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天,雪懷是被雲錯的呆瓜貓用爪子扒拉醒的。這只銀灰色的小貓似乎知道自己利爪傷人,於是努力縮起爪子,用肉墊去蹭他的臉頰,溫溫軟軟的,還帶著一點奶香味兒。
這只貓前世跟他關係就很好。很奇怪的,它本來只親近雲錯,後來喜歡找雪懷玩,卻沒再見過它親近其他的任何人。
雪懷睜開眼,伸手摸了摸這只呆瓜貓的頭,而後慢慢翻身爬起來。
雲錯已經起身了,正在輕手輕腳地洗漱,生怕吵醒他。
雪懷揉了揉眼睛,披衣起身,隨口道了聲:“早。”
雲錯楞了一下,也道了聲:“早。”
撞上那對烏黑的眼眸時,雪懷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麼,飛快地移開了視線。雲錯亦飛快地移開了視線,耳根發紅。
想起昨晚的事情,兩個人都有點不自然。
各自默默洗漱完畢、整理好衣襟之後,雲錯憋了半天,對他說:“雪懷,我們一起吃早飯吧。”
這不是個可供他回絕的疑問,而是提議。雪懷沒吭聲,當是默認了,打點整齊後就跟雲錯一起出了門。
他們起得早,今日又是休息日,故而沒什麼人發現他們從一個房間裏出來。
到了修士的食苑,雲錯把雪懷按在座位上不讓動,而後去幫雪懷打了飯菜和飲品。雪懷坐不住,總覺得不好意思讓他做這麼多細微的事情,趁著雲錯沒注意時也溜了,禮尚往來地給他打了飯菜和酒水。
雪懷沒什麼忌口,愛吃鮮美、鹹鮮的東西,這人嬌氣得很,對於食物的色香味乃至口感都要求很高。
雲錯則沒這麼多挑的,和他被雪懷詬病過很多次的審美一樣,他對於飲食的需求就是——什麼都可以,不過於寡淡,味道稍微重一點就可以。油膩、辛辣、甜膩的東西他都喜歡。
兩邊都打好飯菜,如同事先排演過一樣,十分默契地互相放在桌上推給對方。
雪懷垂眼看著自己面前的菜碟碗筷。
雪菜魚羹,清溜海蝦仁,甜蛋羹,再輔以幾個九色鹿奶煨出的小饅頭。都是他愛吃的東西,雲錯生怕他餓著似的,什麼都拿一點,堆滿了整個食盒,足足是他一整天的飯量。
雪懷夾起一個奶饅頭,問雲錯道:“說起來,你是怎麼知道我愛吃什麼東西的?”
前幾天雲錯每天特意給他做飯,樣樣都合他胃口。他起初還以為是恰好碰著了以為和他口味相近的有趣同門,後來才知道是雲錯。
現下他想起了這一茬——雲錯和他在吃飯的口味上一向天差地別。以前他們兩個人在軍中一起吃乾糧,頭碰頭地吃,連水囊都是共用的。後來雲錯位置平定,他們難得有一起吃飯的時候,即使是有,也是兩人各配一個專廚,自己吃自己的,互不干涉。
這輩子的雲錯按理說不該知道他的口味的。
他隨口一問,好奇地看著他。
雲錯楞了一下,而後很快答道:“我……出發前問了你家的老管事,問你喜歡吃什麼,用什麼,怕你在這裏不習慣,他給我列了一張單子。”
雪懷嘀咕道:“哦。”
他瞥見雲錯望過來的,含笑的溫柔目光,又覺得不自在起來,趕緊低頭吃飯。
雲錯在他對面坐下,也打開雪懷給他的食盒——同樣愣住了。
裏頭明明白白都是他愛吃的東西。是雪懷向來嫌他不講究的那些菜品——油膩葷腥,糖醃的果子和肉幹,刷了大堆各式各樣醬料的食物,他以前不愛吃仙草和蔬菜,體內總是缺木元素,可他就是不喜歡,不願意吃,御用的醫者求著他也不吃。
故而雪懷總是會幫他再添一品燒烤的忘川菜。葉子多,易入味,口感鬆脆,沒什麼草葉的味道,也不像其他蔬菜那樣牽連著難咀嚼。只有這樣雲錯才肯下筷子。
如今他的食盒中樣樣菜品都是他前生愛吃的,唯獨這一品忘川菜是素食。
就好像……已經成了習慣了一般。雪懷根本沒察覺到這一點,也沒注意到不單是雲錯選了他喜歡的食物,他也下意識地選了雲錯愛吃的東西。
他怎麼會知道他愛吃什麼?
這一世的雪懷,怎麼會知道他的飲食習慣?
雲錯渾身繃緊,驚訝地看著雪懷。
雪懷敏銳地察覺到了:“怎麼了?”
雲錯聲音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他盡力使自己勉強鎮定下來,佯裝漫不經心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些東西? ”
他這麼一問雪懷就明白了——他上輩子替他布菜布順手了,這種細緻到深處的小細節已經成為他的小習慣,刻入骨髓中,這幾天又跟雲錯混熟了,根本沒意識到還要避開這些小細節。
雪懷壓根兒沒覺得這是個什麼大事——之前他躲著雲錯,處處行事和前世不同,無非是想躲開他。現在眼看著是躲不開了,他做事也就恢復往常,順其自然。
畢竟不是被人發現真實修為的大事,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總有理由搪塞,畢竟正常人也不會往重生方面想。仙界從來只有奪舍、攝魂,化卻沒聽過人死還能複生。
他自己都覺得這件事匪夷所思。
雪懷隨口道:“我猜的,你看起來就像是只知道吃肉的人。怎麼了?”
雲錯:“……”
他低頭盯著自己盤中的菜,怔怔地看了半晌,好半天才道了聲:“嗯。”
片刻後,雪懷吃完飯,用隨身帶的蘭草水漱了口,抬眼卻看見雲錯幾乎沒有動筷子。這個人呆呆愣愣的,似乎在走神。
雪懷:“?”
他出聲問道:“你怎麼了?我吃飽了,一會兒我去師尊那裏,就先走了?”
雲錯看見他起身,下意識地就叫道:“雪懷……雪懷哥。”
他眉間是顯而易見的慌亂和茫然,他伸手拽住雪懷的袖子,低聲問:“你真的……是猜出我喜歡吃的什麼嗎?”
雪懷發現雲錯是跟他在這茬上過不去了。他瞅了瞅雲錯,忽而福至心靈——這小子不會是自作多情,以為自己也跟著去打探了他愛吃的東西罷?
雪懷更加不自在起來,他有點惱怒:“你別瞎想,小饕就不愛吃菜只吃肉,我看你和它長得挺像,我事先並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
他此時的話音有些大,惹得旁邊好些人都往這邊看來。
可雲錯還扯著他的袖子不放,執拗地、茫然地,就那樣抬起眼睛看著他,小聲道:“雪懷哥……”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還時不時有人指著他們偷笑幾聲,半是羡慕半是唏噓地歎著。雪懷趕緊想從他手中把衣袖扯開,一臉嚴肅地道:“我去找師尊了,之後試煉的事情,你另外找時間來跟我商量吧。”
雲錯沒再堅持,像是猛然回過神後,鬆開了他的衣袖。
雪懷瞅了他一眼,覺得這人有點奇怪,但沒有多想,打了個招呼便走了。
雲錯安安靜靜地坐在原地,動了幾筷子飯菜,但都沒怎麼吃。唯有那一品忘川菜,他完完全全、乾乾淨淨地吃掉了。
*
今日修士休假,雪懷在蔡藝那裏打了一份工,便是幫她批改功課——雪懷在慕容山門向來是一個慘字慘到底,慕容金川連零花錢都不給他,還攔著他外婆偷偷塞給他。要不是他出發前偷偷帶了小金庫,身上存著一萬枚金瓜子,他連雲錯的小灶都吃不上。
只出不入顯然不是長久之計,他便去了好幾個師尊那裏打工,連工資拿的都是最低價格——慕容金川聽聞幾個師尊給他待遇不薄,還特意叮囑了不許讓他領太多薪水,好讓他知道“賺錢不易”。
總而言之,雪懷對他那個頑固又摳門的外公已經沒轍了。在家時,他們對他百般寵愛,在外,卻嚴格要求到甚于嚴苛……反正就是慘。
今日需要他批改的卷宗有些多,來不及回去給饕餮鬼喂東西吃,便拜託了一位認識的同門。
饕餮鬼是他十二歲那年在路邊隨手撿到的。饕餮一族本是凶獸,什麼都吃,毫無止境,故而和燭九陰、窮奇、 石猴一併列為仙界四害之首。當時這一批饕餮被抓起來處死了,統統變成了凶獸鬼,其他人打算將它們的魂魄一網打盡,就有這麼一隻可憐巴巴的饕餮鬼拼命逃了出來,扒住路過的雪懷嚶嚀發抖。
雪懷那時候也是個小豆丁,剛沒了娘親,父親又立刻娶了新人回家。他混沌厭世,猝不及防地被這麼一隻光禿禿醜不拉幾的傢伙纏上了。
他當時也沒覺得害怕,只是看它眼淚汪汪的有點可憐,被人打死一次,連著魂魄還要被打一次,更可憐了。
他於是就把它抱回了家中。
別人要攔他:“雪小少爺,雪小祖宗,這個東西凶得很,什麼都吃的,連你都吃的!您別鬧了。”
雪懷就把一根手指伸進饕餮鬼嘴裏,觀察了一會兒。饕餮鬼沒敢動,他便收回手說:“你們看,它不吃我的,很乖。我可以把它養在臥房中,當我的垃圾桶,家裏的垃圾每天給它吃,不就好了?”
成了鬼的饕餮無法消化食物,但仍然保留著填不滿肚子就痛苦無比的天性。雪懷每次拎著它倒完垃圾後,會用幾個石頭幫助它填飽肚子,等到下一次需要清理垃圾的時候再拎著它吐出來。
這就是他所謂的“喂饕餮”。
領命去喂饕餮鬼的同門苦不堪言——喂饕餮這個任務,一般人還真不敢去做。誰知道喂完了自己的手腳還在不在?
雪懷少主也是個奇人,養什麼不好,偏偏養只饕餮當寵物。
他一出門,正愁眉苦臉,抬眼卻望見庭院中有個銀髮、暗紅眸色的青年——一時間,他眼神亮了起來,在心中飛快地權衡了一下“饕餮這種東西和少仙主比起來到底哪個更可怕”,最終還是決定賭一把。
他飛奔下去,壯著膽子告訴雲錯:“哎!少仙主!你媳婦要你幫他回去喂一下饕餮鬼!”
雲錯愣了:“你說誰?”
那同門道:“你——媳——婦!雪——懷!大家都知道了,您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話帶到了,我先走了啊。”
雲錯在原地站了半晌,下意識地就想上樓去找雪懷,生生忍住了。
媳——婦,唇舌一平一起,就這麼輕輕鬆鬆地說了出來。
好似飛快地遊歷凡塵,恍然間陡然墜入人間煙火。像他還在魔界時,看魔界人行事,粗野、放誕、自在,喝最烈的酒,啖味道最厚重的肉。他剛來仙界時不習慣,整夜整夜地吐,他母親便砌了灶台,煙薰火燎地為他做飯、熬藥。
蒸汽升騰中,那個驕矜傲慢的魔族公主也放下身段,像每一個平凡的、珍愛孩子的娘親。
“娘親”二字和“媳婦”二字一樣,是屬於凡塵的。他母親只在他病時准他叫一聲娘親,其餘時間都必須讓他稱一聲“母后”,處處遵循仙界規矩,做著她能被心上人承認的幻夢。
雲錯追了上去,又把那個同門拽了回來,他問:“你剛剛說,雪……雪懷,他讓我做什麼?”
同門被他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重複了一遍:“……喂饕餮鬼。”
下一刻,雲錯就不見了。形影如風如鬼魅,轉瞬之間就在永春的芬芳裏失去了蹤影。
*
“別怕,你吃吧。”
暖閣中,雲錯蹲在饕餮鬼面前,努力試圖溫和著與它溝通。
可惜饕餮鬼很抗拒,也很驚恐——雪懷從來只給他吃石頭和垃圾,可是眼前這個凶巴巴的人給他提來了肉!
不只是肉,可這個人提了五十六個食盒過來,堆滿了整個房間!
雲錯把今日飯堂中出現的所有菜色,全部堆在饕餮鬼面前,准它自由行動。可惜這只饕餮實在是太膽小了點,他一靠近就瑟瑟發抖,滿臉驚恐。
別說吃飯了,估計他再單獨和它待一會兒,這只小饕餮能被他突如其來的怪異舉動嚇死。
他於是關了門,盤坐在雪懷房間外面,靜靜地等著饕餮鬼吃完。
好一會兒後,裏頭才傳來吧唧吧唧咀嚼的聲音。
雲錯耐心等著,片刻後,突然拉開了門往裏看過去。
饕餮鬼嚇得噎住了,從滿地琳琅菜色中連滾帶爬地蹦去了雪懷床上,蹭了雪懷一床油。
*
雪懷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雲錯手忙腳亂地在他房中撒著淨化術,饕餮鬼趴在地上努力地吃著食盒,企圖毀滅證據。還剩二十個食盒沒吞完,房中一片狼藉——被饕餮鬼沾了油膩之後踩得亂七八糟,連房頂和窗櫺上都有。
他清香如蘭、整整齊齊的房間,已經變得如同一個菜市口了。
雪懷瞪大眼睛:“你們幹了什麼?”
雲錯回過頭來,聲音有點低落:“我幫你喂饕餮。”
雪懷懵了:“喂饕餮,喂成這個樣子?”
雲錯說:“它是你的寵物,我不知道它要吃什麼東西,所以今日食苑裏的東西,我每樣都拿了一點過來。”
他的聲音更低落了:“它真的只吃肉,雪懷……雪懷哥,你真的把我當饕餮在養。”
饕餮鬼憤怒地瞪了雲錯一眼,飛撲進雪懷懷裏。
雪懷這才反應過來——這人原來對白天那句話上了心,擱在這裏委屈呢。
他簡直要笑死了——這一世雲錯的幼稚簡直超乎他想像。
居然真的來證實饕餮鬼是不是和他一樣只吃肉!這人只有三歲吧!
他抱著饕餮鬼,嚴肅地指出:“可是小饕在我這裏的地位比你高多了,你得叫小饕一聲哥。”
雲錯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雪懷,你現在修為到了多少了?過幾天就要過試煉了,我們兩個配合著練一下。”
雪懷本想直接回答說是銀丹期,想了想之後,怕又被雲錯追根究底,便道:“木靈根快到練氣期了,怎的?”
說多錯多,還是少露馬腳的好。
雲錯問道:“水靈根呢?”
雪懷道:“還沒築基。”
雲錯低聲道:“沒什麼,我還以為……”
還以為你和我一樣,自從無間地獄歸來。
*
可雪懷一向是個人精,如果他有意隱瞞,說的話是信不得的。
他又想起來這一世雪懷躲他的理由——是真的第一次見面時,自己把他嚇到了嗎?
他這風光霽月、無知無畏的少年,怎麼會因為這種理由疏遠他?
雲錯靜立在原地,晨間時的心悸與害怕重新將他包裹——他手心泛出隱隱的紅光——那是結成的一道符文,可以探查仙者修為的法術。
他可以重生,為什麼雪懷不可以呢?
只要現在對著雪懷用出這道法術,那麼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卻也可能是一切的結束。
他頓了頓,將法術壓了下去。
雪懷發現他臉色不太好:“你怎麼了?”
雲錯接著說:“沒什麼。”
雪懷沒好氣:“沒什麼就給我把房間打掃乾淨,被子不乾淨,我是不睡的。還有這堆食盒……”他蹲下來查看了一下饕餮鬼的肚子,發現吞進去的食盒都被咬碎了。
雪懷探頭問雲錯:“你有錢嗎?損一賠十,食苑的食盒一個一百枚金瓜子,還要當眾念檢討。”
雲錯謹慎地道:“雪……雪懷,你別生氣。我可以……讓人把錢送來。”
他來得匆忙,連貼身衣物都沒帶,自然不可能帶錢財。
雪懷更氣了:“你……你這個人!”
他很快洩氣了:“算了,相識一場,我替你把錢給了。至於念檢討,讓小饕上去嚎幾嗓子就成了,反正是它咬碎的。”
饕餮鬼咕嚕一聲,在他懷裏掙扎起來。雲錯沉默著不說話,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房間,結果半天還沒個章法,越幫越忙。
雪懷把它丟到地上,歎了口氣,懶懶地道了聲:“你出去,這裏我來弄。”
雲錯站著不動,又不知所措地道:“對不起,雪懷,我不是故意的。”
雪懷嗯嗯應著,不耐煩地瞅他:“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出去,我把地面清理一遍。你去給小饕洗爪子。”
雲錯如夢方醒,這才退出了門外,一邊拎著饕餮鬼給他淨化爪子,一邊看著雪懷慢慢施法,把東西清掃歸位。
等雪懷打點完了,饕餮鬼也剛好洗完,從雲錯手中掙脫,而後撲去了雪懷的床角,一動不動地背對他們,開始生悶氣。
雪懷說:“好啦。”
雲錯聞言走了進來,順手還帶上了門。
雪懷:“?”
他道:“我說好啦,是請您——雲錯雲大公子——可以出去啦。你今天給我添夠亂子了。”
雲錯走近他,低頭注視著他:“那再添一點,可以嗎,雪懷哥?”
雲錯的呼吸拂在他耳畔,還是那樣低沉,卻彷彿誰欺負了他的口吻:“我不走,我今天想和你待在一起,今天特別特別想和你一起,雪懷。”
他沒有深想,他告誡自己不要去深想。他是這樣自私的一個人,妄想著眼前清淺的幸福能夠長久。
他強行將心頭那個頑固的猜想剔除出去。
他的聲音低低的:“上次你說讓你重新想一下我們的關係,可是你什麼時候才能想好啊。”
作者有話要說: 饕餮鬼:開始思考離家出走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