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許然不知道林燊究竟看上自己哪一點。
因爲他們是同類?還是單純看他可憐?無論怎樣許然都不覺得自己能和林燊的喜好搭上邊。他沒有能吸引他人的資本, 即便是在還未遍體鱗傷的時候,而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廢人,即便經歷苦難後重獲新生,也沒有涅槃的鳳凰那般美麗的赤羽。
林燊說,就算他最後的選擇是拒絕,自己也不後悔、不介意。
許然覺得他是應該介意的。自己不是什麽優秀的人,像林燊那樣,應該配上一個乾乾淨淨的男孩子,漂亮柔軟的,惹人憐愛,而不是像他,從裡到外透著寒酸勁。
他是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石頭,即便潤手,石頭依舊是石頭。
那天的許然幾乎是從林家落荒而逃。他沒讓林燊送自己, 林燊便幫他打了車, 在上車前他伏在許然耳邊說,“不著急,我等你。”
直到回家,許然的耳朵還是熱的,那低沉溫柔的嗓音彷彿一直回蕩在耳邊,久久不能離去。
那天晚上,他翻來覆去想了很多。
他想到賀承,想到他們床上床下寥寥無幾的交談,想到白錦明有意無意的試探, 想到何宇軒苦著臉說不值得。想到麥興,那按在膝蓋上的沉重的手,小時候放學路上的舊巷子,三個人圍起來的身影遮擋住了天日,那場景與C市房東家的巷子口隱約重合,再到路邊停著的黑色轎車,車裡睡著的男人,男人口中吐出的話語。
我知道你對我好,賀承說,跟我回去,我陪你過日子。
回憶的終點停在大貨車的刹車聲中,他猛然驚醒,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拖著一雙毫無知覺的腿下床,許然坐上輪椅來到窗邊。月輝透過窗子灑在綠蘿的葉子上,之前差一點被凍死的植物現下長出不少嫩芽,抽條著往窗台外垂去。
許然輕輕撚起一片嫩綠,摩挲著光滑的葉片。
植物即便經歷寒霜,如果被救下來,剪去枯死的枝丫就能活成新的模樣,真好。
如果可以,許然也想砍斷自己的雙腿,再長出新的。他想把過去的一切全部抹去,把最好的自己獻給值得的人,那樣的他才有被林燊喜歡的資格。
爲什麽是他呢,許然愣愣地想,如果是别人就好了。林燊如果喜歡上别人,他一定能微笑著祝福。
他這輩子已經足夠不幸,實在不能拉一個無辜的人下水。
林燊真好啊,好得像一場美夢。可越是這樣,許然就越不敢去觸碰。
今年除夕在一月底,元旦過後街上就掛起了紅燈,商場裡的人逐漸多了起來。許然沒有再去那家咖啡廳,他的工作逐漸變忙,林燊也像知道了什麽似的,再沒有來催他。
只是母親偶爾提起來,說他在國外的工作,說他的年紀,也說到他要帶林母一起出國去。
“林燊那孩子孝順,在外面讀研究生的時候就說要帶他媽媽一起在國外定居,”許母一邊剝著蒜一邊隨口說道,“現在工作也早就定好了,你林阿姨就等著他安定下來的那一天呢。”
許然幫母親把白嫩的蒜瓣搗成蒜泥,一邊笑著,“是嗎?真好。”
木棒不小心碾到了手,壓得他指尖生疼。
年前原本還有次檢查,許然和醫生商量了一下給挪到了年後。一方面不想再麻煩林燊照顧,另一方面,也不想再在醫院裡碰見不想碰見的人了。
賀承不知道他把檢查改了時間,每天還在醫生門外的走廊裡等著。反正他一天到晚也沒事做,帶著個薄毯往那兒一坐,一等就是一整天。
後來小護士都懶得去說他了,只跟人說,骨科走廊裡有個長得挺帥的傻子,好好的病床不躺,非要到外面挨凍。
等到二十九,醫院裡醫生都放假了,許然還沒有出現。
賀承已經等得麻木了,也沒覺得遺憾。他動了動僵硬的四肢,收拾鋪蓋回病房去。
病房裡冷冷清清,查房的護士給他說了值班人員的聯繫方式,又從食堂給端了盤餃子。餃子還是熱乎的,賀承就著涼白開吃了半盤。
這是他第一次一個人吃餃子。以前過年,身邊都是狐朋狗友,要不就是在家,和父親對面而坐,談新一年的工作計劃。
吃完飯他躺上床,將手腳縮進被窩裡取暖。手機響了起來,來電顯示上賀靖堂三個字看得人心驚。
賀承靜靜地望著那名字好一會兒,直到意識到那邊並沒有掛斷的意思,才伸手接了起來。
“爸。”
“嗯。”賀靖堂的聲音不慍不火,“你還行啊?”
“還行。”賀承說。
“二月十號回來,我給你訂了機票。”賀靖堂說,“正月十五之前你得到家。” “……”
賀承怔怔地望著窗外。天色早就暗了下來,陰雲密布的夜幕空空蕩蕩,黑暗中彷彿有無數只手,張牙舞爪地沖著他伸來。
“賀承?”賀靖堂提高了聲音喝道。
“……好。”賀承輕聲說。
賀靖堂冷哼一聲,“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你那樣投資,只虧了錢是幸運。怎麽,在我身邊待久了,你就真以爲自己無所不能了?現在知道不行還來得及,你給我回來踏踏實實學三年,哪兒也不許去了。”
賀承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不去了。哪兒也不去了。”
賀靖堂彷彿感覺到兒子語氣中的不正常,皺皺眉,卻沒有點透,只是道,“你給我在那邊好好反省,等到了時間,我叫車去接你回家。”
回家。賀承掛了電話,又擡頭看了看月亮。現在他和許然在同一座城市,是不是也在看著同一道風景?
等回去以後……就沒機會了吧。
賀承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回到了十八歲,身邊圍了一群男女,他如衆星捧月,趾高氣昂,走路帶風。
臂彎間沒有喬安,他一直是一個人,做著天之驕子,只是偶爾路過隔壁班時,從窗戶看到角落裡坐著的男孩。那男孩總低著頭,做著練習冊,柔軟的短髮被微風輕輕吹動著,校服衣領敞開,露出一截幹淨的脖頸。
他望著那個身影許久,然後在衆人的催促聲中,移開了目光。
忽然,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賀承。”
回過頭,越過簇擁的人群,他看到班級裡的男孩站了起來,雙手扶著課桌,正在對他微笑。
“賀承。”他看到男孩張張嘴,擺出口型喚他。
賀承睜開眼睛,金燦燦的陽光下,一個人正坐在床邊,擡手爲他擋去刺眼的朝陽。
“醒了,來吃早餐。”
那人起身要走,賀承連忙去抓,在手指即將觸碰到他手腕的一刹那,那人忽然回頭,對他一笑。
心臟被什麽狠狠一扯,賀承驟然驚醒,看到冰涼黑暗的天花板,在夜色中投下孤寂的暗影。
他抹了把汗,驚覺不知何時眼睛裡已盈滿了淚水,一眨眼,順著臉頰流到枕頭上。
他坐起來,從外衣兜裡掏出那枚被壓得變了形的領帶夾,丢進垃圾桶。
大年三十,闔家團圓。
自從許然大學畢業家裡就沒這麽熱鬧過。許然看得出爸媽的興奮勁兒,心情也隨之高漲,連日來的糾結與不安都被抛在了腦後。他跟著母親上了次街,可憐兮兮地被擋在超市的護欄外,看著排隊結賬的人流咋舌。
畢業後他與賀承同居,年貨多是賀承的朋友送的,根本沒有上街的必要。賀家收的禮都是高級貨,許然都覺得用自己的手藝是糟踐了。可好東西再多,賀承也不會回家。許然總是在等他,直到年三十的傍晚才能得到不回家的準信,那時候他再訂票往家走已經來不及了。
回顧過去十年,他一直都在原地等待,那些好的壞的都等來了一圈,也沒見著心頭的那個人回家。或許是對他扒著賀承不放的懲罰吧,今年看到父母這麽開心的樣子,許然覺得有些心酸。
年前公司給他結了一筆款。創業公司出手大方,賺到錢了就大家一起分,許然包了兩個大紅包,鼓鼓囊囊的揣在懷裡,晚上八點正式遞給了父母。
他用力擁抱著自己的父母,大聲說,“爸,媽,新年快樂。”
電視裡晚會開場熱鬧非凡,掩蓋住了他濃濃的鼻音。許父拍拍他的背,許母低下頭,抹去眼角的淚。
許然笑著親親她的臉頰。
都會好起來的。
節目裡好笑不好笑的梗層出不窮,許母讓許父幫忙搶紅包,剩下許然,順著消息列表一個一個地發拜年信息。
何宇軒的消息下午就發過來了,他拍了好幾張許然房子的照片,房間裡被他收拾得乾乾淨淨。
何宇軒問,許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許然想了很久,才回他一句,新年快樂。
過去一年,他要感謝的人太多了。大姨,劉銘,副主任,就連白錦明都能算上一個。董子琦這學期的期末考試考到了年級前五十,他已經訂了目標,要考上和舅舅一樣的大學。
許然挨個頭像點進去看他們的近況,看著看著,鼻子莫名發酸。
新年的餃子熱氣騰騰帶著香甜氣,許然第一口吃到了花生,他沒說,悄悄把一個能看出帶了硬幣的放到父親的盤子裡。
電視上的倒計時一秒一秒走向新的一年,許然手機來電響起,是林燊。
他接起來,那邊林燊笑著說,“然然,新年快樂。”
窗外炸開一朵煙花,時間蹦到了零點。
耳邊是那人輕柔的呼吸聲,許然看著天邊璀璨的煙火,低下頭,淡淡一笑。
“你也是,新年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