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翌日寅時,趁著天還不亮,月佼請雲照私下幫忙做了安排,匆匆與木蝴蝶見上一面。
「……阿木,你不要害怕,回京之後不幾日就會過堂,到時別人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照實說就是了,」月佼咳嗽了兩聲之後,又細細叮囑道,「等過了堂就會沒事,到時我來接你,之後的事情咱們再慢慢商量,你信我。」
木蝴蝶用力點點頭,催促道:「外頭風大,姑娘趕緊去馬車上吧。」
「放心,我會盡量照應的。」雲照也道。
月佼知道雲照與嚴懷朗在回京一路上就會不得閒,要緊著路上的時間安排許多事,以便一回京就能及時進宮回稟案情,於是也不再添麻煩,聽話地上了馬車。
她雖已無大礙,卻難免還懨懨的,比不得往日那般活蹦亂跳,只能老實窩在馬車裡養神。
中途隋枳實來替她探過脈,確認無事後,便追著月佼問那「縛魂絲」相關的種種。
月佼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便強撐著精神有問必答。哪知隋枳實問完「縛魂絲」,又問起了紅雲谷的瘴氣林,簡直沒完沒了。
後來還是羅昱修進來解了圍,半哄半勸地將隋枳實打發了。
對於羅家的人,月佼還未想好該如何面對,只能弱聲弱氣對羅昱修道了謝,再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相比之下,羅昱修的態度反倒平和,溫雅地笑著關切了月佼回京後的安排。
「嚴……嚴大人說,先准我幾日養傷,」月佼眉眼低垂,小小聲聲地又咳嗽了幾下,「我在絃歌巷賃有一個小院子,倒也清靜的。」
羅昱修眉心微蹙,很快又神色如常了:「你如今精神還不算很好,若身邊無人照應著,總是不方便的,不如……」
生怕他會說出邀請自己去羅家大宅小住的話來,月佼忙不迭道:「我自小雖也有人照顧,可許多事還是自己來的。況且如今只是虛弱些,蒙頭睡兩日就好,沒有那樣嬌氣的。」
礙於月佼不願相認,羅家便也忍著沒有將她的身份之事擺到檯面上追問,但多少也猜到她大約就是羅霈的外孫女。
羅昱修聽著她這話,對這個或許是自己外甥女的小姑娘心疼不已,但見她似乎仍不想與羅家有太多牽扯,於是也沒再勉強她,只叮囑她回去好生休養。
………
香河城離京不足百里,一行人自天不亮出發,日落前便趕回了京城。
嚴懷朗命人送月佼回絃歌巷休息,又從高密侯府調出兩名侍女前去照顧,這才馬不停蹄地與雲照一道進宮去回稟玄明一案。
那兩名侍女都是伶俐妥帖的,無須吩咐便各行其是,一個在宅子裡照應月佼洗澡、用飯,另一個就拿著隋枳實給的調養方子上濟世堂抓了藥回來。
待到喝過藥後,夜幕又降,月佼回房窩到榻上,躺了許久卻仍是半點睡意也無,只好擁著被子坐起來發怔。
十幾日前出京前往香河城時,以為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案子,卻不想最後竟會牽扯出這樣多事,攪得她腦中亂哄哄的。
她知道自己該聽隋枳實的囑咐,暫且什麼都不去想,使勁吃吃睡睡,盡快恢復元氣才是正事。
可她在軟乎乎的被窩裡平平躺了許久,卻還是睡不著,只能愁眉苦臉地歎著氣又坐了起來。
侍女輕手輕腳地進來查看她有無踢被,卻見她裹著被子坐在榻上,於是趕忙勸道:「大夫說那方子裡特意添了安神的藥材,就是要多睡才好得快的。」
「睡不著,」月佼眨了眨眼,咳嗽一通後,才軟綿綿道,「許是那些藥對我沒有用。」
明明渾身乏力,眼睛也澀,可偏就無法入眠,也不知怎麼回事。
見她這模樣,侍女也不敢大意,倒了溫熱的藥茶來給她喝了兩口,才道:「要不我再去濟世堂,請大夫來瞧瞧?」
「算了,折騰來去的只怕更睡不著,」月佼有氣無力地搖搖頭,又慢慢躺回去,「兩位小姐姐都辛苦了,你們歇著吧。夜裡也不必再管,我睡相很好的……哦,給我留著燈。」
………
子時,一身墨黑朝服,衣冠齊整的嚴懷朗悄無聲息地推開了房門。
才一進門,他的小姑娘便帶了通身溫溫軟軟的氣息撲面而來,猴子攀樹似的,整個掛在了他的身上。
他有短短霎時的愣怔,腦子還沒反應過來,雙手就已自覺地將她抱住。
小姑娘一襲中衣,長髮如雲如緞般披在身後,軟搭搭將腦袋靠在他肩上,抱著他的脖子不撒手了。
嚴懷朗無奈一笑,以腳後跟將門輕輕踢回去掩上,抱著這從天而降的軟玉溫香往床榻去。口中輕聲調侃道:「骨頭睡化了?」
「沒骨頭的,」月佼將溫熱的軟頰貼在他的頸側,賴皮兮兮地偷笑嘀咕:「沒有的。」
怕她要著涼,嚴懷朗趕忙將她塞回溫暖的被窩裡,哪知她環在他頸上的雙手卻不肯放下。
他只能雙手撐在她的身側,躬身彎腰望著她閉眼撒賴的模樣,低聲笑斥:「也不先看看是誰就敢亂撲?」
月佼仰臉,懶懶將眼皮撐開一條縫,恍然大悟一般喃喃道:「哦,原來是嚴小二呀……」
說得像是還有其他人會不請自來、夜闖她香閨似的。
真是「醋」不及防。
嚴懷朗立時著惱地瞪了她,旋即俯首咬住她的頸側,像要吃人。
「我開玩笑的……」月佼忙不迭揪住他的衣襟,邊笑邊躲,「我先前聽到、聽到你在院子裡……同侍女小姐姐說話……才起來……哎呀你快鬆口……」
這一通鬧騰,不免又咳嗽起來。
嚴懷朗只得「口下留人」,趕忙拿被子將她裹好。見她一邊咳嗽著,一邊又想朝自己伸出手來抱人,他只得好聲好氣地哄道:「待會兒,我身上還有些涼,怕沁著你。」
月佼這才老老實實裹著被子坐好,眼巴巴望著他除下髮冠、摘了佩綬,又去牆角的火盆邊上將自己煨暖些。
「你還要忙好幾日的,是嗎?」月佼小聲問道。
嚴懷朗「嗯」了一聲,漫應道,「隋枳實不是交代了?你什麼也不必想,只管安心養著就是。」
「我知道的,可是……」月佼伸出手掌按住自己的額頭,畫圈圈似地揉來揉去,有些苦惱,「我明日可以去探望紀向真嗎?」
嚴懷朗略思忖了一下,才答道,「他那傷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你晚幾日精神好些再去吧。」
「哦,好吧,」月佼點點頭,又問,「出京前羅昱修說過,羅堇南大人的壽辰就在這個月十七,你說我該不該去呀……」
子時已過,這會兒已經算是十月十五了,去與不去,這是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帝師年事已高,既已猜到你的身份,想必是很想與你相認的……」嚴懷朗想了想,索性將話說開了,「只是,你若實在不想去,也不必勉強自己,凡事有我擔著呢。」
月佼抿了抿唇,晃了晃腦袋,定定覷著他:「那……誒,你會去嗎?」
「我自然是要去的。」
「那到時……你得陪著我……」月佼猶猶豫豫地咬著唇角,弱弱地提了要求。
嚴懷朗輕笑一聲,點了點頭:「這是自然的。」
「我不知該送她什麼才好,」月佼有些不自在地刨了刨自己的發頂,又飛快將手縮回被中,「你得替我想想。」
「好。」
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呼一吸間卻全是柔和暖意,將兩顆心煨得熱乎乎。
月佼深深吐納數次,只覺吸進的每一口氣都甜,嗓子也不再乾澀想咳了,原本昏昏沉沉疼了整日的小腦袋也似乎舒暢許多。
她收了聲,望著立在火盆邊那個頎秀挺拔的人,只覺滿心的煩躁都被撫平。
原來啊原來,非要這顆松子精,才是她最好的解藥。
燭火輕曳,沿著他側臉的線條氤氳出別樣的風華,原本齊整的墨黑朝服此刻衣襟微亂,再不是平常對外人時那般冷冰冰清風明月的模樣。
「我的心上人,」月佼美滋滋地歪著頭,滿意地覷著他,小小聲聲驕傲自語,「有全天下最好看的側臉。」
語畢,她偷偷吞了吞口水,覺得自己又餓了。
嚴懷朗應聲回頭,眉梢與唇角俱揚,口中卻幽怨道:「是說,正臉很難看?」
被逗笑的月佼忍不住又咳嗽了幾聲,裹著被子軟軟倒向枕間,「站太遠了……咳咳……看不清呀。」
待週身的寒意散了,嚴懷朗才脫了外衫,不疾不徐地走過去上了榻。
月佼自覺地將被子分給他,又自覺地窩進他的懷裡,才仰起臉要說話,卻被吻住了。
她怔了怔,心頭那個好久不見的怪臉小人兒忽然揮舞著手絹叫囂道:來呀來呀,反正睡不著,送上門的宵夜,不大吃一頓真是對不起這大好夜色!
於是,忽然被吻住的小姑娘絲毫沒有掙扎的跡象,反倒很不客氣地開始大快朵頤了。
溫暖的棉被將惱人的冬夜寒氣隔絕在外,唇舌交纏間,兩具身軀愈發貼緊,棉被之下暖如三月盛春。
這一吻可不得了,長長的,深深的,不獨氣息交融,竟好似連兩條魂都絞在一處去了。
直到那沉沉的男嗓率先逸出帶笑帶苦的輕哼,月佼才一副打了勝仗鳴金收兵的模樣,臉紅紅抵著他的唇直發笑。
「原本好好的一個小姑娘……」嚴懷朗壓抑地閉了眼,微惱的聲音啞得厲害,「學壞了啊。」
莫名被撩得滿心裡風急浪高,卻又不能對個病人下手的嚴大人,整個人似被透進沸滾粘稠的糖漿子裡,說不出那滋味該叫甜蜜還是煎熬。
「你教的,」月佼的臉色已不再蒼白,暖暖蜜蜜的紅在皙白帶笑的小臉上囂張暈開,「我學什麼……都快。」
所謂「各人造業各人擔」,嚴懷朗只能將他的「業」緊緊抱在懷裡,吃不得又放不開。
怎一個慘字了得。
「怎麼這麼晚……還不睡?」嚴懷朗強壓著被點燃的邪火,趕緊地說些閒話緩緩。
紅臉月佼可憐巴巴地扁了扁嘴,拉了他的一隻手按在自己額角,「頭疼,睡不著……」
嚴懷朗心中一疼,長指溫柔替她按揉起額穴,低聲道,「特地派了人來照顧你,怎麼難受也不跟人說?」
他方才一進院子便先問過那兩名侍女,聽說這小姑娘今日吃飯、吃藥都乖乖的,也沒鬧騰著要下榻,好伺候得很,還以為她當真無事了。
「就算同她們說了,也還是要疼的,」月佼瞇起眼舒服輕歎一聲,咕噥道,「她們今日替我忙裡忙外也累了,我哪裡好意思再折騰別人……」
「你就好意思折騰我。」嚴懷朗沒好氣地笑了。
窩在他懷中的月佼索性緊緊閉了眼,哼哼唧唧地笑,「你又不是別人……」
這甜滋滋親暱無間的宣告之下,嚴懷朗登時猶如被糖油蒙了心,只覺刀山火海都去得。
「不是別人,那是什麼人?」明明已經甜得快化了,卻還貪心想更甜些,非要她將名分給實了。
月佼拿腳尖有氣無力地蹭了蹭他的小腿,聲氣軟軟:「你不是人……」
「嗯?!」嚴懷朗手上一頓,垂眸瞪她。
可冤死他了,那些「不是人」的事,他還沒來得及做呢!
「你是松子精,」月佼輕輕掀起眼皮,水眸朦朧,眼尾媚媚如絲輕揚卻不自知,「暖床用的松子精……」
松子精聽了,想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