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章山寺
「瞧瞧你那小沒出息的樣兒。」賀蘭鈺兩指綳緊,輕輕彈她額頭,嫌弃說,「這輩子就沒硬氣一回。」
雲意摸著眉心,不服道:「橫豎我樣子難看,難受的又不是我自己。」眼珠子往房樑上瞅,就是不敢看他,「不愛看別看。」
賀蘭鈺聞言輕笑,「這句話倒算得上硬氣,你看看你這樣兒,瘦了就再也補不回來,真想把你往油缸裡塞,不喝完不許冒頭。」
雲意不以爲意,依舊涎臉涎皮,「那你記得再給我塞點兒酸菜,油喝多了膩得慌。」
他搖頭嘆,「無藥可救…………」
雲意笑嘻嘻渾不在意,「藥又不好吃,我才不稀罕。」
賀蘭鈺親自將飯菜擺上桌,再把象牙筷遞到她手裡,招呼這個面嫩貌美的小道姑坐在身 邊。「一個人過年還沒個好吃的,我瞅瞅,躲在犄角旮旯裡掉金豆豆沒有?」說著真凑到她眼前來,仔仔細細打量一遍,「眼睛沒紅,臉紅了。咱們六斤總算有一分姑娘樣兒。」
雲意忽而面紅,忍不住推他,「做什麽呀,大過年的就不能對我好點兒?就知道取笑人。老這麽六斤六斤的叫,人都給你叫俗了。 」
「倒寧可你俗一點,如此便能下山來,配我這天下第一大俗人。」
他這話說得極輕,等雲意將專注目光從琳琅菜色中挪開來,問:「你方才說什麼?我沒聽清。」他却是不肯說明瞭,不過淡淡一笑,就此揭過。
另起一句,問說:「腿上的傷好些了?」
「風雨天還是疼得厲害…………」話未完,注意力已然挪了地方,「呀,這獅子頭帶葷腥,我怎麽能吃?你拿來就爲讓了饞我呢?」
賀蘭鈺握住她手背,沉沉道:「是表哥不好…………」
雲意反來安慰他,「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人非萬能,總有顧不上的時候,要怪也不能怪你。」
「只恨祖父偏安一隅,不容我渡江與他一戰!」
「打仗有什麼好的?我看呢,能不打就不打,安安心心過日子才是正理。不過這獅子頭是怎麽回事,你到底說是不說呀?」
她不停不休地問著,仿佛只有吃,才是天底下頭一等的大事。
沒想到賀蘭鈺頗具深意地問她另一事,「獅子頭就那樣重要?」
雲意點頭,理所當然。
「國仇家恨和獅子頭,孰輕孰重?」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答:「國仇家恨可以慢慢來,獅子頭這餐不吃,隔一夜就要壞啦。」
他忽然間沉下臉,眉心有烏雲重重,顯出滿腹心事。
「陸二與獅子頭作比呢?」
雲意想也沒想,當即開口反問:「陸二是誰?」
「好,最後一問,我與獅子頭,選一樣。」
「那自然是表哥重要啦。」這一回答得又快又急,還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但無論出發點如何,賀蘭鈺聽在耳裡,熨帖在心中,仿佛重要過一顆汁多肉美的紅燒獅子頭是件極其榮耀的事,值得一表再表。
沒料到她後頭跟著一句,「有了表哥才有獅子頭,無窮無盡的紅、燒、獅、子、頭!」
瞧她那得意洋洋的小模樣,忍不住手癢要去擰她圓鼓鼓的腮邊肉。
「臭丫頭,就知道吃。表哥還不如一顆肉丸子。」
雲意好不容易躲開來,揉著面頰,委屈抱怨,「大過年的,能有一回不欺負人麽?」
「過完年脾氣見長,說不得也碰不得了?十五的棗泥餡兒湯圓還想不想要?」
「想…………」沒骨氣,撑不住半刻,自己個主動把粉生生的小臉蛋凑上來,「要不,你再捏一回?」
「沒出息。」
「好嘛,躲你就要餓肚,凑上來又是沒出息,左右都討不得好,你可比太上老君還難伺候。」
賀蘭鈺見她忍著氣無處發,驀地好笑,「你同太上老君還有交情?」
「有啊,太上老君讓我問問你,這紅燒獅子頭是葷是素,若帶了葷腥,我這小徒孫可不能沾。」
「你這本事都是跟誰學的?胡說八道起來面不紅心不跳。」
「家學淵源,怎麽,你不知道?」
「胡說八道!就不怕你祖宗老爺聽了去,放雷劈你。」筷子指一指桌面,呼她,「吃飯,這是豆腐麵筋汆出來的丸子,你只管放心吃。」
「我怕表哥坑我來著……」她夾起一顆圓滾滾獅子頭,小猫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細嚼慢咽。
「呵--只怕表哥坑你,就不怕表哥動手揍你?」
「都多大人啦,還跟我鬧呢,懂不懂什麽叫憐香惜玉,難怪老大個人了還娶不上媳婦兒,勞動舅媽日日操心。」
「强嘴?」
「不敢。」她老老實實低頭吃飯。
窗外月明星稀,大雪襯著紅梅,一派清雅古意。
賀蘭鈺看她慢悠悠吃得香,只當賞景品花,別有意趣。不知不覺也讓她勾起了腹中饞蟲,心心念念想與她分一碗粟米甜羹,將將伸手去碰湯勺,就讓這隻護食的小狗兒瞪了回來,「咦?表哥不是在園子裡陪舅舅舅媽吃過了才來?怎麽這就餓了呀?」
賀蘭鈺被她問得一窒,找不出什麽好理由來打發她,只好說:「我就是想吃。 」
可她猶猶豫豫老半天,才不捨道:「好吧,看在咱們倆打小兒認識的份上,分你一勺。」
「顧雲意!」惡狠狠喊她全名,這就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雲意只好撇撇嘴,再割肉,「好嘛好嘛,分你一碗總好了吧。」
他適才嚥下火氣,感慨說:「看著能吃得很,怎麽就是不見長肉?」
雲意楞了楞,偷偷低下頭去瞄自己突然間變得鼓囊囊的胸脯,再佯裝無事地弓起背,繼續埋頭喝湯。
賀蘭鈺看在眼裡,一樣默不作聲,但這一回輪到他臉紅心跳,胡思亂想。
夜深霜重。
吃過這一頓加餐,雲意挪了座位,與賀蘭鈺對坐兩端,捧著熱茶,細細品。聽他說:「圖還缺著半張,這些日子榮王都在琢磨這個。」
她當日關上石門,也不知從哪裡借來的膽量,獨自一人去往地宮四層,找到玄宗棺木,翻出來另半張五鬼圖。之後另尋一條通路,在夜色中逃出西陵,與山下苦等的賀蘭家死士匯合,一幷到了江北順安都督府。
人人趨之若鶩的五鬼圖,自然也獻上去交予五哥。她的重擔總算卸下,却因心中有了孤墳一座,忽而起了看破紅塵的心思。但五哥無論如何不答應她另居他處,隻勉强同意她在家廟中修行。
如此,她便成了今日的妙清。
一口氣悶在心口,到底是不能舒坦度日。她垂下眼瞼,無奈道:「寶藏誰人不想?五哥執著於此,也是人之常情。」
「唉……人之執念,最最可怕。」
她呆呆盯著杯中碧綠的茶水,默然不語。
過片刻,賀蘭鈺試探著問道:「往後如何,你……可有打算?」
「我打算正月十五吃棗泥餡兒湯圓。」她沒頭沒尾地胡扯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但聞弦歌而知雅意,賀蘭鈺已知她刻意迴避,便不再多問。
兩人各自飲過這杯茶,這一夜相聚,便到分別之時。
雲意送他到院中,她停在一樹紅梅花開處,聽他細細叮囑,「照顧好自己,我……過幾日再來看你。」
「嗯,表哥也保重,月前聽舅媽說,開春就要給表哥說親了,不知說的是哪一家的姑娘,表哥自己可要留心。」
賀蘭鈺悵然,「是誰都沒所謂。」
這一句幾乎將心思剖到她眼前,而她却只當從未過耳,依舊是笑盈盈模樣,瞧不出分毫破綻。
他只能認輸,「我走了。」
「路上小心,馮春,扶著點兒。」
一輪滿月在天邊,照得雪夜似白日。
開春,忠義王府挪進了京城永安侯府,永安侯闔家南逃,剩下個空空院落無人管,正巧陸占濤又沒膽住進皇宮,唯恐挑明瞭心思再無退路,便只好在城內挑一處宅邸暫住。
陸晋爲迎陸占濤,忙活了一整日,到夜裡累得一進屋便橫躺在榻上。眯著眼還沒養上半刻,就聽見門外喬東來小心翼翼通報說,曲鶴鳴到了。
他只得起身來,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看曲鶴鳴磕頭請罪。
「一座山來來回回搜了不下三十遍,還是一無所獲,山上山下的人每一個都仔仔細細盤問過,依然沒有半點消息。屬下無能,屬下該死,請二爺責罰。」他似乎帶著淚,彎下腰,重重磕頭。
陸晋疲累到了極點,靠在椅背上,半眯著眼睛問:「派去江北的人有消息了嗎?」
曲鶴鳴道:「跟了兩個月有餘,還是找不出痕迹。」
「罷了,罷了…………」他撑住額頭,似乎絕望至極,未過多久復又抬起頭來吩咐,「繼續跟著,裡裡外外進進出出,一個都不能放過。」
「是,屬下領命。」斬釘截鐵之後,再帶著猶疑問,「那……西陵地宮,還挖麼…………」
「不必了,父王挖了一個多月才挖開一道門,真要挖通,恐怕等得我鬚髮全白也等不到。你自去吧,記著用心做事。」
「是--」
屋子裡又空了,剩下他一個,缺了酒,夢也不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