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之後,月佼自袖袋中拿出一個小盒子,取出一顆四四方方、黑乎乎的糖狀物送進嚴懷朗口中,又問圓臉狐狸的手下要來鑰匙,親手為他解開鐵鏈。
她將自己的左手遞到嚴懷朗面前,嚴懷朗定定望著那皙白纖秀的小手好半晌後,才略帶遲疑地抬起手臂,緊緊握住,由她牽著出來。
挺秀高頎的身軀緊緊挨在小姑娘身側,當真猶如被馴服的凶獸一般,服服帖帖——
只是有些生氣地瞪著她身上的披風。
見他對月佼的所有舉動皆毫無抗拒,圓臉狐狸驚歎道:「第五姑娘果然出手不凡!」
月佼對圓臉狐狸笑笑:「我就靠這個吃飯的呀。」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費了多大勁才忍住沒有哭。
圓臉狐狸也不拖泥帶水,直接了當地伸出胖乎乎的五根手指:「初次合作,先來個五百人份的,行不行?」
月佼忍住甩他一臉白眼的衝動:「五百人份呀……倒也不是不行,可得容我些時日,要現做了。」
「我在此地有一座莊子,可供第五姑娘使用;同時我還會加派人手替你把風,保證不會有不長眼的官差來找你麻煩。若需要什麼藥材,儘管開口。如何?」
這聽起來豪爽大方的條件,實則跟軟禁也沒個兩樣了。
「藥材我得自己來的,您若不放心,派人跟著我就是。如此,大家都安心。您說是吧?」月佼笑瞇瞇望著他。
圓臉狐狸想了想,點頭應允。
「吶,我看上這個人啦,」月佼指了指身側的嚴懷朗,「若您肯將他送給我,我可以少收您……唔,五十金?」
與她十指緊扣的大掌驀地緊了緊,月佼卻沒看他,只是滿目誠懇地望著圓臉狐狸笑。
「成交,」圓臉狐狸倒不是真想省那五十金,不過是眼下有求於她,又是個無關大局的奴隸,順著她也無妨,「不過此人來歷成謎,身手不凡,姑娘確定……」
「很確定,我不怕的。」月佼脫口笑道。
………
圓臉狐狸最終同意了將嚴懷朗作為禮物送給月佼,又留她用了飯,這才安排張世朝用馬車將月佼一行三人送去了他先前說的那座宅子。
離開滴水湖時日頭已偏西,月佼料想雲照應當已與江信之聯絡好,按事先的約定,此刻她已回到南郊山上那座破廟等著了。
於是月佼請張世朝讓馬車先去了南郊,將雲照接了,一併前往圓臉狐狸的宅子。
當雲照見到緊黏著月佼死不撒手的嚴懷朗時,驚得眼珠子都險些落了出來。
雖不知嚴大人遭遇了何事,可瞧著他死死黏住月佼,彷彿自己長在月佼身上似的,便知其中有異。
月佼苦笑著對她搖頭,輕道:「有事明日再說吧,我……有些累。」
見月佼神色中隱有心力交瘁的疲憊,她便沒多問什麼,偷偷留了記號給江信之以後,便跟著月佼下了山。
幾人在馬車內聚齊後,便朝圓臉狐狸在城北的宅子去了。
路上,月佼轉頭對嚴懷朗笑笑,柔聲道:「你一直瞧著我的披風,是冷嗎?」
此地晝夜溫差大,日落之後便叫人覺得涼嗖嗖。
嚴懷朗抿唇,面上像覆著一層薄霜似的,就瞪著那件披風。
月佼試著收回與他交握的那隻手,卻發現他拽得更緊,只好無奈作罷,單手去解那披風的繫帶。
一旁的紀向真見狀,習慣地伸出手打算幫忙,卻被嚴懷朗凌厲一個眼刀飛得險些破功。
見紀向真將手縮了回去,他才冷冷一聲輕哼,自己伸手替月佼將那披風解下,帶著些許惱意扔到紀向真懷中。
雲照一頭霧水,深知這件披風來龍去脈的張世朝卻忍不住笑,調侃道:「看來,這倆人今後少不得爭風吃醋呢,第五姑娘要辛苦了。」
月佼笑著看了嚴懷朗一眼:「不會的。」
………
圓臉狐狸的宅子中一應俱全,連侍女都不缺。
張世朝將他們送到宅中,向侍女們交代了少主的吩咐,讓她們好生伺候月佼一行,又安排了一隊人在宅子巡防,便向月佼告辭離去。
這一通鬧騰下來,銀月已上柳梢。
整座宅子裡到處都是圓臉狐狸的人,雲照也不好說旁的事,只能笑問:「今夜可怎麼睡?」
她幸災樂禍的目光掃過嚴懷朗緊緊握住月佼的那隻手。
月佼想了想,對侯在跟前的一名侍女笑笑:「勞煩姐姐,替我們準備三間房,要挨在一起的,也好有個照應。」
侍女方纔已聽張世朝說過,月佼是少主的貴客,當下便恭敬應下,屈膝行禮後才轉身帶人去準備。
紀向真先前在船上親眼見過嚴懷朗失控狂戾的模樣,自不敢如雲照這般掉以輕心。他略有些焦慮地抬眼看向月佼,卻見月佼輕輕朝他搖搖頭。
想到周圍不知有多少明裡暗裡監視的人,紀向真也只能垂下眼簾。既月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那她大約是真的有法子吧。
………
「你……要沐浴嗎?」月佼晃了晃兩人交握的手,歪頭沖嚴懷朗笑笑。
此刻他眸中已無白日初見時那般妖異的赤紅,但神智顯然並未清明。
他愣了一下,似乎是在理解月佼的意思。片刻後,才輕輕點了頭。
「這時來不及給你備衣衫,穿紀向真的,可以嗎?」
見他不太高興地迅速搖頭,月佼紅了臉,笑嗔他一眼,有些惱:「那你,總不能……不穿吧?」
見她笑中隱隱藏了惱,嚴懷朗似乎慌了神,張了張嘴卻像是說不出話,索性一把將她抱在懷中,輕輕晃了晃,撒嬌求饒一般。
月佼沒奈何地笑出聲,退出他的懷抱,「好啦,我沒生氣的。咱們就先借一身衣衫來穿,明日再想法子替你買新的,好不好?」
他覷著她的笑臉看了一會兒,似乎確定她當真沒生氣了,這才委委屈屈地點頭,還偷偷撇嘴。
月佼握拳揉了揉眼睛,將眸中的淚意偷偷抹掉,又笑吟吟牽著他出去,先吩咐了廊下的侍女去準備沐浴的熱水,又帶著嚴懷朗去雲照那裡取衣衫。
進了雲照的房中,雲照忙趨步上來,壓低嗓急道:「究竟怎麼回事?」
月佼便將今日在寶船上發生的事簡單說了,「……嚴大人應當是先服過我給的那個解藥,那解藥能克『斬魂』,卻會與之生成新的毒性,使人狂亂失心。不過圓臉狐狸的船上正好有洛神花……」
其實那時她只是在賭,那時的嚴懷朗神智並不清明,無論她如何去暗示他這朵花是要吃下去的,他大概都不會懂。
可她想著嚴懷朗雙手被綁縛,若他願意接下她手中那朵花,只能用嘴,如此一來,那朵花就能進了他的口中。
但這一切的前提必須基於,他願意接下她手中那朵花。
好在,她賭贏了。
那一刻她在心中暗暗想過,或許他在神智不清時,依然記得,「若沒有及時收下她送的禮物,她會鬧脾氣」這件事……吧?
「方纔紀向真說,你給嚴大人吃了一顆方形的黑色解藥?」雲照先前已偷偷與紀向真說過幾句話了。
月佼扭頭瞥了嚴懷朗一眼,見他只是呆呆望著自己,便哭笑不得地對雲照:「真正有用的是那朵洛神花呀,且只能暫時壓製毒性不再蔓延罷了。方形的……那是我的……紅糖……」
自出京以來,她的癸水就不大準時。這幾日總是隱隱腹痛,她便帶了些紅糖在身上。
在月佼講述的過程中,雲照一顆心大起大落,悲喜交加,忍不住頻頻朝嚴懷朗投去擔憂的目光。
卻在見他一臉無辜地黏在月佼身旁的模樣後,滿心的同情頓消大半。
根據月佼的說法,待服下這種毒的真正解藥之後,嚴懷朗便會忘記這期間發生的一切,自也不會記得自己佔了月佼多少便宜。
雖明知嚴懷朗也是情非得已,雲照卻總忍不住想替月佼抱屈。
自打見面至今,大約除了上茅房的時刻,嚴懷朗都是抓緊了月佼的手,任誰勸都死不撒開的,真是……不像話。
月佼不以為意地笑笑,低聲道:「沒什麼關係的,咱們不就是來救他的麼?如今他好好的……這毒我能解,旁的都是小事。」她只是心疼嚴懷朗遭的罪。
真是想破頭也鬧不明白,他那麼聰明一個人,究竟是怎麼落進圓臉狐狸手中的。
「折騰了一整日,咱們都早些休息,後面的事我明日再找機會同你們說。」月佼輕聲對雲照道。
嚴懷朗見她眉心蹙起輕愁,便急急抬手去按住她的眉心,溫柔地要替她揉散眉間的愁緒。
月佼眼眶一燙,忙催促雲照自行李中取了一套紀向真的衣衫來,便匆匆拉著嚴懷朗離去。
………
侍女將二人帶到淨房後,月佼便將她摒退,又細細檢查了淨房中的熱水和其它物事,確定都是安全的,這才對嚴懷朗道:「你去吧,我在外間等你……」
嚴懷朗想了想,將她的手握得更緊,猛搖頭。
「我、我總不能……」她的小臉倏地通紅,語無倫次,「你也不能拉著我的手沐浴呀!」
再怎麼「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也不能這麼不像話吧?!
奈何此刻的嚴懷朗可能正處於他一生中最不像話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意思是他完全可以做到「拉著她的手沐浴」。
月佼紅著臉瞪他,瞪得眼睛都酸了。
他卻好奇地拿食指輕輕戳了戳她赧然透紅的臉頰,露出個孩子般無邪又無辜的笑。
「……隨、隨便你了!」
紅臉月佼自暴自棄地以腳尖將旁邊的小凳子勾過來,靠著半人高的浴桶外壁坐下,單臂環住自己的腰腹,雙臂緊閉地垂下腦袋。
靜靜等了片刻,卻發現他並沒有動靜,月佼只得強忍著羞赧,抬眸又瞪他:「脫脫脫,趕緊脫,洗完回去睡覺了。」
他抿唇一笑,那對好看的眸中閃著狡黠又頑劣的星光,依依不捨地鬆開她的手。
月佼以為他想通了,登時如蒙大赦般就要起身去外間,卻被他壓住雙肩按在椅子上。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浴桶;再指指月佼。
那意思大約是,他可以讓步鬆開她的手,但她得在這裡陪著。
月佼以掌摀住自己紅成火燒雲的臉,悶聲輕嚷:「趕緊趕緊。」
她能怎麼辦?
眼下他的腦子約莫跟個三五歲的孩子差不多,道理是沒得講的,這件事她比誰都清楚。
好不容易熬到他沐浴完畢,月佼又請侍女幫忙打了洗臉和洗腳的水來。
一身清爽的嚴懷朗笑意舒展地搶下洗臉的巾子,興致勃勃地替她洗了臉。
月佼已被折騰得沒脾氣了,懨懨一笑,可憐兮兮道:「我洗腳,你就把眼睛閉起來,好不好?」
想也知道,若叫他撒手,他必然是不肯答應的。
哪知嚴懷朗卻只是搖了搖頭,將她按在小凳子上坐好,跟著蹲在她面前,自動自發地伸手去替她除鞋襪。
「你、你、你……你不會是打算,幫我洗腳吧?!」月佼有一種捂臉哀嚎的衝動。
見嚴懷朗滿眼誠意地點點頭,滿面惱紅持續不退的月佼緊緊閉上了眼,待宰羔羊一般咬牙喃喃道:「我得趕緊把解藥做出來,不然……你我之間,至少會瘋一個。」
………
眼前這個執拗黏人的嚴懷朗攪得月佼頭昏腦漲,又加之許是癸水將至,月佼覺得今夜腹中難受較前兩日更嚴重了些。
於是在回房之前她請侍女替她灌了一個小暖壺來抱在懷中,這才與嚴懷朗一道回了客房。
這回她也不再費神與他僵持了,自暴自棄地由得他牽著手,兩人一同上了床榻。
大被同眠。
她腦中卻無半點綺麗遐思,只是抱好自己的小暖壺滾到床榻內側,面朝牆側臥。
「吹燈,睡覺。」這會兒她已經沒有力氣再羞惱了,全然是破罐子破摔的麻木。
反正將來他也不會記得……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房內陷入黑暗,月佼聽得身後一陣悉悉索索,之後便有熱源朝自己後背靠過來。
她有氣無力斥道:「不像話……」
正在考慮要不要一腳將他踹下床時,他倒逕自長臂一展,將她環進懷中,溫暖的大手覆上她抱著小暖壺的手,輕輕煨著她的腹間。
他看出來……她不舒服了?
月佼訥訥收回正要踹出去的腳,仍是背對著他,卻將紅臉埋進枕頭裡,眼角有淚偷偷沁出。
他活著呢,真好。
今後也要好好的,大家要一起長命百歲的呀。
背後環抱住她的人似是察覺了她的異樣,將懷抱收得更緊了些。
親密相擁中,月佼聽到一個沙啞的嗓音執拗、氣惱地蹦出一個字來:「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