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坐在車轅上趕著車,背靠著車廂壁,嘴裡還哼著不成曲調的歌。
對於這樣兩個人出行,他早已經習慣了。
打從今上還偏安一隅的時候就是這樣。
只不過那時候陳瑜白不過是個皇子身邊不起眼的文臣,甚至連皇子都是個不受寵的。
當時這樣出門,基本都不用擔心安全問題。
但是後來陳瑜白位極人臣,沈江就不得不開始顧慮他的安全問題。
但是陳瑜白卻依舊不改風格。
剛開始的時候,沈江每次出門都提心弔膽,坐在車轅上,渾身的肌肉都是緊繃的,隨時準備著應付各種意外情況。
但是時間久了他漸漸發現,這件事的本質其實沒有任何改變,真正變化的,是他的感受。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沈江就重新放鬆下來,師徒二人依舊像當年那樣,駕著一輛舊馬車東跑西顛兒。
陳瑜白坐在車裡,舒坦地靠在一個引枕上,透過車窗看著外面的景色。
遠處與天邊相接的地方,是青黛色的山,不高卻綿延不斷,向著兩邊無限地延伸而去。
目光漸漸向回收,可以看到山腳下蔥蔥鬱鬱的樹林。
在樹林跟道路之間,是大片大片的農田。
田間有人在忙著農活,不時還會傳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陳瑜白心情舒暢地喝了一口茶水。
現世安好,百姓安居。
這才是他想看到的江南風光。而不是那些用錢堆疊起來的虛假繁榮。
沈江早就查好了大概的線路,第二天就順利抵達了榆豐縣,接下來該怎麼走,就必須要找人問路才行了。
榆豐縣的百姓都很熱情,但實在是鄉音難懂,伊沈江一連問了幾個人,到頭來還是一頭霧水。
最後還是陳瑜白眼尖,看到一個在街邊幫人寫信的書生,過去找他問路。
書生聽說兩個人是去栗泗村找焦豫的,立刻滿臉堆笑地說:「原來二位遠客是來找焦老師的,若是不嫌棄,我可以給你們帶路,剛好我這兩日也想著,該抽空回村裡去看看老師了。」
在去村裡的路上,陳瑜白閑來無事便跟書生聊天,正好也可以從側面了解一下焦老的情況。
書生是個很淳樸熱情的青年,對陳瑜白和沈江也不設防,由此也可見這一片應該是民風十分淳樸。
這位書生姓柴,名煥,是榆豐縣當地人。
他一心向學,但是參加了兩次童生試都名落孫山,家裡也有些心灰意冷,覺得他不是讀書的料,打算送他出去學門手藝,今後能夠養活自己就夠了。
但是柴煥自己不甘心,恰好聽到同窗說,焦豫焦老如今回鄉辦學,開了一間焦家私塾,招收幼童開蒙,考中秀才之後便自奔前程。
幸虧柴煥的舅舅家便在栗泗村,念著鄉裡鄉親的情分,他這才有了去焦家私塾讀書的機會。
他在焦豫的指點下學了六個多月,今年剛剛考中秀才,隨後就被焦豫攆回縣學來繼續讀書了。
雖然回到縣學繼續讀書了,但是柴煥一直惦記著想回去看看老師,今天碰到陳瑜白和沈江問路,便覺得擇日不如撞日,還有馬車可以蹭一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知道老人家如今身體如何?身邊可有親人照料啊?」
「老師的身體一直挺好的,罵起背不出書的孩子們,依舊是聲如洪鐘,底氣十足。
老師的兩個兒子都在身邊,如今都已經五世同堂,兒孫繞膝,是個十分和睦的大家庭。」
聽到柴煥說的這些,陳瑜白心裡不免泛起一絲不忍。
聽柴煥這麼說,焦老如今的生活應該說是十分幸福美滿,但是自己卻要用一樁陳年舊案,來打破他如今安寧祥和的生活。
雖然他可以無愧於心地說自己毫無私心,一切都是為了大齊的江山穩固。
但是……
懷著這樣複雜的心情,馬車已經駛入了栗泗村。
此時已經臨近晌午,正是私塾放課的時間,跟私塾出來的孩子們對面而行,很快就找到了焦家私塾的門口。
馬上就要見到焦老了,一路上嬉皮笑臉的沈江也收斂了神色,變得恭敬起來。
陳瑜白也難得地有些緊張,下車之後還鄭重地理了理衣衫。
柴煥這會兒才突然想起來問:「兩位客人遠道而來探望老師,可是老師當年教過的學生?」
陳瑜白肅容道:「陳某雖未有幸能夠拜在焦老門下,但是對焦老的人品和學識一直十分敬仰,今日院道而來,乃是……為了一位故人,一樁舊事,過來探望一下。」
柴煥聽得似懂非懂,胡亂點了點頭,心道這位大叔下車之後就變得好生奇怪,一點兒也不似在車上時的風趣平和,好像一下子變得生人勿擾,周身環繞著一種讓人瑟縮的氣勢。
其實陳瑜白此時只是自己心下緊張,上位者的氣勢便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不過是身體在緊張的心情下用於自保的一種潛意識調節。
柴煥帶著二人進入私塾,堂屋裡還剩兩個孩子正在伏案寫著什麼。
一位鬚髮皆白但是面色紅潤的老人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中,正在閉目養神。
此人正是陳瑜白此行的目的——焦豫。
柴煥趕緊抬手攔住二人,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用極低的聲音解釋道:「還有學生沒默寫出來,此時萬萬不可去打擾,不然老師肯定大發雷霆。」
「柴家小子,要說話就大聲說,鬼鬼祟祟的就不怕我罵人了麽?」
焦豫睜開眼睛,視線朝門口這邊掃來。
看到柴進的時候,老人眼中明顯多了幾分笑意。
他的目光再朝旁邊一轉,便猝不及防地與陳瑜白四目相對。
焦豫怔楞了半晌,沒想到陳瑜白竟然有這樣的毅力,居然大老遠地從京城跑到江南來請自己重新出山。
但是他如今覺得鄉間生活頗為喜樂,而且大齊的朝廷也給他帶來太多的失望和傷痛,不想再回去趟那潭渾水。
焦豫眼中的拒絕之色,陳瑜白看得分明,當下顧不得多想,在心裡默默道了聲抱歉,然後搶在他開口之前說:「焦老,難道當年那樁舊案的內情,您也已經放下,不想知道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