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相比紅雲谷,中原的婚俗著實繁瑣。
游城之後,月佼與嚴懷朗同回忠勇伯府,沃盥、見親、拜宗祠;又因嚴懷朗自幼養在外祖父膝下,兩人還得再去高密侯府,向外祖父、外祖母行禮。
將這些禮儀全過一遍後,已近黃昏。
兩人在迎親儀仗的簇擁下回到陛下封給嚴懷朗的府邸,在親人、宗族、賓客的見證下,行對席與合巹之禮,總算禮成。
禮成過後自是宴客,此時的月佼已累得頭昏眼花、手腳無力,腦中更是一片茫然,只能像個傀儡娃娃般滿臉僵笑,由得旁人擺佈,根本不太清楚自己都在做些什麼。
到最後,嚴懷朗察覺她似是累到恍惚,便沖雲照使了個眼色。
京中婚禮宴客時,本就年輕人「鬧酒」凶些,加之雲照素日裡就是張揚性子,人緣頗好,又嗜酒,在這樣的場合就很有點「一呼百應」的意思。
雲照接到嚴懷朗的眼色,自是心領神會,立刻執酒笑嚷:「月佼是個喝不倒的小怪物,我可不同她喝,帶走帶走!」
………
木蝴蝶陪著月佼回到新房,向候在房中的侍女與「坐床小童」發了喜氣洋洋的小紅封後,便將她們請了出去,又讓人送了些吃食來。
見房中已無他人,月佼有氣無力地抱著床柱,眼睛都快睜不開,只懶搭搭張嘴讓木蝴蝶給喂些吃的。
肚子裡墊了熱食後,總算又有了些精神,便抱著床柱期期艾艾同木蝴蝶倒起苦水來。
「阿木,」折騰了一整日,此刻月佼的嗓音都有些沙沙的,「話本子上說的,都是騙人的……」
這一整日下來,她是沒體會到話本子裡說的那種「既緊張羞怯、又甜蜜憧憬」的纏綿心事,只覺得都是旁人在歡喜熱鬧,而自己卻累得宛如死狗。
她甚至都不太記得自己後半日都做過些什麼,
「一點都不美好,騙人的。」她閉著眼睛喃喃說著話,腦袋軟軟靠向床柱,頭上的小金冠垂下的金絲流蘇卻將她的額角又硌了一下,於是她扁扁嘴又坐正些,滿臉的委屈。
木蝴蝶取了一杯溫的蜜水來餵給她,淺笑寬慰道:「姑娘今日可好看了。」
「平日裡……就很醜嗎?」月佼閉著眼坐在榻邊,雙臂環著床柱,有氣無力地輕蹬了兩下腿兒,兩頰鼓得像小河豚似的。
可到底是累著了,不消片刻,她那昏昏欲睡的腦袋就如小雞仔啄米粒似的,頻頻點個沒完。
木蝴蝶見狀,好笑地上前輕輕扶住她的肩,溫聲提醒:「姑娘,不能睡著啊。」
「難受……」月佼困困地眨了眨眼,軟聲含糊道,「阿木,你替我把這小金冠摘了吧。」
「哦對對對,姑奶奶交代過的,」木蝴蝶也跟著月佼喚羅霜姑奶奶,「該領姑娘去沐浴換裝。」
月佼一聽,扁嘴道:「真麻煩啊……」
木蝴蝶狡黠一笑,「阿木也替姑娘備了賀禮,正好派上用場。」
………
戌時,暮色漸濃,風雪也停了。
微醺的嚴懷朗終於送走了滿座賓客,回到後院除服沐浴,洗去一身酒氣,又鄭重換上嚴氏獨有的青金團雲錦常服,這才施施然走向寢房。
中原人含蓄,新婚夫妻的寢房外通常是不留人值夜的。
此時萬籟俱靜,嚴懷朗星眸含笑,長身獨行在廊簷下,向著寢房漸近。
暗夜下的積雪映著月華,寢房門口的燈籠耀著溫柔紅光。
那道門隔出兩個天地,外頭是夜色溫柔的紅塵,裡頭是他心愛的姑娘。
嚴懷朗長身立在門口片刻,深吸一口氣,才輕輕推開房門。
房門被推開的瞬間,紅燭燈影自內向外潑了一地。
他徐徐舉步地進了房中,先在外間的火爐旁煨去滿身霜寒,這才向內間走去。
哪怕在這滿心期待與急切的新婚之夜,他仍沒忘記,他的小姑娘,是怕冷的。
進了內間,才繞過屏風,嚴懷朗一抬眼的瞬間,腳下便忍不住一滯。
紅燭燈影下,他的新婚小嬌妻盤腿坐在床榻正中,拿鴛鴦錦被將自己裹得圓乎乎密不透風,正垂著腦袋手不釋卷。
半點沒有新嫁娘的含羞帶怯,可以說是很囂張、很自如了。
聽到動靜,月佼倏地抬起頭,正對上嚴懷朗幽怨的目光。
「你是酒喝多了難受嗎?」月佼見他蹙眉,倦怠微啞的軟嗓裡滿是擔
憂。
此刻她面上已鉛華洗淨,再無白日裡的艷艷盛妝,只唇上點了淺淺丹朱;紅燭光影在端麗的小臉上罩了緋色,又是別樣的嬌妍。
嚴懷朗無奈揚唇,含糊「嗯」了一聲。
月佼回過神來,忙不迭將手中的畫冊丟到枕畔,掀被下榻要來扶他。
那紅彤彤的鴛鴦錦被一掀,莫說嚴懷朗愣神,連月佼自己也忍不住赧然無措起來。
她困得昏頭昏腦,一時間竟忘記先前為何要用被子裹住自己了——
沐浴過後,木蝴蝶替她換上了精心為她準備許久的紅雲谷嫁衣。
對襟翻領中衣露出纖細優美的脖頸,精緻的鎖骨若隱若現;下裙的邊緣就在膝上寸許,毫無遮蔽的小腿在燭火映襯上似有蜜光流過;最外罩了廣袖寬袍,並無束帶,綽約的腰間風景一覽無餘。
不同於中原婚服的朱紅烈烈的端莊華美,紅雲谷嫁衣是,胭脂色。
胭脂,原是一種名叫「紅藍」的花朵。
紅雲谷人認為,「胭脂」為含情之花,因此「胭脂色」自也就是含情之色。
它與朱紅的端莊華美截然不同,是毫無遮攔的嬌媚與繾綣。
色映美人面,美入良人心,以此色做嫁衣,正正恰合新婚之夜的春濃風月。
………
見嚴懷朗定定看著自己,既不出聲,也不挪步,月佼益發羞窘,又想縮回榻上去躲進被中了。
察覺她的意圖,嚴懷朗裝模作樣的扶住額角,面上露出恰如其分的細微痛苦。
「他們到底是叫你喝了多少呀?」月佼心中一疼,再顧不得羞澀,急急跑過來攙他,「早知道,還是我留……」
才跑到他跟前還未站定,她就被一雙長臂勾進了那個熟悉的懷抱。
嚴懷朗將人緊緊收進懷中,眸中盛滿熾熱笑意,哪裡有半點醉酒的模樣。
「你這個嚴小二!」回過神來的月佼著惱地拿食指輕戳他的面頰,「幼稚!無聊!騙……等等!等等!」
嚴懷朗低頭欲吻上她的軟紅甜唇,她卻急急側臉躲過,還抬手摀住了他的嘴。
嚴懷朗微一挑眉,仍是笑望著她。
「我,我欠你一件東西。」月佼的面上已紅至透骨,與他四目相對的水盈盈雙眸尤勝春嬌。
嚴懷朗想了想,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婚書。」
因月佼緊張,怕自己文彩不佳要在人前鬧笑話,因此兩人遞到京兆府的婚書便是由嚴懷朗執筆的。
那時月佼倍覺慚愧,說好將來私下單獨寫給他。
值此洞房花燭的千金良宵,若是還要留出時間寫婚書,這對嚴懷朗來說無疑是酷刑,於是他絞盡腦汁地思索著該如何婉言謝絕。
可他的小嬌妻顯然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就那樣紅著臉,傾身以唇印上他的衣襟之下。
丹朱唇形如蜜如糖一般,落在了離他心口最近的位置。
明明未置一詞,卻又像已訴盡千言——
以一抹紅色映上雅正青衣,是只給你知道的,直白又深情的情話。
這怕是世間最熱烈,又最旖旎的婚書誓詞。
勾人神魂,纏綿入心。
「夫人盛情,為夫受寵若驚。」
………
雖兩人同榻而眠已不是新鮮事,可新婚之夜自與往常大不相同。
再無需克制,再無需隱忍,那些在嚴懷朗腦中早已經想了又想的「不像話」,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成真。
枕間凌亂交疊的烏髮似綠雲同傾,立時春光灼灼,情思蕩漾。
鴛鴦錦被紅浪翻滾,其下是兩軀迤邐交纏相偎,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
直鬧得那嬌茸茸的甜姑娘星眼矇矓,細細汗流香百顆,銀牙兒險些把自己柔嫩的紅唇咬破。
「騙人的……話本子上都是騙人的……」月佼泣音顫顫,字字含淚,「你也是騙人的……」
見她疼到掉眼淚,嚴懷朗覺得自己很禽獸,可這種時候,他實在忍不住要「禽獸」。
於是他輕輕以舌尖拭去她眼角滾落的淚珠,在她耳旁啞聲哄道,「再一會兒,就不疼的。」
「你開始也這麼說……我不信了……除非,你立字據……」月佼已經開始胡言亂語了,「我咬你哦,我真的會咬你的哦……」
當此非常之時,平日裡對她總能諸事退讓的嚴懷朗卻是退無可退,只能哄著纏著,又食髓知味一般停不下來。
真是人性的泯滅,良心的淪喪啊。
………
狂潮餘韻後的兩道呼吸交織,漸融成叫人面紅耳赤的一室蜜味。
被折騰得幾乎要「形神俱散」的月佼可憐巴巴縮在嚴懷朗懷裡,連抬手指的力氣都沒了。
吃飽喝足的「禽獸」終於又「幻化」回人形,任勞任怨地起身去外間打了熱水來清洗,又小心翼翼地將薄絲單子抽掉,這才重新回到榻上。
嚴懷朗溫柔地將他的小嬌妻圈在胸前,沉嗓微喑帶笑:「後來……不疼了吧?」
月佼將臉軟軟蹭進他的肩窩,小小聲聲,卻又無比誠實地應道,「嗯。」
後來……還不錯,就是太累人了。
「我可算知道,以往谷中那些人,為何成親後三日不出門了。」月佼閉著眼,在他耳旁幽幽地軟聲嘀咕道。
嚴懷朗悶聲笑開,聰明地選擇不接話。
片刻後,月佼果然又喃喃補充道,「因為太累人了,至少要睡兩日才能回復元氣……明日你不許吵我,我要睡覺。」
這個要求,對一個初嘗新婚美妙的男子來說,顯然是欺負人了。
不過,嚴懷朗卻笑得賊兮兮,望著床頂紅帳,從善如流地應道,「好,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睏倦至極的月佼並未聽出話中的陷阱,有了這句承諾,她便放心地在他臉側蹭了蹭,安然睡去。
嚴懷朗輕輕探出一手,拿過她先前隨意仍在枕邊的那本冊子翻了兩頁。
畫工精細,花樣繁多,皆可一試。
他立志要做個體貼的好夫婿,既他的小嬌妻決定明日要用來補覺回復元氣,那就——
她睡覺,他睡……嗯。
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