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紅糖姜湯
知青宿舍在山脚下不遠處,原身是舊飼料廠,一片泥坯瓦頂的長方形倉庫被隔開成兩邊,左邊是男宿舍,右邊是女宿舍。廢弃木頭搭的頂棚下砌了灶台,一口煮湯,一口煮飯。擺著張桌子,充作厨房。
宿舍外還開墾了兩塊菜地,菜苗稀稀拉拉,被雨水打得蔫頭耷腦。可見這些知青們不會打理。
女知青張曉楓坐在灶台前燒火呢,見程遙遙一行人回來,忙迎上來:「你跑哪兒去了?你們在哪兒找到她的?那山上有野狼,你……」
大隊長打斷她的話:「先別問了,帶她進去換身幹衣服吧。」
張曉楓定睛一看,程遙遙跟個落湯鶏似的,身上還穿著件帶血的男人褂子。忙把一肚子疑問咽了下去,拉著程遙遙進屋換衣服。
一進屋,程遙遙的心都凉透了。屋子裡泥墻泥地,只有一張桌子,靠墻一鋪大土炕,擺著七八床被褥。地上則擺了水盆水桶和破瓦罐,盛著屋頂漏下的雨水,地上泛著泥湯。
張曉楓進屋,從桌子底下拿出個印紅雙喜的臉盆,用鐵皮熱水壺倒出小半盆熱水,動作利索:「快來擦洗一下,楞著幹啥?誰讓你挑這種天氣逃的,白吃苦頭了吧,連累大傢伙兒跟你一塊受罪。」
她嘴裡絮絮叨叨,動作却十分利索。把條毛巾投進水裡,忍著燙嘶嘶地擰乾了,遞給程遙遙:「看我幹啥,快擦啊!一會兒水凉了!」
這個張曉楓是女知青裡年紀最大的,幹活勤快又利索,原主嫌弃她愛表現,跟她關係一直不好。
程遙遙踮著脚走進屋,看著眼前的毛巾,心情複雜。
張曉楓順著她眼神看去,道:「程大小姐,我這毛巾是新的,不會擦壞你的臉的,放心用吧!」
「……謝謝。」程遙遙接過來。
張曉楓目露詫异:「你說啥?」
熱毛巾擦過肌膚,帶走了雨水的寒冷,程遙遙臉頰泛起薄紅,真誠地看著她:「謝謝。」
「……謝啥啊,都是知青,互相照顧是應該的。」張曉楓一下子不自在起來,對程遙遙道,「你不愛我們碰你東西,自己拿乾淨衣服出來換吧。我幫你看著門窗。」
張曉楓說完,背過身去守在門口。
一群鮮靈靈的城裡姑娘初來乍到,其中還有個漂亮得出奇的程遙遙,才來到村裡時引得一群大小夥子二流子都炸了鍋,成天在知青宿舍外頭轉悠。
甜水村風氣還算好的,前陣子聽說隔壁縣城有個女知青洗澡時被流氓偷看了,嚇得女知青們人人自危,洗澡換衣服時都格外謹慎。
炕上一排被褥,新舊不一。其中一床粉底小白花的被子最新,背後放著個藤編箱子。程遙遙拉過來,上頭拴著把小銅鎖。
程遙遙瞪著鎖發楞,她的記憶還不是很全,有些細枝末節記不起來。
張曉楓背著她道:「咋沒動靜,還不換?」
程遙遙遲疑道:「我鑰匙找不到了。」
張曉楓翻了個白眼:「你那寶貝鑰匙不是挂在脖子上嗎?」
程遙遙伸手一摸,脖子上果然挂著一根紅繩,繩子上綴著把黃銅小鑰匙。程遙遙摘下鑰匙插進小銅鎖,一擰,打開了。
箱子裡裝得滿滿當當,最上頭是餅乾盒子和幾袋點心。程遙遙也來不及細看,拿出乾淨衣裳和內衣褲,迅速把身上濕漉漉緊貼著的衣服脫了,擰乾頭髮上的水,就著小半盆溫水擦拭乾淨,這才換上幹衣裳。
程遙遙長舒口氣,道:「我換好了……阿嚏!」
張曉楓道:「看你磨嘰的。著凉了吧?外頭在喝姜湯呢,趕緊出去喝一碗,諾諾煮的姜湯可管用了!」
灶台前,大鍋裡滾著深褐色冒熱氣的姜湯。程諾諾站在鍋邊,揮舞著一個大木勺給衆人盛姜湯,小小的臉頰白裡透紅,挂著汗水。
大傢伙一人拿著一個粗陶大碗排隊領湯,**辣的姜湯下肚,渾身立刻暖了起來。
衆人對程諾諾都是贊不絕口:「小程知青,你做飯的手藝絕了,煮的姜湯也這麽好,喝完暖和多了!」
「對,太得勁兒了。這段日子吃了小程知青做的飯菜,我幹活都有勁兒多了!」
程諾諾抿著嘴笑:「同志們過獎了。誰讓我身體不好不能下地勞動,多虧大家關照我,讓我管理伙食。」
程遙遙一出門,就看見這和樂融融的一幕。瞧瞧,同樣是身嬌體弱逃避勞動,程諾諾就能做得衆口稱贊,原主就只能哭哭啼啼被逼著下地。
一個男知青瞧見程遙遙,立刻捧著碗姜湯殷勤地送過來:「遙遙,這碗給你,趁熱喝別感冒了!」
其他男知青也趕緊搬過一把木凳,拿袖子擦得乾乾淨淨,請程遙遙坐。
這四個男知青,分別姓趙錢孫李,是原主的忠實舔狗。可剛才的事件裡,他們幷沒有爲程遙遙出頭到底。程遙遙連個眼神也沒賞給他們,跟著張曉楓去排隊。
張曉楓側目,覺得程遙遙今天有些不一樣了。
知青點的粗陶大碗是有數的,衆人喝完了就用雨水洗一下,遞給下一個人用。張曉楓知道程遙遙的大小姐做派,拿了兩個碗,從鍋裡舀出滾水燙過,這才遞給程遙遙。
程諾諾給她們一人舀了碗姜湯,還對程遙遙笑道:「遙遙姐,等打完姜湯,我單獨給你煮一碗疙瘩湯,有昨天摘的野菜呢。」
程遙遙哼了聲,端起姜湯走到一邊去了。
大碗裡深褐色的姜湯晃動著,冒著熱氣。程遙遙自幼味覺敏銳,又嘗慣了好東西,撲鼻聞到一股嗆人的辣味兒,就知道姜湯火候熬過了頭。深褐色的湯汁裡還晃蕩著剁得大小不一的薑碎,糖是金貴東西,隻放了一點點,沾點兒甜味。
程遙遙伸出舌頭小小抿了一口,辣味嗆人,那糖也不正宗,甜中帶澀,就是普通的姜湯罷了。程遙遙反復咂摸,也沒嘗出什麽過人之處來。這幫村民是沒嘗過好東西吧?
程遙遙想著,又喝了幾大口。她淋了半天雨,寒氣進入身體裡可不是件好事,這年頭醫療水平落後,發燒是很容易死人的。
幾口姜湯下肚,程遙遙忽然打了個哆嗦,只覺得一股熱流從胃裡擴散開來,四肢百骸的寒氣都被驅散不少,胃裡十分舒坦。
看來程諾諾還真有點過人之處。《六零美食養家記》裡的女主金手指是空間,莫非程諾諾也有厨神金手指?就像謝三後期忽然崛起,從地主家狗崽子搖身一變成爲大佬……
程遙遙忽然想起少了什麽了——謝三呢?
程遙遙東張西望,張曉楓見狀問道:「你找誰呢?」
程遙遙輕咳一聲:「沒什麽。」
有個婦人擠眉弄眼,笑道:「找謝三吧?他不會來的,早扛著野猪走了。」
誰說鄉下女人粗蠢了,八卦神經敏銳得堪比雷達好麽?程遙遙閉了嘴不吭聲,張曉楓却追問道:「謝三是誰?」
大辮子女知青道:「遙遙今天跑進山裡,就是謝三救了她。」
另一個女知青問道:「謝三是個獵戶嗎?以前沒在村裡見過他。」
幾個村裡女人互相擠眉弄眼,吃吃笑起來:「那是咱們村有名的岳雲!前幾個月出去扛活兒了,你們那時候還沒來,難怪不認得。」
甜水村管最英俊的青年叫岳雲,格外美的姑娘叫觀音。程遙遙的外號却不叫觀音,甜水村人沒見過這麽美,這麽媚的女人,背地裡管她叫狐狸精。
村裡一個小夥子酸溜溜道:「岳雲又咋了,你們可離他遠著點兒!」
程遙遙知道他要說什麽,打斷道:「他救了我一命,還不配來喝碗姜湯嗎,又沒有要怎麽樣!」
那小夥子對上陳遙遙秋水般的眼波,當下酥了半邊,沒眼色地凑上來,用掏心掏肺的語氣道:「我可是爲你們好!那謝三啊,他爺爺可是甜水村有名的大地主,解放前姓林的都是他家的佃戶!」
「地主!」知青們齊齊倒吸了口冷氣。那可是剝削階級啊,還是大地主!
一個男知青激動道:地主可是萬惡的剝削階級啊!就像電影裡的黃世仁盤剝楊白勞,多可恨!」
「他爺爺又沒剝削你,你激動個什麽勁兒!」程遙遙氣道。
邊上村民嘀咕道:「說實在的,那謝老爺子可不像黃世仁。他當地主的時候對佃戶都挺好的,遇上灾荒年他還免咱們佃租,還給村裡建學堂……」
「想當初謝家那叫一個闊氣,謝三他爹還留過洋呢,娶的是鎮上十里八鄉都有名的大美人,成親的的時候在村裡擺了足足10天流水席,八大碗葷菜,白麵饅頭管够,葱花都是用鍘刀鍘的……」
說得周圍響起了一片吸溜口水聲。
一個婦人道:「謝三他娘才厲害。村裡唱戲的時候,她穿了身裙褂出門,金綫綉的百鳥朝鳳,那裙擺上綴的珍珠穗子走動的時候穗子都不帶擺的,那種大家做派……嘖嘖。」
有人酸溜溜道:「再有錢又咋了,那麽一大家子,現在就剩下謝三和他奶奶,還有一堆拖油瓶。」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甜水村唯一豪門的傾頽,是甜水村人經久不衰的談資,聊起來津津有味。謝家人的血泪,就這樣被人嬉笑著反復咀嚼,再吐出來,像一堆嚼過的甘蔗殘渣。
想到那個高大沉默的青年,程遙遙心裡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原書裡描述過謝三的家世,程遙遙看的時候不過爾爾。可當她身處其中,親耳聽著這些細節,她才覺得這是一件多麽殘酷的事。
那些村民還在嬉笑,道:「所以啊,這小子二十歲了連個上門的媒人都沒有,眼看著也是打光棍的命!你們這些城裡女知青,可要把招子放亮點兒,別看那小子長得岳雲似的,就……」
「哐當」一聲,嚇了衆人一跳。
程遙遙把碗重重摜在灶臺上,俏臉霜寒:「吵死了!」
程遙遙這火發得突然,衆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哪裡又惹了這大小姐。
她像朵名貴的花兒,美得妖异,透著那麽不合時宜,那麽高不可攀,仿佛天生的高高在上。就連甩臉子,也讓人沒法兒對她生出火氣。
程諾諾小心地打圓場:「遙遙姐,大傢伙聊聊天罷了,你別生氣。」
「隨你們便,我回屋了!」程遙遙一甩手,摔簾子進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