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雖說前世的月佼是被害枉死的,可大約是因為死得太莫名其妙,連仇人是誰都不清楚,所以她在墓中那段漫長的黑暗中,主要的心情只是茫然絕望、錐心後悔。
她就活了短短的十八年啊!
還沒來得及去看看谷外的市井人情,沒來得及去經歷江湖的豪邁險峻,沒來得及去見識世間的山河錦繡,沒來得及體會身而為人的愛恨嗔癡。
重活一世的她雖然也會想要找出當初自己被害的真相,可她心中最最渴望的,其實是親眼看看前世沒見過的繁華紅塵。
出谷,是她眼下最大的執念。
若有人告訴她只能在「出谷」與「報仇」之間選一樣,那她必然選前者。
所以,要不要救面前這個人,實在很拷問她的良心。
她不清楚這個人是否會成為影響她出谷的變數。
畢竟在她前一世的記憶裡,是沒有見過這個人的。
密林之上有黑雲遮了半月,影影綽綽的清輝碎碎跌入林間,那些絲絲縷縷的光芒雖又細又弱,卻如纏樹籐般愈來愈緊地捆縛著她的良心。
而更麻煩的是,谷主給的那半顆解藥時效有限,她若再不能做出決斷,大概就要和這人一起死在瘴氣林裡了。
「……可是,把你丟在這兒獨自等死這種事,我好像也做不出來啊。」月佼愁眉苦臉地望著地上那黑乎乎的人影,煩躁又痛苦地低聲自語。
那人像是聽到了她的聲音,虛軟無力的手臂微微抬起,似是指了指自己的腰間,立刻又垂下去癱在身側了。
月佼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錯,畢竟中了這林中瘴氣的人通常是無法動彈的。不過眼下她也沒別的法子,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
她伸出微顫的手探向他的腰間,摸到一個像是荷包的東西,裡頭似乎有個小瓶子。
形勢緊迫,不容月佼再猶豫,她迅速將那荷包摘過來湊到眼前解開,瞇著眼睛仔細一瞧,裡頭果然有個葫蘆狀小瓶子。拿出那瓶子晃晃,裝的好像是藥丸之類的東西。
她飛快地拔掉軟木塞,倒出一粒在鼻尖聞了聞——
唔,應該不是毒藥。
「做人呢,最重要的是講道理,這藥可是你自己的,」月佼一咬牙,將那顆藥丸塞進了他的口中,忐忑道,「若這藥有什麼問題,將你給吃死了,你可不能算到我頭上。」
她蹲在原處屏息等待了一小會兒之後,那人徐徐張開了眼睛。
烏漆墨黑的密林中,就著微弱影綽的光,月佼看到了一雙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如浮在清透的湖面上,如偎在皎潔的月光旁。澄澈,明亮,凜冽。
即便此刻看不清他的面貌,單就這一對昭昭明光的眸子,月佼都能想像得出他朗目疏眉的模樣。
祖父生前曾教導過她,人眼通心,善惡都在其中。她覺得自己甚至沒有必要去問他的身份與姓名了。
無論他姓甚名誰,他都是三月裡輕寒的春風,是十五之夜璀璨的月華。
這世間許多關於「美好」與「光明」的辭藻,這人只怕都是當得起的。
「好在夜裡的瘴氣不如白天那般詭譎多變,你的藥似乎多少有些用處。」月佼長舒了一口氣,趕忙拿好藥鐮去採附近那些她需要的藥材。
她一邊盡力辨認著藥材,同時分神對身後的人道,「不過,你別再往裡闖了,越往前瘴氣越濃,那藥撐不住的。」
況且此時已過中夜,待月落日昇時,隨著林中逐漸變暖,這瘴氣就十足是殺人不見血,除了谷主手中那世代相傳的解藥之外,大羅金丹都未必管用。
月佼利落地采好自己所需的十幾株藥材,順手將藥材與藥鐮一併扔進背後的小藥簍裡,又回到那人身側蹲下,低聲關切道:「你這會兒覺得比方才有力氣些了嗎?能試著自己站起來嗎?」
那人望著她,輕輕「嗯」了一聲。
已能出聲了,這至少表明他確實比先前好些。
「以防萬一,你再吃一顆吧,」月佼當機立斷,又從他的小藥瓶中倒出一顆藥,摸索著遞到他唇邊,「對不住,我只能幫你這麼多了。」
黑暗中,那人只是拿那對爍爍明眸不悲不喜地望著她,並無其它動作。
月佼急了:「聽著,我不能帶你往裡走,你也別再往裡找死。此地的瘴氣是越靠著外頭越薄,所以這瓶藥大概能撐到你退出這林子……再有天大的事也不值當拿命去做,人若死了,便什麼都做不成的!」
她那半顆解藥的時效快到了,若再拖著一個大活人,勢必導致行動遲緩;若強行要將他帶回去,鬧不好走到半路上他倆就雙雙被瘴氣毒死了。
就算運氣好,真能活著將他帶回去,谷主是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的。畢竟會半夜闖入這林中,顯然就是想潛進紅雲谷,也顯然不可能是受到谷主歡迎的那種客人。
兩人以目光無聲對峙半晌後,月佼感到指尖猝然傳來一股溫熱濡濕的酥麻,手中立時空空如也。
那人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無意間輕薄了人家小姑娘,原本澄定的目光略有些呆滯與無措。
她背脊僵了僵,旋即尷尬地放下手,偷偷摸摸在他腰間衣衫上蹭去指尖那叫她心慌的濕意。
不計較不計較,這黑燈瞎火的……
雖說這麼安慰著自己,可月佼心下還是忍不住生出了些忿忿的奇怪滋味。
「總覺著……虧得慌。」面上發燙的月佼誠實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她飛快地想了想,把心一橫,果斷伸出魔爪摸索過去,終於握住他垂於身側的那隻手——
非常認真又快速地將那手撫摸了一遍。
唔,肌膚微沁,觸感細膩,五指修長,掌心略有薄繭……還、還行。
「這就、這就扯平了,」月佼倏地站起身來,邊往回跑邊扭頭道,「你趕緊想法子出去,不然天一亮你就走不了了。出去以後找個開闊的地方,使勁喘會兒氣就沒事的!」
雖說這「摸完就跑」的舉動似乎很不君子,可急速飛奔中的月佼卻忍不住得意地笑彎了眼唇。
今世的月佼,總算是摸過男子的小手啦!
………
月佼對林中這段路還算熟悉,加之也提前料到解藥會撐不到她跑回去,一路上便謹慎地克制著自己的呼吸,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但畢竟耽誤了一些時間,她在奔出密林的最後小半程裡多少受了瘴氣侵體,才踏出林子便腳下一軟,跌坐在地。
等在外頭的木蝴蝶見她沒在藥效的時限內出來,本已打算拼了命衝進去尋她,見她奔出來跌在地上猛喘氣,便趕忙上去扶。
「這裡離林子太近,瘴氣餘毒還在的,姑娘先忍一忍。」木蝴蝶將她發軟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慌張地將她帶往離瘴氣林更遠些的開闊處。
瘴氣的入侵使月佼覺得肺重重的,渾身使不上力,只能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木蝴蝶身上,由得她將自己拖走。
昏頭昏腦地喘了好半晌後,月佼腦中才逐漸恢復了清明。
「有驚無險啊,」木蝴蝶長長舒了一口氣,「姑娘怎麼出來晚了?」
說話間,木蝴蝶手中一直不停地替月佼按揉著心口,助她換氣。
「遇著點事。」月佼才說了幾個字,就覺自己嗓子發緊,乾澀到刺痛,遂收聲閉口,難受得皺起了眉頭。
見她這副模樣,木蝴蝶也不再多問,將小藥簍背到自己背上,又扶著月佼站好。
「姑娘靠著我,咱們慢慢走。」
在木蝴蝶的扶持下走了一段後,月佼覺得好了許多,正要收回手臂自己站好,抬眼就看到擋在路中間的玄明。
月佼並不驚慌,因為這一幕在前世是有過的,只不過前世的她並未中瘴氣之毒而已。
月光下,玄明狹長細眼中帶著陰森森的冷笑:「神女這是怎麼了?」
月佼不著痕跡地拍了拍木蝴蝶的肩膀後,徐徐站直了身,學著他那般冷冷只勾半邊唇的笑法,嗓音微啞:「左護法半夜巡山?」
許是月佼的反應與他所想完全不同,玄明頓了頓,才又道:「谷主知道神女今夜要進林子採藥,特命屬下前來看看有無需要幫手之處。」
月佼點了點頭,但笑不語。
話本子上說,若遇到不知該如何答話時,便笑望著對方沉默就好,這樣容易讓人覺得高深莫測。
果然,見她久不出聲,玄明倒先沉不住氣了:「神女不會不知解藥的時效,為何回程竟晚了?」
很顯然,他至少是看著月佼進林子的;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在月佼踏出自己院子時就已跟在後頭了。
「我說我在林中殺了個人,這才耽誤了,你信嗎?」月佼雙手負在身後,腰身板正,卻笑著朝他眨了眨眼。
玄明被她的反常弄糊塗了,一時探不出她心中深淺,只能順著她的話道:「哦,那需要屬下去替神女處置那屍首麼?」
月佼忽然很想扇自己一巴掌。
編個什麼理由不好?若玄明當真進林子查探,那她就害人不淺了。
先前她在那人腰間衣衫上蹭手時,發現他衣衫被露水浸得半透,顯然已被困在林中許久,足見他所中瘴氣之毒肯定比她要深得多。
雖他身上那藥可稍微延緩瘴氣侵蝕肺臟的速度,可他便是拼盡全力,也不見得這麼快就能出了林子的。
不能讓玄明進去。絕對不能讓玄明進去。
「我順手給推到暗沼裡了,」月佼面上一本正經,心中卻緊張得要死,「若左護法當真有心幫忙,還是先去向谷主請了解藥再進去吧,無謂為個死人又傷了左護法的貴體。」
玄明聞言,狹長的細眼往上一挑,似笑非笑地問:「神女似乎,很不想讓屬下立刻進林子去?」
他的目光陰冷,如淬了蛇牙毒液般,隔空蜿蜒著,在昏暗的夜色中,不疾不徐向著月佼而來。
月佼喉頭發緊,雙腿又軟,幾乎站立不穩,只能盡力維持著面上的鎮定,身軀綿綿靠向側邊的木蝴蝶。
「神女這是,怎麼了?」
夜色下,玄明專注的目光沾了毒似的,嗓音如鬼如魅。
那聲音在月佼聽來,就彷彿催命的喪鐘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