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許然將河沙倒進花盆, 與泥土混在一起,又將無花果的枝斜插進土中,埋實澆水,最後滿意地拍了拍盆壁。
他擡起身子擦了擦汗。忙活一上午,一直彎著腰整理花盆,背部肌肉都僵硬了, 後腰往下胯部的地方有些酸麻。
眼前擺著十幾個大大小小的花盆,全是許母從單位拿回來的。不知道今年她老人家怎麽想的, 忽然起了要學養花的心思,可弄來弄去連簡單的施肥方式都看不明白,只能讓許然來把花都插好了, 以後她只負責澆水剪枝。
“媽, 肥料在門口, 幫我拿一下。”他回頭對屋子裡喚道。
許母迅速把小袋的肥料拎了過來。她靠在落地窗的窗框上看著許然挨個盆施肥, 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許然無奈地將鏟子放到一邊, “您笑什麽呢。”
“你在家我有人使喚,挺好。”許母道。
許然笑道,“等再過幾天不就要嫌我煩了?”
“哪兒能啊。”許母拍拍他,“你就算天天待在家裡我也不會嫌你煩的。”
母親轉身進了屋,許然留在陽台上,看著遠方天空上那一抹燦爛的斜陽。午後日光透過層雲灑落在城市之上,飛鳥成群結隊地從空中略過,留下幾道明亮的影。遠處的立交橋上車來車往,行人匆匆, 彷彿與這邊安逸的生活分隔成兩個世界,交彙相錯, 相隔甚遠。
許然喜歡看著這樣的城市,彷彿喧鬧吵嚷都是屬於别人的,自己在這世間只剩下了這一個家,足夠在繁忙的天地間搭起一個安穩的窩,得與失都在這裡,悲歡喜樂也在這裡。
從休假開始,他不知已經看了多少次這樣的風景,每過一天,他的心就隨之沉下一份,一種不確定地感覺籠罩心頭,如同春日連綿的細雨,不斷敲打著他的神經。
他試圖將自己從這片濕漉漉的情緒中脱離開來,卻在望向城市遠方的瞬間,眼前浮現出賀承認真而堅定的臉。
——你相信我一回,行嗎?
我有哪次不是相信你的呢?許然輕輕撫摸著輪椅的扶手,漫無目的地摩挲,可是,最終我得到了什麽?
以前他從不覺得需要用“獲得”的多少來衡量感情,付出是自願的,期待也是自願的,他擅自爲賀承加上了對方並不想要的期待,自然得不到一個完美的答案。
該怨誰?怨賀承耽誤了他十年光景,還是怨自己?他是否有資格指著賀承的鼻子罵,罵他沒有給予自己足夠多的回報?
可這“回報”的多少,又該怎樣去計量?
許然有些糊塗了。他索性不去想,坐在陽台上曬太陽。
睡在一旁地上的小黑翻了個身,將柔軟的肚皮暴露在溫暖的陽光下,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哈欠。
許然俯身撓了撓它的肚子,換來一聲不滿的夢囈。
許母在屋子裡喚他吃水果,待許然來到餐桌前,又拿了新手機的盒子過來,讓他幫忙配置。
許然看著一桌子散落的配件無奈,“媽,您最近到底在做什麽呢,怎麽忽然開始弄這些新奇的東西了?”
以前許母可從來不會主動去買新的電子産品回來,她笑笑,臉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紅暈,“沒什麽,就是換個心情。”
“媽?”許然一愣,來到她面前,“您跟我說實話,又是養花又是做瑜伽又是買新手機的,到底怎麽了?”
看到母親表情的一瞬間他腦中閃過了許多諸如“中年出軌”等不好的念頭,被許母看穿,好笑地敲了敲他的腦袋,“想什麽呢!下個月是我跟你爸結婚三十年的紀念日!”
許然抱著頭也跟著笑起來。
在那個年代,許家父母兩人算是離經叛道,生下許然一年後才結的婚。聽說奶奶家並不喜歡這個兒媳婦,婚事一拖再拖,到後來見孩子越來越大才不得不妥協。
許然沒怎麽見過爺爺奶奶,卻知道,當年因爲鬧矛盾,爸媽帶著他獨自進城打拼。一家三口無依無靠的,憑著一股子倔強氣 硬生生在這個沒有任何基礎的城市裡站穩了腳跟。
這些年下來,爸媽感情一直很好,好到有時候許然都會心生羨慕。
他笑著對母親道,“恭喜啊。”
“怎麽說的跟沒你什麽事兒似的?”許母道,“下個月我和你爸要請假出去旅遊,你也跟著。”
“我?你倆度蜜月帶我幹什麽?我可不去。”
他們兩個好不容易出去玩一次,許然可不想他們還一天到晚操心著照顧自己。
許母奇怪地看著他,“怎麽,你不是我倆生的啊?”
許然知道說不過她,只能埋頭給她配置手機。翻翻盒子,捅SIM卡的針不知道掉哪兒去了,便說,“我去找個東西。”
他回到房間,從抽屜裡翻出自己以前的手機盒,剛一打開,一個東西掉到了地上。
是一張舊的SIM卡。許然忘了這是哪張,這兩年在各種意外影響之下他換了太多次手機,也根本不記得以前的號碼了。
許是無聊時的好奇心起,給母親配置完新手機後,他將這張卡換進了自己手機裡。
熟悉的界面亮起,他想了一會兒才發現,這是三年前他用的那個號碼。
爲了和賀承徹底劃清界限,他將所有和過去有關的東西全部抛棄。這張卡裡存著賀承的手機號,還有從C市回來後他們的所有短信和電話信息,就算删掉也總覺得影響心情,許然乾脆徹底換了一個號碼從頭來過。
反正現在網絡發達,白錦明他們要是有事找他,直接網上聯繫就行了。事實上這些年除了拜年,他們也沒什麽聯繫。
以前因爲看著它總能想起賀承的臉,許然將它放進盒子裡,鎖進抽屜,以爲再也不會找出來。現在等待著手機讀取信息,心裡卻沒什麽感覺。或許是時間沖淡了一切,他已經能夠平靜地正視過去,也不會再因爲一張手機卡就想東想西了。
讀卡的過程出奇的漫長,等SIM卡的圖標終於消失的時候,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短信的震動聲響。
許然被嚇了一跳,那震動接二連三地響著,彷彿根本沒有個盡頭。
他連忙點開短信界面,看著第一個號碼旁的小紅點從十幾變成二十幾、三十幾,最終停留在一個令人咋舌的數字上。
許然皺眉,他看到最新一條短信是:店我幫你守住了,一切平安。
是賀承?
怎麽會忽然跳出來這麽多條,手機的雲端數據抽了?許然疑惑地點開賀承的號碼,忽然一愣。
倒數第二條短信,是前幾天發的:晚安,好夢。
倒數第三條:今天是你進貨的日子,讓麵館的大叔幫幫忙,别太累。
倒數第四條:小黑很可愛,牛奶糖很甜。
一條一條,從下往上,日期逐漸向前推移。
許然移動手指,將界面一點點向上翻去,彷彿自己的人生也隨之倒帶回放,回到陰雨連綿的春日、大雪紛飛的寒冬,回到落葉滿地的深秋和滿是蟬鳴與烈陽的苦暑。
他看到賀承說:今天立秋,天氣冷了,注意保暖。
——以前常去的那家法式餐廳休業,開業時間不定。不過我找到了一家新店,味道不錯,你會喜歡。
——找人學做飯,沒學會。切了手,挺疼的。
——王力的孩子三歲了,男孩,是個人精,跟他爸一樣,那天問我爲什麽沒結婚,我說有喜歡的人了,但是對方不理我。他說你真遜。想揍他。
——小區裡的桃花開了,很好看,你是不是喜歡釀酒?這東西怎麽釀,怪麻煩的。
——今天是萬聖節,公司來了一群小鬼,隔壁幼兒園的,我讓秘書買了巧克力給他們送去。他們誇我是好人,不過我知道,我不是。
……
快速滑到最頂端,三年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日子,賀承說:對不起。
放下手機,許然靜靜地取下SIM卡,放回盒子裡,推進抽屜最深處,重新上鎖。
他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出來時正碰見母親進臥室。許母看了他一眼,忽然問,“你怎麽了?”
“什麽?”許然一愣,摸摸自己的臉,沒覺得有什麽異樣。
看著他通紅的雙眼,許母猶豫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晚上許父加班,吃過飯,母親在客廳裡招呼許然過去。
她拿著一本厚厚的相冊,邊角都陳舊得泛了黃,也不知是從哪兒翻出來的。許然湊過去,看到一張褪了色的相片上,一個胖乎乎的小孩光著屁股,對著鏡頭笑得香甜。
“這是我?”許然覺得新奇,翻了兩頁,“怎麽照了這麽多?”
許母說,“你剛生那會兒,你奶奶家不讓你爸跟我見面,他只能照很多照片帶在身上。可你長得快,幾個月一變樣,每次他都認不出來。等好了以後,他就把相片都放進這個相冊裡了。”
許然默默地翻著相冊。從襁褓之中到牙牙學語,再到背著書包吃冰棍,沉甸甸的一整本相冊裡,記錄下他的成長軌跡。
看著看著,許然輕輕笑起來。
許母摸摸他的臉,“你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啊?”
“啊?”許然反應了一下,笑笑,“沒有啊。”
“你以爲你是誰生的?”許母用下巴指了指那本相冊,“什麽時候你說謊瞞得過我?”
“我……”
許然頓了頓,確實,從小到大,他做什麽都瞞不過母親的眼睛。
他放下相冊,斟酌著詞句,“那個,賀承他……”
許母輕輕歎了口氣。
“我就知道。”許母說,“他終於來找你了?”
“終於?”許然一愣,這是什麽意思?
許母搖搖頭,沒有解釋,只是說,“你都三十多歲了,有些事,沒有必要顧慮我和你爸的情緒。”
許然垂眸,“我沒說要原諒他。”
“我也沒讓你原諒他。”許母溫柔地握著他的手,“但不管原不原諒,最終總要有個結果,我只是想說,你下的決定只要讓自己開心就好,你開心了,我和你爸自然開心。”
她翻開相冊,指著全家福裡那個站在最前排吃手指的小人兒,笑著說,“不管長多大,你永遠都是我們的寶貝。不論單身還是跟誰在一起,媽都希望你幸福。” “……媽。”
許然傾身抱住了她,許母拍拍他的背,好笑道,“多大人了還哭鼻子,丢不丢人。”
許然用力抹了把臉,“丢什麽人,還不是你生的?”
許母失笑,“臭小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