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出香河城約莫三里處,有一截官道是通過山間的。
馬車才進山間道不久,嚴懷朗剝著瓜子的長指微頓,他身旁那個原本凝神看書的月佼也忽然抬頭,脫口而出:「有人跟著我們。」
紀向真茫然地抬頭,側耳聽了一下:「是輛馬車……湊巧同路吧?」
「不對,打出城起就跟在咱們後頭的,」月佼一臉嚴肅凝重,「那輛車比咱們這輛要小巧,按理說可以輕易越過我們走到前頭去,可是它一直就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我總覺得有古怪。」
她面上的凝重讓紀向真禁不住繃直了腰背,緊張兮兮地看向嚴懷朗。
不待嚴懷朗發話,月佼作勢起身,口中壓低聲道:「為求個安心,我還是去瞧瞧吧。」
她是坐在裡側靠近車後壁的位置,要走到車簾處須得先繞過左手邊的嚴懷朗。
於是嚴懷朗拍了拍手上的瓜殼殘屑,淡淡道:「接著看你的書。」
語畢,不緊不慢地下了坐榻,往車簾處去了。
月佼眼見機不可失,迅速抓了一把瓜子肉塞到口中。
紀向真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心道,這妖女腦子究竟怎麼長的?故弄玄虛唱這麼一出,就是為了偷吃嚴大人的瓜子?!
鬧得他還以為有人要行刺呢,嘖。
抬眼見紀向真一臉調侃地拿手指隔空衝自己點了點,月佼兩腮鼓鼓地飛快嚼著,以眼神威脅他不許聲張。
紀向真也算有義氣,看懂她的眼神後,只翻了個白眼衝她拱手以示佩服,便視若無睹地埋頭繼續看書。
月佼扭頭確認嚴懷朗還沒進來,便飛快伸手又抓了幾顆瓜子肉,迅速塞進嘴裡,而後心虛不已地低頭做用功狀。
完了,她也不是個好人了,她偷東西了……這小破爪子,怎麼就沒忍住呢?太不像話了!
良心備受鞭笞,月佼索性將羞慚又後悔的熱燙臉蛋埋進書裡,怦怦的心跳聲大得嚇人。
那麼一大堆!小山似的一大堆!只少了……一點點,應該看不出來……吧?
不對不對,嚴懷朗是把那些瓜子肉堆成了尖尖小山的模樣,她方才一把抓走了那個尖尖,這會兒小山都成平頂了!他又沒瞎,怎麼會看不出來?
要不……自首吧?
就在月佼內心天人交戰之時,嚴懷朗自外撩開簾子返回車內,若無其事地重新坐下,「後面那輛車上的人也是進京的,不用擔心。你把臉貼在書上做什麼?」
月佼慌忙坐正,暗暗吸了好長一口氣,這才轉頭對他心虛地笑笑:「你怎麼知道,也是進京的?是你認識的人嗎?」
滿面通紅,聲音微抖。
「算是認識。」是前兩日才見過的那個蘇憶彤。
嚴懷朗不動聲色地覷著月佼那副心虛氣弱的模樣,心中暗自搖頭失笑:真是個奇怪的傢伙。
之前攪和洞天門那動靜大得江湖皆知,也沒見她怵過半點,這會兒偷吃一把瓜子卻像殺了人似的沉不住氣。
他真是時常摸不透她心中「是非對錯」的準繩究竟是個什麼樣。
莫非,他在她眼裡……很凶?比邪魔歪道的洞天門還凶?
………
月佼反覆拷問了自己的良心,總覺得「不告而取」這件事很不君子。
於是她鼓起勇氣坐直身,轉頭看向嚴懷朗,準備開口自首認錯。
一直若無其事的嚴懷朗餘光瞥見她看過來,便抬頭迎上她的目光,故作疑惑道:「有事?」
口中說著,順手將紙包上堆了瓜子肉小山的那一角轉過去,推到她面前。
月佼見狀,更加無地自容了。原本想好的自首的話慚愧地哽在後頭,半晌出不了聲。
「怎麼了?」
她那副自責煎熬的模樣讓嚴懷朗心中一軟,語氣不自覺地放柔許多。
那過分溫柔的嗓音讓紀向真大驚失色地抬頭望過來,卻被他冷冷一眼又瞪了回去。
月佼想認錯,又怕嚴懷朗會因此覺得她品行不好,於是顫巍巍抬手指著書上的一行字,迂迴婉轉地訥訥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是什麼意思?」
嚴懷朗想了想,輕聲道:「你方纔的做法就是。」
為了偷吃瓜子,對他這個君子欺之以方。簡而言之,就是耍詐。
他眼角眉梢那隱隱的笑意沒藏好,月佼這才明白他根本什麼都知道,故意逗自己玩兒呢。
雖然事情追根究底還是她不對,可一想到自己的故作聰明、鬼鬼祟祟、自責後悔、坐立不安……所有蠢樣子全被他看在眼裡,她就莫名覺得委屈到生氣。
氣自己為什麼不能落落大方地問一句「我可不可以吃」,反而做出那麼多蠢事。
她希望自己在他眼裡一直是很厲害的,不希望是蠢的啊。
好丟臉。
見她扁著嘴坐回去,委屈巴巴翻書沉默的樣子,嚴懷朗忍住笑,伸手輕輕敲了敲桌面,「我閒著沒事剝了這一堆,你幫我吃了吧。」
「不幫。」月佼正滿心彆扭呢,聞言看也不看他,悶悶拒絕。
哦,是「不幫」,不是「不吃。」
嚴懷朗不屈不撓地又道:「不是朋友嗎?這點小忙都不肯幫?」
「你、你找我幫忙,」月佼將手中的書重重又翻過一頁,滿目冷艷地哼道,「可你沒有求我。」
對面的紀向真瑟瑟發抖:妖女你就作死吧,還求你?!
他很擔心嚴大人下一刻就會把妖女捏成小肉糰子,從車窗扔出去拋屍荒野。
然而嚴懷朗的的反應完全出乎紀向真的意料。
嚴懷朗輕咳一聲,又冷冷一記眼刀朝紀向真迎面飛去,嚇得他連忙又拿書擋臉。
確定紀向真不敢再偷窺後,嚴懷朗才輕輕碰了碰月佼的手肘。
見她氣嘟嘟扭頭看過來,他眼中噙了溫柔得能讓人化掉的笑意,伸出修長兩指在桌面屈成跪姿,以口形無聲道:求你。
原本帶著惱意的月佼見狀,一個沒忍住,咬唇笑出聲來。
餘光瞥到紀向真那蠢蠢欲動的頭顱,月佼慌忙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好吧,看在你人還不錯的份上,就幫你這一回了。」
她大概以為自己說這話時的神情是高貴冷艷的。
嚴懷朗點點頭,垂眸翻書,不想讓她知道,她那副面紅紅憋著心滿意足偷笑的模樣,實在很難冷艷起來。
他以餘光注視著身側那個笑眼彎彎的小姑娘,看她雙手合十盯著面前那堆瓜子小山,明明樂不可支,卻又不願被人發現的神情——
他深深以為,松鼠在看到自己的窩裡儲滿冬糧時,大抵也就是這般模樣了。
歡欣的月佼並未察覺身側的人在偷偷注視自己,只是滿足地無聲喟歎一記後,小心翼翼拈了幾顆瓜子肉放進口中。
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幾顆瓜子的味道和先前不同……莫名有些甜滋滋。
之後,嚴懷朗滿面雲淡風輕地邊剝瓜子邊看書,月佼專心地邊吃瓜子邊看書,那堆瓜子小山始終如故,許久也沒見少。
兩人誰都沒有再看誰,彼此之間也無過多交談,可溫暖的車廂內卻像縈繞著若有似無的蜜香味。
躲在書後什麼也沒瞧見的紀向真雖不知對面兩人在搞什麼鬼,但他能確定,那兩人之間,一定有鬼。
他從來沒有如這一刻這般急迫地想要早日抵達京城。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覺得自己被一股無形之氣包圍——
甜!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