人不盡解也」(《譚瀛室筆記》),因此,此後雖有《海上繁華夢》、《九尾龜》等一批吳語方言小說的崛起,從而打破了官話和北京方言一統小說舞台的局面,終因後繼乏人而堰旗息鼓。

小說的結構也頗具特色。作者自稱,全書筆法「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惟穿插藏問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例言》)。所謂「穿插藏問」之法,就是將小說的幾段情節在時間上同時發展,而在敘述時分拆開來。這段情節尚未敘完,那段情節又已開始,「劈空而來,使讀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緣故,急欲觀後文,而後文又舍而敘他事矣;及他事敘畢,再敘明其緣故,而其緣故仍未盡明,直至全體盡露,乃知前文所敘,並無半個閑字」《例言》)。作者通過用「穿插藏閃」之法處理情節布局,達到了環環相扣、懸念迭起的效果,從而解決了報刊「連載小說」如何吸引住讀者的一個難題,給後來作者以有益的啟迪。

《海上花列傳》六十四回全本系石印本,題名「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作序的時間是「光緒甲午(1894)孟春」。全書出版后,各種縮印複製本以《繪圖青樓寶鑒》、《繪圖海上青樓奇緣》、《繪圖海上花列傳》等名目問世。據《晚清戲曲小說目》稱,清末至少有六種縮印複製版本。至於以後的排印本,則錯誤較多。此次標點,即以全書初印本為底本,原書明顯錯別字則徑改,不出校記。

標點者限於水平,錯誤不當之處難免,懇請讀者批評指正。

覺園愚谷

1994年2月



或謂六十四回不結而結,甚善。顧既曰全書矣,而簡端又無序,毋乃闕與?

華也憐儂田:「是有說。昔冬心先生續集自序,多述其生平所遇前輩聞人品題讚美之語,仆將援斯例以為之,且推而廣之。凡讀吾書而有得於中者,必不能已於言。其言也,不徒品題讚美之語,愛我厚而教我多也;苟有以抉吾之疵,發吾之覆,振吾之聵,起吾之痾,雖至呵責唾罵,訕謗詼嘲,皆當錄諸簡端,以存吾書之真焉。敬告同人,毋-金玉。」

光緒甲午孟春,雲間花也憐儂識於九天珠玉之樓。

例言

此書為勸戒而作,其形容盡致處,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閱者深味其言,更返觀風月場中,自當厭棄嫉惡之不暇矣。所載人名、事實,俱系憑空捏造,並無所指。如有強作解人,妄言某人隱某人、某事隱某事,此則不善讀書、不足與談者矣。

蘇州上白,彈詞中所載多系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蓋演義小說不必沾沾於考據也。惟有有音而無字者,如說「勿要」二字,蘇人每急呼之,並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當時神理;又無他字可以替代,故將「勿要」二字,並寫一格。閱者須知「(要勿)」字,本無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讀也。他著囗音眼、嗄音賈、耐即你、俚即伊之類,閱者自能意會,茲不多贅。

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惟穿插、藏問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連起十餘波,忽東忽西,忽南忽北,隨手敘來並無一事完,全部並無一絲掛漏;閱之覺其背面無文字處尚有許多文字,雖未明明敘出,而可以意會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來,使閱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緣故,急欲觀後文,而後文又舍而敘他事矣;及他事敘畢,再敘明其緣故,而其緣故仍未盡明,直至全體盡露,乃知前文所敘並無半個閑字:此藏閃之法也。

此書正面文章如是如是;尚有一半反面文章,藏在字句之間,令人意會,直須間至數十回後方能明白。恐閱者急不及待,特先指出一二:如寫王阿二時,處處有一張小村在內;寫沈小紅時,處處有一小柳兒在內;寫黃翠鳳時,處處有一錢子剛在內。此外每出一人,即核定其生平事實,句句照應,並無落空。閱者細會自知。

從來說部必有大段落,乃是正面文章精神團結之處,斷不可含糊了事。此書雖用穿插、藏問之法,而其中仍有段落可尋。如第九回沈小紅如此大鬧,以後慢慢收拾,一絲不漏,又整齊,又暇豫,即一大段落也。然此大段落中間,仍參用穿插、藏問之法,以合全書體例。

說部書,題是斷語,書是敘事。往往有題目系說某事,而書中長篇累幅竟不說起,一若與題目毫無關涉者,前人已有此例。今十三回陸秀寶開寶、十四回楊媛媛通謀,亦此例也。

此書俱系閑話,然若真是閑話,更復成何文字?閱者於閑話中間尋其線索,則得之矣。如周氏雙珠、雙寶、雙玉及李漱芳、林素芬諸人終身結局,此兩回中俱可想見。

第廿二回,如黃翠鳳、張蕙貞、吳雪香諸人,皆是第二次描寫,所載事實言語,自應前後關照。至於性情脾氣,態度行為,有一絲不合之處否?閱者反覆查勘之,幸甚!

或謂書中專敘妓家,不及他事,未免令閱者生厭否?仆謂不然。小說作法與制藝同:連章題要包括,如《三國》演說漢、魏間事,興亡掌故,-如指掌,而不嫌其簡略;枯窘題要生髮,如《水滸》之強盜、《儒林》之文士、《紅樓》之閨娃,一意到底,顛倒敷陳,而不嫌其瑣碎。彼有以忠孝、神仙、英雄、兒女、贓官、劇盜、惡鬼、妖狐以至琴棋書畫、醫卜星相萃於一書,自謂五花八門,貫通淹博,不知正見其才之窘耳。

合傳之體有三難:一曰無雷同。一書百十人,其性情、言語、面目、行為,此與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無矛盾。一人而前後數見,前與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曰無掛漏。寫一人而無結局,掛漏也;敘一事而無收場,亦掛漏也。知是三者,而後可與言說部——

第01回趙朴齋咸瓜街訪舅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按:此一大說部書,系花也憐儂所著,名曰《海上花列傳》。只因海上自通商以來,南部煙花日新月盛,凡冶遊子弟傾覆流離於狎邪者,不知凡幾。雖有父兄,禁之不可;雖有師友,諫之不從。此豈其冥頑不靈哉?獨不得一過來人為之現身說法耳!方其目挑心許,百樣綢繆,當局者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經描摹出來,便覺令人慾嘔,其有不爽然若失、廢然自返者乎?

花也憐儂具菩提心,運廣長舌,寫照傳神,屬辭比事,點綴渲染,躍躍如生,卻絕無半個瀅褻穢污字樣,蓋總不離警覺提撕之旨雲。苟閱者按跡尋蹤,心通其意,見當前之媚於西子,即可知背後之沒於夜叉;見今日之密於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於蛇蠍,也算得是欲覺晨鐘,發人深省者矣。此《海上花列傳》之所以作也。

看官,你道這花也憐儂究是何等樣人?原來,古槐安國之北,有黑甜鄉。其主者曰趾禽氏,嘗仕為天祿大夫,晉封醴泉郡公,乃流離於眾香國之溫柔鄉,而自號花也憐儂雲。所以,花也憐儂實是黑甜鄉主人,日日在夢中過活,自己偏不信是夢,只當真的,作起書來。及至捏造了這一部夢中之書,然後喚醒了那一場書中之夢。看官啊,你不要只在那裡做夢,且看看這書倒也無啥。

這書即從花也憐儂一夢而起。也不知花也憐儂如何到了夢中,只覺得自己身子飄飄蕩蕩,把握不定,好似雲催霧趕的滾了去。舉首一望,已不在本原之地了,前後左右,尋不出一條道路,竟是一大片浩森蒼茫、無邊無際的花海。看官須知道,「花海」二字,不是杜撰的。只因這海本來沒有什麼水,只有無數花朵,連枝帶葉,漂在海面上,又平勻,又綿軟,渾如綉茵錦簇一般,竟把海水都蓋住了。

花也憐儂只見花,不見水,喜得手舞足蹈起來,並不去理會這海的闊若干頃,深若干尋,還當在平地上似的,躑躅留連,不忍捨去。不料那花雖然枝葉扶疏,卻都是沒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衝激起來,那花也只得隨波逐流,聽其所止。若不是遇著了蝶浪蜂狂,鶯欺燕妒,就為那蚱蜢、蜣螂、蝦蟆、螻蟻之屬,一味的披猖折屏,狼籍蹂躪。惟夭如桃,稱如李,富貴如牡丹,猶能砥柱中流,為群芳吐氣;至於菊之秀逸,梅之孤高,蘭之空山自芳,蓮之出水不染,那裡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淪汩沒於其間。

花也憐儂見此光景,輒有所感,又不禁愴然悲之。這一喜一悲也不打緊,只反害了自己,更覺得心慌意亂,目眩神搖;又被罡風一吹,身子越發亂撞亂磕的,登時闖空了一腳,便從那花縫裡陷溺下去,競跌在花海中了。

花也憐儂大叫一聲,待要掙扎,早已一落千丈,直墜至地。卻正墜在一處,睜眼看時,乃是上海地面華洋交界的陸家石橋。花也憐儂柔柔眼睛,立定了腳跟,方記得今日是二月十二日。大清早起,從家裡出門,走了錯路,混入花海裡面,翻了一個筋斗,幸虧這一跌倒跌醒了。回想適才多少情事,歷歷在目,自覺好笑道:「竟做了一場大夢。」嘆息怪詫了一回。

看官,你道這花也憐儂究竟醒了不曾?請各位猜一猜這啞謎兒如何?但在花也憐儂自己以為是醒的了,想要回家裡去,不知從那一頭走,模模糊糊踅下橋來。

剛至橋堍,突然有一個後生,穿著月白竹布箭衣,金醬寧綢馬褂,從橋下直衝上來。花也憐儂讓避不及,對面一撞,那後生「撲-」地跌了一交,跌得滿身淋漓的泥漿水。那後生一骨碌爬起來,拉住花也憐儂亂嚷亂罵。花也憐儂向他分說,也不聽見。當時有青布號在中國巡捕過來查問。後生道:「我叫趙朴齋,要到咸瓜街浪去;陸里曉得個冒失鬼,奔得來跌我一交。耐看我馬褂浪爛泥,要俚賠個(口宛)!」花也憐儂正要回言,只見巡捕道:「耐自家也勿小心(口宛),放俚去罷。」趙朴齋還咕噥了兩句,沒奈何放開手,眼睜睜地看著花也憐儂揚長自去。

看的人擠滿了路口,有說的,有笑的。趙朴齋抖抖衣襟,發極道:「教我那份去見我娘舅嗄?」巡捕也笑起來,道:「耐去茶館里拿手巾來揩揩囗。」一句提醒了趙朴齋,即在橋堍近水台茶館占著個靠街的座兒,脫下馬褂。等到堂倌舀面水來,朴齋絞把手巾,細細的擦那馬褂,擦得沒一些痕迹,方才穿上。呷一口茶,會帳起身,徑至咸瓜街中市。

尋見永昌參店招牌,踱進石庫門,高聲問「洪善卿先生」。有小夥計答應,邀進客堂,問明姓字,忙去通報。不多時,洪善卿匆匆出來。趙朴齋雖也久別,見他削骨臉,爆眼睛,卻還認得,趨步上前,口稱「娘舅」,行下禮去。洪善卿還禮不迭,請起上坐,隨問:「令堂阿好?阿曾一淘來?寓來哚陸里?」朴齋道:「小寓寶善街悅來客棧。無(女每)勿曾來,說搭娘舅請安。」說著,小夥計送上煙茶二事。

洪善卿問及來意,朴齋道:「也無啥事干,要想尋點生意來做做。」善卿道:「近來上海灘浪,倒也匆好做啥生意囗。」朴齋道:「為仔無(女每)說,人末一年大一年哉,來哚屋裡做啥囗?還是出來做做生意罷。」善卿道:「說也匆差。耐今年十幾歲?」朴齋說:「十七。」善卿道:「耐還有個令妹,也好幾年勿見哉,比耐小几歲?阿曾受茶?」朴齋說:「勿曾。今年也十五歲哉。」善卿道:「屋裡還有啥人?」朴齋道:「不過三個人,用個娘姨。」善卿道:「人淘少,開消總也有限。」朴齋道:「比仔從前省得多哉。」

說話時,只聽得天然几上自鳴鐘連敲了十二下,善卿即留朴齋便飯,叫小夥計來說了。須臾,搬上四盤兩碗,還有一壺酒,甥舅兩人對坐同飲,絮語些近年景況,閑談些鄉下情形。善卿又道:「耐一干仔住來哚客棧里,無撥照應(口宛)。」朴齋道:「有個米行里朋友,叫張小村,也到上海來尋生意,一淘住來保。」善卿道:「故也罷哉。」吃過了飯,揩面漱口。善卿將水煙筒授與朴齋,道:「耐坐一歇,等我干出點小事體,搭耐一淘北頭去。」朴齋唯唯聽命。善卿仍匆匆的進去了。

朴齋獨自坐著,把水煙吸了個不耐煩。直敲過兩點鐘,方見善卿出來,又叫小夥計來叮囑了幾句,然後讓朴齋前行,同至街上,向北一直過了陸家石橋,坐上兩把東洋車,徑拉至寶善街悅來客棧門口停下,善卿約數都給了錢。朴齋即請善卿進棧,到房間里。

那同寓的張小村已吃過中飯,床上鋪著大紅絨毯,擺著亮汪汪的煙盤,正吸得煙騰騰的。見趙朴齋同人進房,便料定是他娘舅,忙丟下煙槍起身廝見。洪善卿道:「尊姓是張?」張小村道:「正是。老伯阿是善卿先生?」善卿道:「豈敢,豈敢。」小村道:「勿曾過來奉候,抱歉之至。」謙遜一回,對面坐定。趙朴齋取一支水煙筒送上善卿。善卿道:「舍甥初次到上海,全仗大力照應照應。」小村道:「小侄也匆懂啥事體,一淘上來末自然大家照應點。」又談了些客套,善卿把水煙筒送過來,小村一手接著,一手讓去床上吸鴉片煙。善卿說:「勿會吃。」仍各坐下。

朴齋坐在一邊,聽他們說話,慢慢的說到堂子倌人。朴齋正要開口問問,恰好小村送過水煙筒。朴齋趁勢向小村耳邊說了幾句。小村先哈哈一笑,然後向善卿道:「朴兄說要到堂子里見識見識,阿好?」善卿道:「陸里去囗?」小村道:「還是棋盤街浪去走走罷。」善卿道:「我記得西棋盤街聚秀堂里有個倌人,叫陸秀寶,倒無啥。」朴齋插嘴道:「就去哉(口宛)。」小村只是笑,善卿也不覺笑了。朴齋催小村收拾起煙盤,又等他換了一副簇新行頭,頭戴瓜棱小帽,腳登京式鑲鞋,身穿銀灰杭線棉袍,外罩寶藍寧綢馬褂,再把脫下的衣裳,一件件都摺疊起來,方才與善卿相讓同行。

朴齋正自性急,拽上房門,隨手鎖了,跟著善卿、小村出了客棧。轉兩個彎,已到西棋盤街,望見一盞八角玻璃燈,從鐵管撐起在大門首,上寫「聚秀堂」三個朱字。善卿引小村、朴齋進去,外場認得善卿,忙喊:「楊家(女每),庄大少爺朋友來。」只聽得樓上答應一聲,便「登登登」一路腳聲到樓門口迎接。

三人上樓,那娘姨楊家(女每)見了,道:「懊,洪大少爺,房裡請坐。」一個十三四歲的大姐,早打起帘子等候。不料房間里先有一人橫躺在榻床上,摟著個倌人,正戲笑囗;見洪善卿進房,方丟下倌人,起身招呼,向張小村、趙朴帝也拱一拱手,隨問尊姓。洪善卿代答了,又轉身向張小村道:「第位是庄荔甫先生。」小村說聲「久仰」。

那情人掩在庄荔甫背後,等坐定了,才上前來敬瓜子。大姐也拿水煙筒來裝水煙。庄荔甫向洪善卿道:「正要來尋耐,有多花物事,耐看看阿有啥人作成?」即去身邊摸出個摺子,授與善卿。善卿打開看時,上面開列的或是珍寶,或是古董,或是書畫,或是衣服,底下角明標價值號碼。善卿皺眉道:「第號物事,消場倒難囗。聽見說杭州黎篆鴻來里,阿要去問聲俚看?」庄荔甫道:「黎篆鴻搭,我教陳小雲拿仔去哉,勿曾有回信。」善卿道:「物事來保陸里?」荔甫道:「就來哚宏壽書坊里樓浪,阿要去看看?」善卿道:「我是外行,看啥囗。」

趙朴齋聽這等說話,好不耐煩,自別轉頭,細細的打量那倌人:一張雪白的圓面孔,五官端正,七竅玲瓏,最可愛的是一點朱唇時時含笑,一雙俏眼處處生情;見他家常只戴得一枝銀絲蝴蝶,穿一件東方亮竹布衫,罩一件無色縐心緞鑲馬甲,下束膏荷縐心月白緞鑲三道綉織花邊的褲子。朴齋看的出神,早被那倌人覺著,笑了一笑,慢慢走到靠壁大洋鏡前,左右端詳,掠掠鬢腳。朴齋忘其所以,眼光也跟了過去。忽聽洪善卿叫道:「秀林小姐,我替耐秀寶妹子做個媒人阿好?」朴齋方知那倌人是陸秀林,不是陸秀寶。只見陸秀林回頭答道:「照應倪妹子,阿有啥勿好?」即高聲叫楊家(女每)。

正值楊家(女每)來絞手巾、沖茶碗,陸秀林便叫他喊秀寶上來加茶碗。楊家(女每)問:「陸里一位嗄?」洪善卿伸手指著朴齋,說是「趙大少爺」。楊家(女每)(目夷)了兩眼,道:「阿是第位趙大少爺?我去喊秀寶來。」接了手巾,忙「登登登」跑了去。

不多時,一路「咕咕咯咯」小腳聲音,知道是陸秀寶來了。趙朴齋眼望著帘子,見陸秀寶一進房間,先取瓜子碟子,從庄大少爺、洪大少爺挨順敬去;敬到張小村、趙朴齋兩位,問了尊姓,卻向朴齋微微一笑。朴齋看陸秀寶也是個小圓面孔,同陸秀林一模一樣,但比秀林年紀輕些,身材短些;若不是同在一處,竟認不清楚。

陸秀寶放下碟子,挨著趙朴齋肩膀坐下。朴齋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左不是,右不是,坐又坐不定,走又走不開。幸虧楊家(女每)又跑來說:「趙大少爺,房間里去。」陸秀寶道:「一淘請過去哉(口宛)。」大家聽說,都立起來相讓。庄荔甫道:「我來引導。」正要先走,被陸秀林一把拉住袖口,說道:「耐(要勿)去囗,讓俚哚去末哉。」

洪善卿回頭一笑,隨同張小村、趙朴齋跟著楊家(女每),走過陸秀寶房間里。就在陸秀林房間的間壁,一切鋪設裝演不相上下,也有著衣鏡,也有自嗚鍾,也有泥金箋對,也有彩畫絹燈。大家隨意散坐,楊家(女每)又亂著加茶碗,又叫大姐裝水煙。接著外場送進乾濕來,陸秀寶一手託了,又敬一遍,仍去和趙朴齋並坐。

楊家(女每)站在一旁,問洪善卿道:「趙大少爺公館來哚陸里嗄?」善卿道:「俚搭張大少爺一淘來哚悅來棧。」楊家(女每)轉問張小村道:「張大少爺阿有相好嗄?」小村微笑搖頭。楊家(女每)道:「張大少爺無撥相好末,也攀一個哉(口宛)。」小村道:「阿是耐教我攀相好?我就攀仔耐末哉(口宛),阿好?」說得大家哄然一笑。楊家(女每)笑了,又道:「攀仔相好末,搭趙大少爺一淘走走,阿是鬧熱點?」小村冷笑不答,自去榻床躺下吸煙。

楊家(女每)向趙朴齋道:「趙大少爺,耐來做個媒人罷。」朴齋正和陸秀寶鬼混,裝做不聽見。秀寶奪過手說道:「教耐做媒人,啥勿響嗄?」朴齋仍不語。秀寶催道:「耐說說啥。」朴齋沒法,看看張小村面色要說,小村只管吸煙不理他。正在為難,恰好庄荔甫掀簾進房。趙朴齋借勢起身讓坐。楊家(女每)見沒意思,方同大姐出去了。

庄荔甫對著洪善卿坐下,講論些生意場中情事,張小村仍躺下吸煙。陸秀寶兩隻手按住趙朴齋的手,不許動,只和朴齋說閑話。一回說要看戲,一回說要吃酒,朴齋嘻著嘴笑。秀寶索性擱起腳來,滾在懷裡。朴齋騰出一手,伸進秀寶袖子里去。秀寶掩緊胸脯,發急道:「(要勿)喲」張小村正吸完兩口煙,笑道:「耐放來哚『水餃子』勿吃,倒要吃『饅頭』。」朴齋不懂,問小村道:「耐說啥?」秀寶忙放下腳,拉朴齋道:「耐(要勿)去聽俚,俚來哚尋耐開心哉囗!」復(目夷)著張小村,把嘴披下來道:「耐相好末勿攀,說例會說得野哚!」一句說得張小村沒趣起來,訕訕的起身去看鐘。

洪善卿黨小村意思要走,也立起來道:「倪一淘吃夜飯去。」趙朴齋聽說,慌忙摸塊洋錢丟在乾濕碟子里。陸秀寶見了道:「再坐歇囗。」一面喊秀林:「阿姐,要去哉。」陸秀林也跑過這邊來,低聲和庄荔甫說了些什麼,才同陸秀寶送至樓門口,都說:「晚歇一淘來。」四人答應下樓。

第一回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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