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翌日清晨,月佼帶著木蝴蝶出了飛沙鎮,一路順著紅雲谷的記號,在郊外山間的一座廢棄廟宇中與玄明碰頭。
玄明顯然早知月佼今日會來,已提前候在破敗的山門前。
待月佼與木蝴蝶拾階而上,在玄明跟前站定,他似是瞧見木蝴蝶謹慎朝身後張望的小動作,冷冰冰開口道,「沒旁人。」
紅雲谷的人世代與山林為伍,無論身在何處的山中,他們都會有如野獸般的靈敏感知——
若有外人在附近,他們很快便會察覺,並迅速隱藏起行跡。
因此他們出谷行走江湖時,通常會提前在城郊的山間尋一個能讓他們覺得安全的落腳處,只有月佼這個異類才會選擇在城中住客棧。
雖玄明這樣說了,木蝴蝶卻仍是不大放心:「打從今早進到姑娘房中起,便總覺得有生人的氣息。」
月佼心下一滯,卻又怕話說多了反倒顯得欲蓋彌彰,只好故作鎮定地對木蝴蝶道:「那就辛苦你在外頭盯著些。」
木蝴蝶點頭應下,機警地沒入山門前高過半人的荒草叢中。
月佼籠了籠身上的披風,對玄明道:「進去說吧。」
………
玄明一行已在這廢棄廟宇中落腳近半個月,臨時收拾出的這間偏廂倒也像模像樣:外間窗明几淨,牆角臨時砌起的小灶上吊著烏砂罐,裡頭的開水也咕嚕嚕沸著。
有一名面罩輕紗、身著長裙的少女正用木勺自烏砂罐中取水出來泡茶,見月佼與玄明一前一後地進來,連忙將手中的物事擱到一旁,有些侷促地站起身來問好。
「左護法,」她以右手貼在左肩,恭敬地先朝玄明俯身見禮後,才向月佼道,「第五靜見過神女。」
第五靜是月佼母族同宗的姐姐,年歲上只比月佼長八個月,若按中原人的算法,這該是月佼的堂姐。
不過紅雲谷的人在姓氏上很隨意,有些人從父姓,有些人從母姓,總之亂七八糟的,也沒法像中原人那樣去區分堂親、表親什麼的,好在他們自己也不太在意這種事。
「阿靜姐姐好像許久沒有出谷了,」月佼點點頭,唇角有淺淺笑意,「是來接我與左護法回去的?」
第五靜的面龐被覆在輕紗之下,只露出一對嫻靜溫婉的水眸。她先覷了玄明一眼,見玄明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這才開口答了月佼的話:「谷主有令,若神女玩心未盡,也可不必急著回去。」
月佼點點頭,隨口笑笑:「正好我想去京城瞧瞧,就請阿靜姐姐回去時替我多謝谷主寬縱了。」
語畢,便繞過外間屏風進了偏廂裡屋,在桌旁尋了個位置坐下。
片刻後,第五靜手執茶盤跟在玄明身後進來,替二人分別斟了熱茶,便恭敬地詢道:「左護法可還有吩咐?」
月佼似笑非笑地托腮挑眉,食指頻頻輕點著自己的腮邊,若有所思地望著垂首而立的第五靜。
玄明道:「退下吧。」
第五靜點點頭,似乎這時才想起月佼也在:「神女可有吩咐?」
「唔,左護法說了算。」月佼無聲哂笑一記,隨手拿起面前的茶杯,安然垂眸。
看來,她出谷這一年多,谷中變化很大。又或者,這種變化早已存在,只是前世的月佼與一年以前的月佼都沒有注意。
幾百年來,被谷中人視作天神諭者的「紅雲神女」雖不掌實權,但在紅雲谷的地位只次於谷主;究竟是從何時起,「神女」與左護法同時出現時,竟如此自然的以左護法為尊了?
………
月佼獨自回到飛沙鎮內的客棧,先是拖著懨懨的腳步回房,自小包裹中取了東西去客棧的淨房一趟;再回來時,店小二已將她需要的熱水送到。
謝過店小二後,她將房門閂好,灌了暖壺抱在懷中,連淨面的心思都沒了,解下披風與外袍後,便身軀綿綿窩進床榻,拿厚厚的棉被將自己裹住。
躺了片刻後,她想了想,又強打精神坐起來,將帳子放下,自兩片帳子中間的縫隙裡露出一個腦袋,有氣無力地瞇著眼,昏昏欲睡地等著。
半夜裡,嚴懷朗悄無聲息地翻窗而入後,堪堪落地站穩,扭頭就瞧見一個驚悚的場景。
房中沒有點燈,就著窗外漏進來的些許月光,只見床帳中間吊著一張妝容冶艷但奄奄一息的小臉。
嚴懷朗大驚,正要出聲,卻見那吊死鬼似的傢伙徐徐睜了眼。
月佼的嗓音中帶著疲憊的沙啞,懶聲懶氣對他道,「勞煩你幫忙點個燈,火折子在燭台旁邊……」
說話間,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掃到背窗而立的嚴懷朗,口中突兀地頓了一頓,接著偷偷打了個呵欠,小聲咕噥道,「原來是你啊。」
這話沒頭沒腦的,聽起來像是還會有其他人要來似的。
嚴懷朗隱隱皺眉,似是輕哼了一聲,順勢在窗畔花几旁的椅子上落座。
「畢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許是聽到他沒動靜,月佼再度睜眼,有氣無力地講道理,「雖說我倆問心無愧,可總還是……」
「有力氣說這麼多話,不會自己起來點燈?」嚴懷朗淡淡揚聲打斷了她。
他也不知自己在不高興什麼,可他知道,一定不是為了點燈這種小事。
月佼仍是閉著眼,軟聲含混道:「勞煩你了,嚴大人。」
她太難受了,說話有些吐字不清。
「怎麼累成這樣?」嚴懷朗終究還是妥協地站起身,走到燭台那頭去摸索著尋火折子,「今日出城後是同誰打起來了嗎?」
「怎麼會,」火光乍明,照出月佼滿臉虛弱的苦笑,「別問了,總之,我很難受……彷彿有一百個絕世高手聯袂暴揍我一頓,再踏著我的屍體……呸,軀體……揚長而去……大概就這麼難受。」
她衷心希望這個生動形象的比喻,能使他充分諒解自己不想動彈的難處。
這不倫不類的比喻讓嚴懷朗哭笑不得,只能滿面無奈地盯著她懨懨閉目的臉,溫聲道:「生病了?」
「沒有的,」月佼不願再與他繼續這個話題,「我問過玄明瞭,沒人知道半江樓的老巢在哪裡,他們口風都很緊……」
嚴懷朗「嗯」了一聲,不由自主地走到床榻前蹲下,仰頭細細端詳她的臉色:「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蔫頭耷腦的模樣讓他心中隱隱有些惱火。
聽得他的嗓音忽然近在咫尺,月佼心中一驚,倏地睜眼,見他的臉就在眼前,立刻不假思索地將腦袋縮回帳子裡。
「昨夜泉林山莊的人牽線,讓玄明與半江樓的人談了一筆生意,」她隔帳子急急道,「驚蟄那日在此處交貨,到時我想法子去套一套他們的話。」
此時離驚蟄之日尚有三個多月。
嚴懷朗皺眉,「既還有三個多月,那此事先放一放。你臉色太難看了,趕緊出來,我帶你去找大夫瞧瞧。」
「不用的,」月佼難受得蜷身抱緊了懷中的暖壺,還得分神應他的話,「讓我睡一天……哦不,兩天,兩天就好。」快走快走,別問了,尷尬。
嚴懷朗以為她是怕吃藥,生病了還死撐,便皺眉道:「自己跟我走,還是我扛你走,選一個吧。」
靜默僵持半晌後,月佼終於再度從兩片床帳中探出頭來,緊閉雙眼,生無可戀。
「看在我曾經救過你一命的份上……饒了我吧……」
嚴懷朗愣了愣:「你……幾時認出我來的?」
「方纔你進來時,」月佼微微將沉重的眼皮撐起些許,瞇縫著眼覷著他,艱難一笑,「你的眼睛,在暗夜裡,有光。」
很好看,見過的人都不會忘。
心情大好的嚴懷朗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動作溫柔地扣住她的下巴,防止她又將頭縮回去,「不要以為你誇我兩句,就可以不必去看大夫了。」
我誇你了嗎?那只是陳述而已。
月佼詫異地又覷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執著,似乎是真的很擔心,於是她只能忍住滿心尷尬,面無表情地木然道:「只是這個月的癸水提前了而已,真的,不會死人的。」
片刻後,宛如石化的嚴大人,滿面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