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寂寂冬夜,四目相對,靜謐無言,耳畔彷彿能聽到每一片雪花落地時的聲音。
月佼覺得,若是雪花會說話,那每朵雪花落地時,定然都會說同樣的一句話:尷尬。
「我、我嘴瘸,不小心說錯的!」月佼微微踮起腳,膽大包天地伸出手將嚴懷朗的頭推回去朝前,又從後抵著他的肩推著他繼續上台階。
月佼在背後推著他往書房去,面紅耳赤地訥訥地嘀嘀咕咕:「我原是想說扒皮……」
許是方纔的尷尬還未散盡,此時連這個「扒」字都彷彿透著一股子彆扭的深意,頗引人遐思。
於是月佼急忙又改口:「不是,是想說剝皮、剝皮啦!」
夜色掩映下,同樣面色赭紅的嚴懷朗只能輕咳一聲,心知不能再與她繼續糾纏這個話題,否則……
場面極有可能會變得非常「不像話」。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書房,嚴懷朗舉步走到書桌前,將手中拎著的東西放在書桌一角,熟稔地取了火折子點燃明燭。
站在門口的月佼這才注意到書桌上多出一個精雅的點漆食盒。
她一邊順手掩上書房的門,一邊強顏歡笑著尋了話頭緩解尷尬:「正巧我還沒來得及吃晚飯呢。」
嚴懷朗將火折子封好放回原處,不經意瞥見她關門的動作,面上帶著可疑的暗紅急急沉聲道:「不許關門。」
月佼被他話中的少見的嚴厲嚇了一跳,趕忙又將書房的門重新打開,訕訕垂下眼簾,拖著腳步向書桌前行去。
長燭微光漸盛,有寒風自門口灌進來,那燭光便頑皮地搖曳著地上一雙人影,如投石入了湖心,蕩起許多難以言喻的曖昧漣漪。
見她好似被嚇到,嚴懷朗心下懊惱,卻不知該如何解釋才能將場面圓回來。
好在月佼是個懵懵懂懂的傢伙,只知是自己的小破嘴說錯話,才惹出這尷尬彆扭的氛圍來,並未再費腦子去深想「關門」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我、我就是怕冷……」她乾笑著撓撓頭,不敢直視嚴懷朗的目光。
無論如何,她這也算是盡力圓場了。嚴懷朗輕輕「嗯」了一聲,將那食盒推過去。
尷尬的氣氛稍緩,月佼這才抬起頭來,盡力友好地瞇起笑眼:「你請坐呀。」
自己也邁開步子登登登繞到桌案後,與他隔桌而坐,假裝什麼也沒發生似的,歡快地打開食盒的蓋子。
盒子裡是三排兔子模樣的小點心,盡職盡責散發著牛乳的淡淡甜香味。
它們整整齊齊排成隊列,一個個都是乖乖的模樣,通身的椰蓉細粉似是才在雪地裡滾過一遭,毛茸茸可愛至極,得叫人恨不得將它們掬在掌心揉來揉去。
「這是什麼兔子?」先前的尷尬瞬間被拋諸腦後,月佼眉開眼笑地伸出兩指,小心翼翼捏起一隻兔子點心。
她的一對明眸笑成彎彎月牙的模樣,好奇又專注地打量著手中可愛的小傢伙。
嚴懷朗看著她毫無芥蒂笑開的模樣,如釋重負地以拳抵唇,輕咳一聲,才垂眸道:「是三禾居的玉兔雪花糕。」
三禾居是京中盛名數百年的點心鋪子,「玉兔雪花糕」是這家鋪子的招牌點心,每日只做三百盒,且只允許每位客人買走一盒,三百盒賣完便明日請早。
因這味點心的模樣極討人喜愛,加之也不易買到,每日天不亮,三禾居門口便會排起長長人龍。
見她一副心都要化了的模樣,嚴懷朗頓時覺得,自己今日天不亮就頂著大雪去三禾居門口排隊的舉動雖有些冒傻氣,卻還算有所值。
月佼小心地聞了聞那兔子點心的香味,又笑眼瞇瞇地好奇道:「是牛乳做的嗎?怎麼還有一點點栗子的香氣?」
怕自己的思緒又要亂飛,嚴懷朗連忙拿過她放在桌上的小冊子,翻閱起她今日記下的那些疑問。
他低頭查看著她記下的疑問,隨口答道:「鼻子還真靈。據說是用三禾居的祖傳秘方,再加上牛乳、栗粉、麥芽糖做的。」
說話間,他忍不住略抬眼偷覷著她的一舉一動。
得了他的解答,月佼面上燦然的笑容愈發得意,一張明麗的小臉似是驀地璀璨生輝,叫人挪不開眼去。
「我就說怎麼有栗子的味道,」她笑瞇瞇捏著那隻兔子在眼前轉來轉去地打量著,又問,「這個紅紅的眼睛,就是麥芽糖嗎?」
「嗯。」嚴懷朗唇角微揚,將手中的小冊子輕輕翻過一頁。
「麥芽糖怎麼是紅色的呢?」月佼疑惑笑喃,緊接著又自問自答,「唔,是我從前沒有見過紅色的麥芽糖……」
又見了一樣前一世沒見過的東西,她覺得自己離「此生無憾」又近了小小一步。
見她一直以指尖拈著那只點心翻來覆去地看,嚴懷朗忍不住好笑地調侃:「你是不忍心吃掉它們嗎?」
京中有些小孩子得了這點心,總會因著它模樣太可愛又栩栩如生而不忍下口,據聞還曾有小孩哭著抱緊食盒,向家中大人請求將這些小兔子養起來。
月佼詫異地瞥他一眼:「點心做出來不就是給人吃的?若是放到壞掉,我才當真不忍心呢。」她就是瞧著它模樣好看,多看兩眼罷了。
語畢紅唇微啟,嗷嗚一口……咬掉「兔子腦袋」。
「你要吃嗎?」月佼腮邊鼓鼓地嚼著「兔子腦袋」,笑容可掬地問道。
哭笑不得的嚴懷朗搖搖頭。
確定了這整盒點心都屬於自己後,月佼毫不猶豫地將那些「兔子」一隻隻拎出來,一口咬下一個「腦袋」,再把沒了腦袋的「軀體」整整齊齊擺回盒子裡。
見嚴懷朗目瞪口呆,月佼抬起下巴,鼓著腮故作惡狠狠的模樣,口齒不清地解釋道:「這種凶殘的吃法,才符合『妖女』的身份……我跟你講,我其實是個很凶的人,很凶。」
嚴懷朗抬手在扶額,擋住自己忍俊不禁的臉,極其配合地應道,「嗯,是很凶。」
他真是時常摸不清這傢伙腦中在想什麼,莫名其妙如天外飛仙……怎麼辦,好想笑。
………
又隔了兩日,紀向真才重新出現在月佼面前。
兩人照舊在書房讀書,相安無事近兩個時辰之後,才雙雙站起身稍事休息。
那場大雪過後,接連兩日都是雪霽天晴。
冬陽普照,使人免不得週身有些暖洋洋的疏懶之意。兩人說說笑笑地一同下了台階,在院中曬著太陽舒活筋骨。
紀向真忽然道:「妖女,我來偷襲你,你打我一掌試試。」
懶腰伸到一半的月佼驚呆了:「哪有偷襲還提前說一聲的?」
紀向真愣住,繼而尷尬地撓了撓頭笑道:「好吧,我的意思是說,咱倆還沒交過手,切磋切磋?」
「好呀。」月佼半點也不忸怩,痛快應下。
紀向真也是個說風就是雨的,聽她應了,便立刻朝她逼近。
雅山紀氏的功夫是根基扎實的路子,紀向真在師門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可終究還是有模有樣。
他這個乍然而來的攻勢其實算是打了月佼一個措手不及,撲面而來的氣勢也算雄渾剛勁,卻撲了個空。
不過須臾瞬間,他掌風所到之處已空無一人;與此同時,他感覺右肩胛處被人輕輕拍了一記。
月佼站在他背後,一手叉腰,得意到恨不能仰天大笑:「少俠,你輸啦!」
若兩人今日真是敵對,她方纔那一掌必定不會那般好相與,勝負已現。
紀向真齜了齜牙,點點頭回身道:「總算放心些了。」
「你受傷了,」月佼沒有問他為何有此一出,倒是先皺起了眉,隱隱有些怒氣,「誰傷的你?」
這些日子的交情,讓月佼已將紀向真這個夥伴視為自己人。
她之前在江湖上晃蕩了一年,多少學了些草莽義氣,當下也不問緣由對錯,只想去幫朋友把場子找回來。
紀向真忙笑著擺擺手,「也不是多重的傷,況且是我自己去找蘇憶彤約戰的。」
月佼不解:「你找她約戰做什麼?」
她這才有些明白前兩日紀向真沒有來的原因。
「我這不是怕你吃虧嘛,替你探探虛實,」紀向真笑道,「我技不如人挨了一掌,願賭服輸,沒什麼的。你方才沒使全力,我也不能十分吃得准,不過,我感覺你倆的身手應該相去不遠。」
知道他為自己擔心,月佼心中感激,卻又不免有些惱:「你向她約戰,是事先講好的切磋,還是偷襲?」
「講好切磋的,我還下了帖子給她呢。」怕她誤會自己偷襲別人,紀向真急忙澄清。
月佼生氣地跺了跺腳:「既是事先說好切磋,她怎麼能重手傷人呢?!這很不君子。」
「許是她一時沒拿捏好,」雖說紀向真的功夫不怎麼樣,襟懷卻還是很有少俠模樣的,「再說也是我主動找上門去挨揍的,沒事。」
月佼有些不甘心,總覺朋友被人欺負了,回書房的路上一直嘰嘰咕咕道:「將來若有機會,我替你報仇。」
「你別放在心上,也不是什麼仇怨,」紀向真忽然想起一事,便話鋒一轉,「對了,嚴大人替你辦的那個身份戶籍,是鄴城的是嗎?」
「嗯,」月佼不解地點點頭,「怎麼了?」
紀向真鄭重地叮囑道:「那你一定要將那戶籍上的身份背景記熟了,到應考時,無論誰問你身份來歷的話,你都要說你是鄴城人,明白嗎?」
「不能老實說……我是紅雲谷的人嗎?」月佼有些為難。
她還是不太喜歡騙人。
「嚴大人要避嫌,關於點招的事他不方便對咱們說什麼,可咱們自己得有數,不能給他惹麻煩。懂?」
其實月佼聽得雲裡霧裡,似懂非懂,但「不能給嚴懷朗惹麻煩」這件事她認同的。
於是她忙不迭請教道:「除了不能說我是紅雲谷的人,還有旁的事需要注意嗎?」
紀向真想了想,「哦,對了,你總是直呼他的姓名,這樣會讓旁人有所揣測。」
而他自己在嚴懷朗跟前聽訓一年多,京中是有人知道的,他這幾日也在愁怎麼摘出這事來。
「揣測什麼?」月佼茫然。
紀向真「嘖」了一聲,恨鐵不成鋼道:「當然是揣測嚴大人徇私啊!」
在鄴城時蒙月佼無心之語點醒,他已明白了嚴懷朗雖時常冷著臉,但在苛刻約束自己的苦心之下,對自己並不少照拂。
因此他雖多嚴懷朗多有敬畏,但也是非常感激的,便自覺承擔起維護嚴懷朗聲譽的重擔了。
月佼皺著眉鄭重點了頭:「他根本就沒有徇私,誰要是胡說八道,我、我……」
「你要如何?」紀向真看她憋著氣的模樣,忍不住笑著逗她。
月佼憋了半晌,怒道:「……我很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