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無邊無際的黑暗,感受不到時光的鮮活流逝;似乎沒了生而為人可以依憑的肉身,惟有輕飄飄的神識被困在逼仄狹小的方寸之間。
不知要去往何處,不知何時才是盡頭,空茫,寂滅。
這種可怕的滋味,月佼太熟悉了。
形、聲、聞、味、觸,五感之中似喪其四,僅有聽覺還在。
聲音,彷彿是自己與人世間唯一的牽連。
「姑娘這……,哎!怎麼就遭了那第五靜的暗算呢?」
聽到木蝴蝶的聲音,月佼的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慌與痛楚,像是有一隻黑乎乎的爪子緊緊鉗住了她的五臟六腑。
這是……又、又死了?!
還是,根本就沒有什麼重活一世?!
莫非,第五月佼的一生,早就終結於十八歲生辰之前,從來就沒有什麼重新來過的機會,從來就沒有變成一個有用的人?
那樣多美好而生動的記憶,那樣多帶給她溫暖和希望的人與事,根本只是在長久的絕望與不甘中生出的幻像?
那些肝膽相照的夥伴、那些並肩攜手的熱血、那些嬉笑打鬧的溫情……全都是不存在的?!
從來就沒有那樣好的一個嚴懷朗,在那個冬夜裡踏著月色來到她面前?!
所有溫暖的擁抱、甜蜜的親吻、藏在自己心中的光明希冀,只是幻象?!
別、別鬧了!怎麼會是假的呢?怎麼能是假的呢?
她明明那樣認真、那樣用心地去活著;那些快樂、欣悅的記憶全都那麼真實……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究竟是誰在搞鬼?
月佼很想尖叫,卻似乎再沒了可以發出聲音的嗓子;她想撞破那令人絕望的黑暗,但感知不到自己有可以去拚死一搏的軀體。
「姑娘不知道,那個第五靜,大約是瘋魔了……」
木蝴蝶淺聲絮叨著,嗓音中微有些疲憊與沙啞。
一切似乎如前世那死後的記憶一模一樣。
第五靜瘋沒瘋月佼不知道,月佼只覺得,自己大約是快瘋了。
「算了算了,咱們不提那個瘋子……對了,去年在飛沙鎮時,姑娘說要進京去玩後,便再無音訊。開春後谷主讓左護法派人去尋,後來左護法帶回谷裡的消息,還說姑娘『飛昇』了。」
木蝴蝶疲憊沙啞的嗓音輕輕緩緩遞入月佼耳中,伴隨著悉悉索索的隱約響動,像是正在做什麼。
可她所說的內容,卻如三月春風,使月佼那瀕臨崩潰的心瞬間又有了些許生機。
去年!飛沙鎮!
幸好幸好,那些重活一世的美好記憶,並非幻象。嚇死了嚇死了……
誒,那我眼下究竟是死是活呀?!
片刻的慶幸過後,月佼的腦中又開始亂糟糟了。
不是將玄明放倒了嗎?灑向第五靜的那把毒粉雖失了些準頭,可也並未完全失手呀!
還有,倒地之前,分明聽到有救兵前來的動靜啊!
………
月佼閉目平躺在榻上一動不動,兩排小扇子似的濃密睫毛將面色襯得愈發蒼白。
坐在榻邊的木蝴蝶眼中閃著欣悅的淚光,忍不住咧嘴想笑。
她面上隱隱有尚未褪盡的淤青,唇角有一道正結痂的新傷,這一咧嘴便又將那傷口扯裂了些,疼得她無聲一嘶。
待那疼痛過去,她便重新拿好手中溫熱的濕巾子,細緻輕柔地替榻上的月佼淨面。
「五日前,那些人將左護法和第五靜抬回來時,我竟不知姑娘也在其中。我猜,是姑娘將他倆放倒的吧?」木蝴蝶望著似乎毫無知覺的月佼,輕輕淺淺的絮語中,滿是與有榮焉的驕傲與自豪。
「神女就是神女,任他二人狼狽為奸,在姑娘面前也討不了好去。」
她傾身又將巾子泡進銅盆中的熱水裡,小心地搓揉片刻,又將那巾子撈起來絞了半干,再去替月佼擦手。
「只是那第五靜走運得很,送回來那晚竟就醒了,也不知對姑娘做了些什麼。」她望著一動不動的月佼,心疼得想哭。
「還好今晨左護法也醒了,立刻就叫我過來照應……是阿木沒有用,不能讓姑娘少遭些罪。」
說著說著,木蝴蝶的眼眶愈發紅了。
替月佼擦淨了雙手後,她將巾子搭在銅盆邊沿,起身繞過屏風,自外間端來一盞溫熱的參茶。
長長的裙垂至她的鞋面,旁人瞧不見她的兩腳腳踝上扣著的一對以鐵鏈相連的銀環。
這隱秘的束縛使她只能碎步輕移,行動間不免遲滯。
待她重新在榻邊坐下後,以小匙將參茶一點點沾在月佼那失了血色的唇上,無比耐心,無比虔誠。
「第五靜不會有好下場的……」
大顆大顆的淚珠驀地自木蝴蝶眼眶滾落,她慌忙抬手揮了揮,生怕自己的淚跌到月佼的身上。
「左護法這會兒正打她呢,似乎是在追究她對姑娘做了什麼手腳,哈哈,活該。」她哽咽輕笑。
「姑娘,快些醒來吧……」
………
聽了木蝴蝶的話,月佼已能確認自己眼下是沒有死的,只不知為何被困住似的,除了能聽到聲音之外,沒有旁的知覺。
前世的她分明是中毒吐血而亡,那五臟六腑盡皆被腐蝕殆盡的痛楚,她如今都還能想得起來;可眼下她並沒有感受過那種痛楚,聽木蝴蝶的意思,此時自己也並沒有死,卻與前世死後的困境一模一樣……
看來,無論前一世,還是此刻,第五靜,都對她做了同樣的手腳。
月佼隱隱感覺,這個「手腳」,或許與她死而重生是有些關聯的。
眼下知道的線索還不夠多,她腦中思緒紛亂,一時理不出脈絡來。
既那日玄明與第五靜都是被人抬回來的,那說明她對那兩人下的毒都沒有失手;不過當時她與紀向真都聽到了的那動靜,卻不是他們以為的那樣。
很顯然,那時來的人,並非江信之帶的救兵,而是玄明的人。
哎,好氣呀。
到底還是她心慈手軟之過,那毒只會使人昏迷,卻不要命。早知道……
算了算了,自己跟自己吹牛就沒意思了,殺人這事吧,她還是不大敢的。
月佼轉念一想,香河城離京城並不遠,如今既已五日過去,江信之定然早已將消息傳回京中。
她相信,嚴懷朗會想法子救她;而她自己,也不會輕易放棄自救……
誒,紀向真呢?!
他身上還有傷呢!不會又被玄明……
哦,不會不會,阿木說了,玄明今早才爬起來呢,想來即便是將紀向真又抓了回來,也還來不及對他做什麼。
被黑暗包圍的月佼滿心裡就這樣起起伏伏,百轉千回。
………
玄明拖著第五靜進來時,木蝴蝶幾乎是立刻站起身來,護崽兒似的展開雙臂,將床榻上的月佼護在身後。
「左護法,你……」
玄明陰冷的目光掠過木蝴蝶面上,卻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忍住了。
他抬手將木蝴蝶揮開,見木蝴蝶撲倒在地,他才又將第五靜推向榻邊。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他狹長的眸子盛滿陰鷙,冷冷直視著形容狼狽的第五靜,「我要的東西,只有她才知道在哪裡。」
第五靜忍住眼中的淚,顫聲道:「可是,您……您想要她,不是嗎?」
「我要的是活生生的『神女月佼』,並非被『縛魂絲』困住的行屍走肉!」玄明怒道。
一旁的木蝴蝶震驚地抬起頭,瞪向第五靜的眸中漸漸湧起血紅。
縛魂絲……
這是想要神女雖生猶死,而之後即便是死了,也不能散魂飛昇!
見玄明動怒,第五靜瑟縮了一下,老老實實顫聲道,「我只會使……不、不會解法……」
………
「縛魂絲」在紅雲谷人的眼中是一種很神秘的毒物,它長在瘴氣林中,可隨手採摘,卻並不像旁的毒物藥材那般死氣沉沉,它會動。
採摘之人一個不慎,便會被其迅速反噬,成為行屍走肉一般。
谷中人通常不敢嘗試去馴服這種看似有靈性的植物,連谷主也不敢,只有第五家的人敢。
可第五家的人,又惟有「神女」這一脈,才知此毒解法。
在聽到「縛魂絲」三個字時,月佼心中就已瀕臨抓狂;再聽第五靜說不會解法,她真恨不得跳起來錘扁第五靜的狗頭。
不會解你瞎使什麼?!瞎使什麼?!
我會解呀!解法很簡單的啊!用側柏葉配白芷、零陵香熏蒸,它自己就會出來!
可我怎麼告訴你?!
………
就在玄明因這「縛魂絲」的死局而毆打第五靜時,他的手下在外頭急急聲道:「少主,那隊官軍……」
玄明即刻丟開第五靜,匆匆往外行去。
見玄明離開,第五靜立刻自地上爬了起來,拔下了自己頭上的簪子,蹣跚著就要往床榻上的月佼撲去。
木蝴蝶一早防備著她,見狀自是與她扭打成一團。
也不知僵持扭打了多久,總之兩人都是四肢無力,卻俱都不肯放棄。
日影已偏西,金燦燦的餘暉透過屏風灑了一地。
外頭的院中響起一陣急促混亂的腳步聲,似是頃刻之間湧進了許多人。
玄明幾乎是自房門口凌空而起,後背撞倒那屏風,骨碌碌滾到床榻前。
扭打在一處的木蝴蝶與第五靜驚愕地停了各自動作,神色各異地看了看蜷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玄明,又抬眼看看門口那個頎長挺秀的身影。
嚴懷朗一襲淡青暗花錦袍,背光而立,週身如凝霜裹雪,似有無形的肅殺冷厲之氣凜冽鼓張。
夕陽的金暉似神筆金漆,沿著他的週身細細描上一圈金色光暈,如威嚴不可直視的戰甲。
他的影子被拉得細細長長,匍匐向著床榻的方向。
他便沿著那影子一步一步走過來,行到榻邊。
玄明痛苦卻又囂張地笑了:「你不敢動我的……我是平王李崇珩之孫……」
「你的堂兄,寧王李崇玹的小兒子、『半江樓』少主,此刻正在天牢裡數跳蚤,也是這人親自一腳踹進去的,」門口又進來一個悠哉哉的武袍女子,英氣颯颯地笑道,「不過你的堂兄運氣好,就斷了三根肋骨,據說傷到肺了。活不了幾天。」
「可你們,不敢就地殺我,」玄明陰測測笑著吐出口中血污,「你們得將我帶到雲安瀾面前,由她親審,若我傷得重了說不出什麼……」
嚴懷朗目光森森寒涼地望著他的眼睛,徐徐蹲下,乾淨利落地折斷了他的雙手手腕。
「哎哎哎,你……」武袍女子抬了抬手,見已制止不及,只好扶額撇撇嘴,將頭扭向一邊,假裝什麼也沒瞧見。
木蝴蝶與第五靜卻驚呆了。
玄明已痛苦得說不出話來,連就地滾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嚴懷朗徐徐站起身,抬眸瞥見床榻上僵身閉目、面色慘白如沒了生氣的瓷娃娃般的月佼時,他的喉頭滾了滾,眸中閃過遽痛。
他將目光轉向玄明,安靜地等待著對方捱過手腕被生生折斷的那陣痛苦。
待玄明徐徐張目,嚴懷朗才在他驚恐萬狀的注視下,抬腳踩在了他的腳踝上。
滿室的人,似乎都能聽到腳踝骨碎裂的聲音。
「御前受審,能說話,就足夠了。」嚴懷朗淡淡地看向那名武袍女子。
武袍女子翻了個白眼,攤手道,「我,同意你的觀點。」
………
待一隊將士將玄明、第五靜與木蝴蝶都帶出去後,武袍女子也很識趣地退了出去。
嚴懷朗這才在床榻邊沿緩緩坐下,小心翼翼將床榻上那個小姑娘攬入懷中。
他的小姑娘,此刻一動不動,像是一尊略使力就會碎掉的甜瓷娃娃。
心痛難當的嚴懷朗將臉埋在她的鬢邊,有熱淚跌入她如雲的髮絲之間。
他在她耳旁啞聲道:「抱歉,我來晚了。」
他並不知道,在這短短六個字之後,月佼腦中似有漫天煙火炸開。
上一世的月佼,在漫無邊際的漆黑絕望中,除了木蝴蝶的溫暖絮語之外,與這世間的另一點牽連,便是這個聲音,這句話。
她很想笑。
原來,那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