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埋伏
雲意一夜沒睡,想的都是他靠在近處的臉、帶著壓迫感的氣勢,以及灼熱滾燙的呼吸。她參不透她與陸晉之間,萍水相逢各有所需的緣分,竟然會發展到這一步。那麼親密,又那麼陌生。她脆弱得無法抵禦,但又好像是半推半就的矯情。
或許從宮門失守那一刻起,她便成了卑微的落魄王孫。五鬼圖是她最後的尊嚴,然則似乎貞潔名聲,大約都需視作煙塵。
她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彌足深陷不能自省,陸晉這樣的人,不動聲色,謀段在心,她鬥不過。
可是…………如何能逃得過呢?
答案依舊無解。
翻來覆去一整夜的後果,第二天統統寫在臉上。連昨夜給她引路的綠意丫鬟都忍不住建議,「要不?姑娘抹一層珍珠粉?」
雲意不大在乎,「算了,橫竪也不去見什麽厲害人物。」
「二爺多厲害。」隨手給她挽一頭垂鬟分肖髻,再拿炭筆描出一對水彎眉,便成淥水亭畔,盈盈笑語一美人。哪還需要粉妝,憔悴三分,反倒惹人憐愛。推開門,就是恨了她一整晚的曲鶴鳴也免不了呆立庭中。
陸晋正低聲吩咐曲鶴鳴,留下將後續麻煩清理乾淨,過後快馬向北與巴音匯合。見她出門,即上前一步隔開曲鶴鳴視綫,「用過早飯,我與你一道啓程。」
雲意抬眼掃過曲鶴鳴,他低著頭直楞楞望著身邊一叢矮樹,木得像塊石頭。
「您是爺,自然是聽您的。」她是籠中鳥,他是逗鳥人,她很能認清現實。
打發走雲意,他與曲鶴鳴都十分默契地不提昨夜。曲鶴鳴仍有疑慮,「二爺,季平此人,是留還是……」
「跟他說是王爺旨意,令他往烏蘭城侍奉肅王,途中若有其他,誰也查不到咱們頭上。」
「那…………」
「她雖說是個燙手山芋,但扣下來遠好過交出去。」他低頭理一理袖口,不再與他多言,「回去恐怕就要出征,該提拔上來的,你要多留心。」
「二爺放心。」
陸晋撣開肩上一片飛絮,沉默中轉過身,往小花廳去。
他一來,雲意連忙高舉雙手,「我沒吃你的,一口都沒有!」
他輕笑,欺身來刮一刮她嘴角,「知道了,公主再清白不過。」
她氣得漲紅了臉,無語凝噎。
好在太原離烏蘭已十分近,一早起程,天黑之前就能落腳。這一迴路只剩下雲意與陸晋二人,他另找一個滿臉絡腮鬍的車夫在外趕馬,自己也找機會躲懶,與她一同窩在馬車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我親親你…………
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行走的糖丸,隨時他都要來舔一口,砸吧砸吧嘴,瞇著眼睛說不錯,尚可。
她捏緊了拳頭,好幾次想提刀殺他。
殺他?這個念頭閃過,似一粒種,落了地生根發芽瞬時拔出一棵大樹。她的記憶清晰,同鶯時趴墻根偷聽的畫面浮現眼前,那奸夫說,要在城外棧道上設伏送他歸西。
不過眼下情勢有變,她跟著他回來,又正是陸占濤下令搜捕之人。假設她是奸夫…………她用盡心力展開想像,視綫落到閉目養神的陸晋身上,思緒當下拐個彎兒偏離軌道,她想的是,我如是奸夫,怎麽也不會看上鄭仙芝呀,她那麽凶,吵起架來恨不能張嘴活撕了對方,其實和陸晋正相配,一個母老虎,一頭草原狼,一個嗷嗚嗷,一個汪汪汪。
嘿嘿……廝打在一起才好玩兒呢。
「公主笑呵呵的琢磨什麼?」一劑醒神湯,醍醐灌頂。
「沒……沒什麽……我想吃的呢!」
「想來也是。」分明是瞧不起她,料定她只想著吃。
雲意內心升起一股莫名得意,嘚瑟著想,等著吧你,我才不告訴你你長一腦袋綠毛呢。直到他從匣子裡拿出一盒玫瑰香餅,她的瞎嘚瑟一轉眼都變作崇拜,看他如同信女遙望神祗,溢滿了崇敬之心,「二爺,你什麽時候藏了吃的在身上?真是……真是…………」
「真是什麼?」
雲意豎起大拇指,聲音洪亮,「真是英雄蓋世!」
陸晉冷哼,「這就英雄蓋世?敢情你在眼裡堯舜禹湯都比不上你們家胖厨子。」
雲意聞一聞香餅,擰起眉毛來反駁,「二爺,您厲害了,也不能這麽諷刺我呀。我也是讀書人,我方才誇二爺英雄蓋世,還說錯了不成?」
陸晉復又閉上眼,慢悠悠說:「即是蓋世英雄,自然想諷刺誰就諷刺誰,不然何苦當英雄。」
耳濡目染,陸晋胡說八道的功力見長,很快要趕超鼻祖顧雲意。
雲意氣得頭疼,心裡念著,活該你戴綠帽,嘴這麽毒,換她是奸夫,一樣要砍了他泄憤。回過頭來想,既然她的身份已算不上障礙,陸晋又是單槍匹馬回城,殺了他,搶了她,正好去親爹面前邀功,豈不是一舉兩得?
「二爺!」她忽然驚叫,陸晉也措手不及。
「怎麽了?」
「我肚子疼……」她立時摀住小腹,裝個可憐樣,「哎呀……要死要死……疼得不行……」
她目光游離,陸晋心裡便已經猜中幾分,狐疑道:「難受?」
「嗯……」她忙點頭,「要不這樣,二爺您今兒先進城,我呢就在附近楓橋鎮住下,您要不放心就找個人看著我唄,反正我怎麽也翻不出二爺您的掌心呀。」
孤身一人,又帶個累贅,怎麽看也贏不了。不論勝敗,反正不陪他一塊兒倒黴。
陸晋久而未語,她繼續追上,「哎……我肚子好疼啊……疼死我了……真走不了,一步都挪不動。二爺您行行好,讓我休息一晚上再說。」
「你歇口氣,爺是鐵石心腸,這些招數不頂用。」
她苦著臉,欲哭無泪。她覺著,自己在陸晉跟前被拆得七零八落,每一塊都讓他看透,沒得花招可玩。
只有等,祈禱他真是蓋世英雄,以一敵百。
等到暮色四合天地黯然,正是虎狼伏出夜鬼現身之時。馬車行至雙岔路,選上一條上坡險路,又窄又小,而另一條正是寬闊棧道,平緩通達。
馬車停在一片高地,陸晋撩起車簾先落地,攤開手在近處等,等她探出頭,一把橫抱起來,往一處無人的茶棚去。
車夫也下了馬車,自尋一張落滿灰塵的桌,慢慢吞吞一遍接一遍擦他的戚家刀。
此處人煙稀少,棚內還有人開門迎客。一落座才知,端著茶壺茶具招呼人的竟然是曲鶴鳴。
他一身黑衣勁裝,少了文氣多了利落。隨意倒滿了茶,慢聲道:「雨前龍井,二爺慢用。」最粗糙廉價的茶具,泡最精貴上等的茶。
暴殄天物。
陸晉解下斬馬刀,砰一聲,橫放在桌上。
依舊冷著臉,皺著眉,獵豹一般渾身警戒。
雲意抬眼看四周,都是遼闊曠遠的黃沙高原,零星一點綠,遮蓋不住裸露的岩石粗獷的地貌。斜陽將土地染成血,再一點點拖進黑暗。黑暗是一塊巨大的裹屍布,張著口等,等愚人自投羅網。
不遠處車馬聲漸近,雲意認得,那是公主車駕。平地走的人,馬上的將領,車前的徽印,每一處她都記得。
這就像一個巨大的陷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陸晋端著茶杯,望向遠處,他在等,等利箭離弦,一聲尖利鳴叫,劃破耳膜。
來了!
人馬分兩隊,自兩處山坡俯衝,用的是蒙古騎兵的慣常戰法。先把對方陣型衝散,再緩過身各個擊破。
爲首的人一到山底就覺不對,對方比他們更熟悉戰法,壓根不拘泥陣型,看似一盤散亂的沙,却能散開又合攏,雖人數不多,但也可勉力一戰。
刀劍聲、厮殺聲、哭喊聲都在脚下,雲意甚至端不穩茶杯,搖搖晃晃抖個不停。陸晋在此時一把握住她手腕,勾了勾嘴角,笑容却未達眼底,「怕什麽?」
「我不喜歡看殺人。」
「你不殺人,人就要殺你。」
最後一個音落地,前後道路各殺出一隊人,自兩側圍剿。方才俯衝人馬已無回天之力,殺光屠盡無需費力。
自然,還有三五人認出陸晋,一路狂奔衝上茶棚。
車夫頭一個迎上去,來的人多了,曲鶴鳴也扔了茶壺拔劍相搏。
唯陸晋仍端坐在長凳上,悠悠然看人厮殺,以命搏命,就當看一場郎情妾意無趣無聊的戲。還能抽出空來關心雲意,「怎麽?肚子不疼了?」
她受驚,開口却說不出半個字。
眼看有漏網之魚提刀來戰,雲意嚇得跳起來往後躲。回頭看,陸晋拔刀、出手,快如閃電。似乎動也沒動,便已然斬下那人頭顱。
霎時間,血如泉眼噴濺。那新鮮人頭成了孩童脚下的皮球,自頸上落到桌面,再滾滾滾滾到雲意脚下。
她嚇得面色煞白,混亂間只管抓住身邊人往他背後躲。
過後才知,被她撈中的人是曲鶴鳴,難得的是他竟沒有甩手推開她。而是咬咬牙,忍著她瑟瑟縮縮躲在他身後抽泣。
陸晋手中的茶,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