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零點捉蟲
原本許然以爲自己需要避一避風頭, 但接下來的幾天,他沒再聽到關於賀承的消息。
小廣場上也沒有人,許然還是按照平日的時間關店回家,習慣性地看一眼,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影子。
心中那一點警惕逐漸消失,或許正如賀承自己所說, 那家咖啡廳並不是專爲堵他而開的吧,自己沒有必要太過上心。
許然很平靜地打理著書吧, 甚至比以往更加輕鬆愉快。說實話,賀承的消失讓他感到十分順心。
其實他覺得賀承真的沒有再出現的必要,他早就放下了,三年前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他以爲兩個人都默認了彼此餘生形同陌路。就算每年生日賀承都來送只氣球,那又如何呢, 能彌補得了過去十年中的一切嗎?
許然不認爲一句對不起就能讓所有事過去。它們永遠也不可能過去,身心的傷會陪伴他一輩子,無論賀承有沒有意識到這一 點,這都是既定的事實。
許然接受下半輩子得在輪椅上度過的人生,這是老天爺對他曾經天真單純的懲罰。那賀承呢,賀承經歷過什麽?就算受過傷,會有他痛嗎?
這輩子他唯一做錯的,就是死皮賴臉地扒著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十年。他得到的懲罰已經夠多的了,絕對不會再忍氣吞聲下去。
許然不太喜歡這個渾身是刺的自己,可他無法控制。現在只要面對賀承他就無法說出什麽溫柔的話來, 大概是一種自我保護。他只想把人推得遠遠的,再也見不到才好。
心中有一只猛獸在不停的吵嚷,挑戰著許然的神經。
只要賀承不再出現,他就可以不用再說那種尖銳的話。即便有的人要爲過去的錯誤買單,許然也不希望自己變成連自己都討厭的模樣。
他努力做幾次深呼吸,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一股腦抛到腦後。
下次見面大不了是明年生日,許然倒是好奇賀承還能堅持幾年。那個男人是不會對這種小事上心的,說不定今年如了願,明年就不會再來了。
所以說,安安靜靜地過現在的生活不好嗎,他又不會貪賀承的什麽,有必要表現得像個癡情種似的?
騙誰呢。
許然輕笑一聲,他太了解賀承了,已經到了一種根本不需要心懷期待的地步。
他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
或許是顧及他的心情,最近一段時間佟芳芳很少到書吧來玩,偶爾要訂貨也只是打個電話而已。許然對她說不需要這麽避諱,有矛盾的是他和賀承兩個人,跟咖啡廳的員工們沒有關係。
“可是……”佟芳芳猶豫著,“你真的不介意嗎?”
“沒事的,”許然說,“我跟他,只不過是孽緣而已。”
沒有必要爲了毫無可能的未來,失去好不容易認識的朋友。
“我的朋友不多,”他笑著說,“你别嫌棄我就好。”
“怎麽會呢,許哥你人這麽好。”佟芳芳憤慨地一握拳,“雖然老板人也不錯,但肯定是他對不起你。”
許然沒問她這結論是從哪兒得出來的,倒是對她口中的“人不錯”十分感興趣。
賀承人不錯?以前還在賀家公司的時候,許然見過多少次他爲了丁點大的小事就把員工罵得狗血淋頭的樣子,現在能有人誇他好,還真是新奇。
他倒想聽聽,賀承究竟是怎麽對别人“好”的。
“老板他對這家店很上心,沒定址的時候就跑來看了好幾次,最終的位置也是他定的。”佟芳芳說,“他還給我們放假,只要營業額達標,休假啊獎金啊都沒拖欠過,有新人犯了錯,也是先安撫再教育。我剛來的時候都驚呆了,沒想到這年頭還能有這麽溫柔的大老板。”
“溫柔?”許然好笑地低聲重複道。
“什麽?”佟芳芳沒聽清。
許然頓了頓,“沒什麽,你是說,店的地址是他選的?”
“嗯,他說那裡視野寬闊,忙了一天後下班看看風景,心情會舒暢很多。”
而且一眼就能看到馬路對面的小書吧。
這句話佟芳芳只敢在心裡默念,沒有說出口。
許然輕輕撓著小黑的下巴,若有所思。
佟芳芳小心翼翼地問,“許哥,我們還能在你那兒買薄荷糖嗎?”
許然被她可憐兮兮的語氣逗笑了,“當然能,你别想太多。”
掛斷電話,許然抱起小黑,將項圈上的金屬牌取下來。
“我們不戴這個。”他對小黑說。
小黑喵喵地表示抗議,但都被許然無視了過去。
他將金屬牌和氣球裡的紙條都丢進抽屜,想了想,又從桌子上翻出之前小黑帶回來的回信。
如果送氣球的是賀承,那給小黑洗澡的也是他吧。
當時跟著回信一起的還有兩顆松子糖,許然吃掉了一顆,剩下一顆孤零零躺在電腦旁。他原本是想吃的,現在卻沒了胃口。
賀承不會做糖,他連最簡單的炒雞蛋都不會,這糖明顯是出自他人之手。
說不定是賀承的新男友。
也不清楚那個人知不知道賀承把他做的糖送給了前情人。許然勾起嘴角,這還真有意思。
如果他再無聊一點,或許會學著小說裡的女主角,對著賀承說一句:呸,渣男。
他被自己逗樂了。當面對賀承已經成爲一種消遣而非痛苦,他發現很多事情遠比以前要有趣得多。
高中外的店鋪由專門的街道辦事處統一管理,也包含高中生們會去的大學旁的店。辦事處每個季度都會組織店長們開個短會,叮囑一下日常事宜,也監管那些有可能對學生産生影響的不良因素。
因爲靠街邊較近,咖啡廳也被納入辦事處的管理範圍。爲了這事兒佟芳芳還向許然咨詢了好久,最終得到的答覆是沒有辦法拒絕,畢竟顧客多是孩子,多一層管理,老師和家長們也好安心。
“我沒有時間去開會啊……最近好忙的。”佟芳芳在電話裡哀嚎。
許然建議她找個沒排班的店員去,可佟芳芳沉默了一會兒,僵硬地換了個話題。
許然覺得有問題,可能跟賀承有關。
但轉念一想,賀承那麽喜歡牌面的一個人,不可能去參加這種土裡土氣的會。咖啡廳的裝潢就比其他店洋氣一大截,賀承要是能去開會,可是天方夜譚。
他已經做好了替咖啡廳轉達會議精神的準備,可真到開會那天,他看到賀承就坐在會議室的最後一排,欲言又止地向他望過來。
許然别開頭去,搖著輪椅來到前排的側面,與賀承隔了整整一個斜對角。
其他店的老板陸陸續續地入座,賀承在各種打扮土氣的中年人當中十分顯眼。
會議最多持續十分鐘,散會後,許然看到有幾個大媽把賀承圍了起來。
“哎呀,小賀來了?之前你們開業,都沒有時間好好聊聊。”大媽笑靨如花,“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三十一。”賀承的語氣在許然聽來溫柔得古怪。
大媽滿意地點點頭,“年輕有爲啊。”
“您過獎了。”賀承笑著擺擺手,目光越過人群尋找著什麽,表情有些焦急。
但大媽們並沒有在意他的心不在焉,直奔主題,“打算在這邊做多久啊,成家了嗎?”
“啊?”賀承一愣,看看她們滿懷期待的臉,頓了頓,道,“抱歉阿姨,我有對象了。”
身後人群的吵鬧,許然從會議室的後門出去,進入走廊。
這邊比前廳安靜,輪椅摩攃著地面的聲音都帶著回音。他來到中庭,推開落地窗,走進陽台。
這裡能看到街道的全部風景,從這個路口一直通向下條路,筆直筆直的長街,無數店鋪忙碌著。店長們陸陸續續回到自己的 店裡,或是招待顧客,或是坐在店門口乘涼。
身後傳來腳步聲。許然沒有動,依舊直直地望著遠方。
腳步聲停在身側,空氣中傳來淡淡的青草香。
“我以爲你已經離開了。”賀承說。
“就要走了。”許然轉過身,沒有擡頭,“賀老板,回見。”
賀承俯身抓著輪椅的扶手,表情痛苦,“許然,咱們能不能别這樣說話?”
許然靜靜地看著他。男人或許能在外人面前表現出與過去不同的溫柔,但許然並不相信眼前的這個他。
他轉過身來,面對賀承,“你想我怎麽和你說話?像以前一樣,唯唯諾諾,誠惶誠恐,像祖宗一樣供著你,那樣你就會開心嗎?”
賀承皺了皺眉,臉色蒼白。
即便不知真假,許然也不想看到他這副樣子,撇撇嘴别開頭去。
“我不想見你,你也别來找我……”他低聲說,“都過去了,我不想再回憶。”
回憶那渾身傷痛的青春年華,只會讓他感到絕望。
賀承心痛地擡起手,想摸摸許然的臉。可許然忽然一個激靈,咬緊牙關閉上了眼睛。
“……”
賀承頓在那裡,難以置信地說,“你以爲我要打你?”
許然默了默,“你以前打的還少嗎?”
“我……”
賀承聲音都變了音調,停頓了好久也沒說出反駁的話來。
許然忽然覺得心好累,他也不知自己爲什麽會這麽累。
“對了,”他轉移話題,“是你一直在幫小黑洗澡的吧?給它戴牌子,給我寫回信的,都是你?”
“對。”賀承心中燃起新的希望,勾起嘴角,說,“我知道你有多寶貝它,我……”
“多謝。”許然打斷他,“也幫我跟你對象說一聲,松子糖很好吃,謝謝。”
“什麽?”賀承一愣。
許然笑笑,“你不是有對象了?糖是他做的吧,手藝不錯。”
他低頭,看著賀承扶在輪椅上的骨節分明的手,輕聲道,“看起來是個會照顧人的,肯陪著你,你可得對他好一點。”
别再像以前一樣,將那顆愛你的真心弄得遍體鱗傷。
“……我會的。”
賀承雙眼通紅,從齒縫擠出這兩個字。
許然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神色淡然。
“如果你出現在這裡,就是爲了證明你現在生活得很好的話,我沒意見。”他說,“相識一場,祝你幸福。”
他用力搖動輪椅,向外走著。
賀承望著他,忽然大聲說,“我確實有個喜歡的人,即便他現在不肯相信我,我會一直等到他回頭的那一天!”
他的聲音回蕩在走廊裏,許然沒有理會,進電梯下樓。
直到走出大樓,他才鬆開緊抓扶手的手。指尖因過分用力而變得慘白,毫無血色的掌心微微顫唞。
他摩挲着雙手給予自己些許溫度,十指交纏靠近唇邊,低聲呢喃。
“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