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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龍全傳》第29章
第二十九回平陽鎮二打韓通七聖廟一番伏狀

詞曰:

君行無良,鳩居鵲巢安羨?快當時,欲心貪戀。恃才妄作非為現,末路垂危,可否能常僭?到如今回首,他鄉仍奠。人殊勢異-顏面,且效他,投筆封侯,思想蓋前懲,乃使吾成驗。

右調《錦纏道》

話說鄭恩失去了趙匡胤的赤兔胭脂馬,跑回店來,訴與匡胤知道。匡胤細問店家,方知就是韓通之子搶去。弟兄二人一齊來至野雞林外,尋著了韓通僭住的這所莊子,匡胤便叫鄭恩前去叫罵,自己閃在林中張望。那鄭恩到廣梁門首,看見裡面沒人出來,反把門兒緊緊的關閉,由不得心中大怒,便大罵道:「韓通狗兒!驢球入的,你既然害怕,不敢出來,就不該叫你娃子來搶樂子的馬了。你若知事的,快快出來相會,樂子就一筆勾銷;你若不肯出來相會,樂子就要打折你的窩巢哩。」口裡罵著,手裡不覺粗魯起來,挺起了酸棗棍,在門上亂打,須臾將廣梁門打了大大的窟窿。裡面守門的看了。慌忙跑進廳去,稟知韓通。此時韓通正坐家中,聽知兒子得了寶馬,即叫牽來觀看,果是一匹赤兔龍駒。心下歡喜不盡,分付家人整備慶賀筵席,做個龍駒大會,賞過了那些跟隨出獵的眾人。於是父子夫妻及眾徒弟等,正要各各入席歡飲,猛見守門的進來通報,說是黑漢射門,要討馬匹,現在外邊叫罵。韓通聽了,勃然大怒,即時點齊了眾徒弟,帶了兒子天祿,各執兵器,一齊往外邊來。分付把大門開了,哄的擁將出去。

那鄭恩正在叫罵,忽見大門已開,擁出一群人來,兩邊雁字兒分開。舉眼看那中間為首的,也是勇猛的,只見他:

頭戴一字青巾,身著杏黃箭服,烏靴戰褲簇新新,拳棒精通獨步。暴突金睛威武,橫生裂眉凶頑,手提哨棒鬼神驚,不愧名稱二虎。

鄭恩大喝一聲道:「那穿杏黃襖子的敢是韓通兒么?」那韓通聽得叫他名氏,抬頭往外看著,果然好一條大漢。怎見得?

烏綾帕勒黑氈帽,罩體披袍是皂青。

藍布卷袱腰內結,裹腳布鞋皆用青。

手執一根酸棗棍,威風凜凜世人欽。

煙熏太歲爭相似,火煉金剛不讓稱。

韓通見了,大呼道:「俺便是韓通。你是甚人,敢來犯俺?」鄭恩道:「樂子姓鄭名恩,今日到此,非為別事,只為你的娃子把咱的寶馬搶來藏過了,故此特來取討。你若曉事,送了出來,樂子便佛眼兒相看;若你強橫不還,只怕樂子手中這酸棗棍不肯與你甘休。」韓通聽了大怒,叫聲:「黑賊!你怎敢出言無狀?誰見你的馬來?你今日無故前來,把我大門打碎,這是你自要尋死,休來怨俺。」說罷,舉起哨棒,當頭打來。鄭恩舉棍,撲面相迎。兩個打在當場,斗在一處,真箇一場大戰。但見:

一般兵器,兩個雄心。一般兵器,棍打棒,棒迎棍,光閃閃,不亞蛟龍空里舞;兩個雄心,我擒你,你拿我,氣赳赳,儼如虎豹嶺頭爭。初交手,怎辨雌雄,只覺得塵土飛揚,疑是天公布霧;到後來,才分高下,一任你喊聲振舉,須知人力摧殘。

當下兩個各施本領,戰鬥多時,不覺的鬥了三十回合。鄭恩本事不濟,看看要敗下來了。匡胤在樹林中看得親切,恐怕鄭恩有失,暗暗解下腰中鸞帶,順手一捋,變成了神煞棍棒,輕輕的溜將出來,大喝一聲道:「韓通的賊!休要恃強,你可記得在大名府哀求的言語么?今日又在此地胡行,怎的容你?」那韓通正要把鄭恩打倒,忽地見匡胤躥到面前,吃了一驚,往後一退。匡胤趁勢只一掃腳棍,早把韓通打倒在地。

說話的,韓通未及交手,怎麼就被匡胤打倒?這等看起來,則是韓通並無本事,絕少技能,如何在平陽鎮上稱雄做霸,行教傳徒?倒不如斂跡潛蹤,偷生度日,也免了當場出醜,過後遺羞。看官們有所未知,從來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轉敗為勝,移弱為強,其中卻有一段變易的機趣,幻妙的功夫。如今只將拳法而論,匡胤所學,本是不及韓通,若使兩下公平交易,走手起來,以視鄭恩曾經救駕,武藝略高,今日尚且輸了銳氣,則匡胤定當甘拜下風矣。怎奈彼時在大名府初會之時,幸有鬼神呵護,暗裡施為,所以匡胤佔了上風,把韓通無存身之地,遠遠逃竄。今日二次相逢,又是韓通未曾提防,匡胤有心暗算,合了兵法所云:「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所以又佔了上風。即如第三番相會,仍使韓通失手,正如博家擲色所言,又犯盆日之意。總而言之,只是個王者不死而已。閑話表過,不敢絮煩。

只說當下匡胤打倒了韓通,只一腳踏住胸膛,左手掄拳,照著臉上就打。初時韓通尚可挨抵,打到後來,只是哎喲連聲,死命的狠掙,數次發昏,一時省不起是誰。那鄭恩在旁觀看,心中好不歡喜。正如:

貧人獲至寶,寒士步瀛洲。

那鄭恩叫道:「二哥,你這拳頭,只怕沒些意思。這個橫行生事的驢球入的,留他何用?不如待樂子奉敬幾棍,送了他性命,與這裡百姓們除了大害,也是咱們的一件好事。」鄭恩乃天生粗魯,質性直爽,口裡方才說完,手裡就舉起了酸棗棍,便望韓通要打。匡胤連忙止住道:「不可,我這拳頭他已是盡夠受用了,賢弟不可粗魯,且留這廝活口,別有話說。」鄭恩依言,只得提了酸棗棍,惡狠狠立在旁邊。那韓通的兒子和這些徒弟們,欲要上前解救,見那匡胤相貌非凡,身材雄壯,定是個難斗的英雄;二來怕那鄭恩行兇,若使上前動手相救,倘他果把棗棍一舉,韓通的性命就難保了;又聽得匡胤說且留活口,諒來性命還可不妨:只得也不多言,也不動手,一個個袖手旁觀,都在門前站立。這正如兩句俗語說的:

嫩草怕霜霜怕日,惡人還被惡人磨。

當時匡胤一手揪著韓通的頭髮,一手執著拳頭,照在韓通臉上,喝聲:「你且睜開驢眼,看我是誰?」此時韓通已是打得眼腫鼻歪,身體又被踏住,動彈不得。聽見匡胤問他,便把雙目亂睜,睜了半晌,方才開了一線兒微光,仔細望上一看,方知是趙匡胤,唬得哽氣倒噎,懊悔莫及。心下想道:「好利害!怎麼他又在這裡助那黑漢?可見我的造化低,又遇了這個魔頭,免不得要下氣伏軟些,才可保全性命。」於是歡容的笑道:「原來是趙公子駕臨,自從在大名府一別,直到如今,不知公子可安否?」匡胤笑道:「你既認得是我,可知當日在大名府打了你,如今可還害怕么?」韓通聽問,想道:「我前番雖曾挨他的打,連妻子也不知道。今日這些徒弟和我兒子在此,若滅盡了銳氣,日後怎好出頭?」仔細思量,莫輸口氣,輸了身子罷。便道:「公子,我與你多年相好,廝親廝敬,連面也不曾紅過,今日如何取笑?請到舍下,一敘久別之情,才見義氣的朋友……」

匡胤喝道:「韓通,我看你光棍樣兒,對著眾人面前,恐怕害羞,不肯認帳。我也不與你多說,只教你再受幾拳,與眾人看看何如?」說罷,又要揮拳打下。韓通方才慌了,只得不顧羞慚,哀哀的說道:「趙舍人,莫再打了,自在大名府見教一次,到如今想起來,真是害怕,夢魂皆驚。乞公子海量,寬容饒了我罷。」匡胤道:「你既害怕,要我相饒,須要聽我分付:你從今日快快離了此地,別處安身,改惡從善,再把這座莊子交還原人,我便饒你;若不依我言,仍在平陽鎮上殘害百姓,俺在早晚之間,必然取你性命。」韓通道:「公子分付,怎敢不依?」匡胤道:「你既依允,俺便放你起來,與同眾人速往平陽鎮去,寫下一張執照,方才放你。」韓通只要性命,滿口應承。匡胤把腳一松,韓通爬了起來,獃獃的立著,敢怒而不敢言。那鄭恩在旁說道:「驢球入的,快把樂子的馬牽了出來,待咱的二哥騎了,好回平陽鎮去。」韓通聽了,那裡還敢不依,連忙叫人快把這馬牽來,交與匡胤。匡胤把神煞棍棒變成鸞帶,束在腰間,跨上龍駒。鄭恩拿了酸棗棍,帶了韓通,把後邊人喝住,不許一人同行。

當時三個人出了野雞林,來到平陽鎮口,登時鬨動許多百姓,齊來觀看,多說道:「這是橫行害民的團練教師爺,平日間只有他如狼似虎,還有誰人敢說他一個不字?今日為著甚來,掉在這裡?」內中一個走上前來叫道:「團練老爺,你定下的每日規矩,要的這十兩銳銀,我們湊份已齊,怎麼今日不來收取?想是要我們到衙門裡來完辦么?」又一個道:「眾位,且看他裝這狗彘之形,想是要去上圈哩。只是把往日英雄,一朝失了,覺得帶累我們羞殺。」韓通聽了這些言語,羞慚滿面,低頭而行。匡胤叫道:「列位也不必多言,今日俺與你們解釋了此事,便是兩無干礙,各奔前程。列位可同我前去,要他寫了一張執照,便好打發他起身。」眾人道:「好漢所處極當。」遂一齊來到十字街頭,卻有一座七聖廟,廟前有一座亭子。

匡胤跳下馬來,把馬拴在在子上,便說道:「你們眾位之中,有那年高德厚,請進幾位,看他寫下執照。再尋原主劉員外進來,當面交還莊子。」眾百姓中有人答應道:「那劉員外也在此間。」匡胤邀進亭中,就叫那百姓公同推舉,議了五位老者,多是年及六旬,仁厚長者,齊往亭子內,恭聽調度。匡胤又叫人去取了凳桌,就請六位老者兩旁坐下。中間擺下桌子,又取了紙墨筆硯,安放好了。匡胤然後開口道:「各位長者,非是在下沽名邀譽,妄斷鄉評,只為俺一生最喜鋤強扶弱,屏惡攜良,因此路見不平,權力公舉。倘有不合於禮,各位亦須面斥其非,方見公道。」那老者道:「好漢為民處分,已是極循道理的了,有甚不合,致使我等饒舌?請自尊裁,不必過謙。」匡胤便叫韓通過來,謂之道:「今日此舉,並非俺苛刻於你,只因你行己不法,虐戾良民,須要自己服罪。俺不過大義而行,只叫你寫下執照,不許再來,還要交還劉員外房屋。諸事清楚,俺便放你去路。」韓通到此地步,怎敢不依?提起筆來,就像犯人畫招一般,登時把執照寫完,名氏底下扎了花押,雙手遞與匡胤。匡胤接來一看,只見上面寫來,果是明白乾凈,永無更變的。寫道:

具伏辯韓通,為因已性不明,冒居平陽鎮劉宅房屋,欺公藐法,橫害良民,種種非為,果堪眾憤。但從古開自新之路,君子寬已往之追。自知不容於此地,願將該座莊房交還原主,全家遠避,不復相侵。如后再至平陽,有犯一草一木者,願甘眾處。故立執照,永遠存據。

匡胤看畢,遞與眾老者看了一遍,多說道:「寫得不錯,好漢便須放他去罷。」匡胤依言,即著韓通速速回家收拾,出房交割,快離了此地,不許停留。韓通得了性命,抱頭鼠竄的去了。

那幾個老者都想:「韓通雖然寫下伏辯而去,猶恐事有反覆,慮他日後再來,如何抵當?」遂一齊說道:「請問二位好漢尊姓大名?老漢等有一委曲之言,願乞允諾。」匡胤道:「在下姓趙,這是結義兄弟姓鄭。不知列位有何下教?願乞明示。」老者道:「某等眾人,蒙二位英雄路見不平,打了韓通,將他趕去。只怕這惡棍面雖順從,心不甘服,日後知得二位去后,再來肆毒,我們合鎮人民,便難承受了。所以我等私意,欲屈二位英雄留住此間,權住幾月,與我們百姓做個護身,待他果已不來,然後請尊駕行動。不知可否?」匡胤道:「韓通此去,定是永不敢來,列位放心,不須多慮。況在下各有正事,不便在此久住。」說罷,就要辭別。眾人那裡肯舍,一齊在亭子外攔住,不肯放行。那鄭恩吃慣了現成酒飯,聽見眾人苦苦相留,心中暗自歡喜,叫道:「二哥,咱們打去了韓通,雖然與他們除了害,只是咱們去后,這驢球入的果然再來,叫這百姓們怎禁得起?他們留咱,定然也有信義。前日樂子在興隆庄鎮邪,也住了幾時。今日他們叫住幾月,決不誤了正事,便與他做個護身,有何妨害?況且這裡是關西一帶四通八達的地方,閑著工夫,探問柴大哥的消息,也是好的。」匡胤低頭想道:「我本為尋訪大哥,故此終日奔波道路。今鄭恩所言,甚是有理,我何必拒絕於他,拂情太甚?」遂說道:「既承眾位厚意相留,只得領教了。但今先要說過,多則一月,少則半月,在下便要起身,莫再推阻。」那老者道:「二位英雄有心住下,只過了幾月,任憑起行。」於是匡胤、鄭恩,權在這七聖廟內安住。又叫人往招商店去,把行李、包裹、兵器一齊取了來。又把那馬拴在殿後偏間內。自此,每日三餐,眾人輪流供養。閑暇無事,又往街上訪尋柴榮消息。這且按下不提。

卻說韓通得了性命,忙忙然如喪家之狗,竄出了平陽鎮,將至野雞林來,只見兒子韓天祿領了眾徒弟前來迎接,問起其事。韓通把寫伏辯等,一一說了,道:「如今這裡住不得了,我們快快回家收拾,連夜起身。」說罷,一齊來至家中,又與娘子說知了,就把那所備的龍駒會筵席,各各飽餐了一頓。韓通又取些跌打的丹藥,啖了一服。然後眾人收拾了金銀、衣服、細軟等物,打成馱子,家口上了車子,父子二人帶了徒弟家人,一齊保著車馱,連夜起行,離了平陽鎮所屬地方,望著禪州去路而走。只因這番投奔,有分教:遇故謀新,大郡壯風雲之色;改弦易轍,圖王添羽翼之臣。正是:

但憑韜略行藏技,何懼山林跋涉勞。

畢竟韓通此去何處安身,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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