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夜奔
前些日子熱到頂了,過了大暑忽然暴雨連城,好不容易晴上一個下午,雲意伏案的小窗邊迎來不速之客。
「喵嗚…………」
鶯時聽見猫叫,登時打起精神同它對峙,小心翼翼走近來,叉著腰挺著背,活像個大茶壺,「好你個小畜生,打你你不怕,今兒還真送上門來!看我不收拾你!」
小猫兒當她耳旁風,嘴裡銜著一大塊風乾肉,不曉得從那家屋檐下偷來,一路跋山涉水叼到雲意窗臺。
鶯時驚呼,「呀,這小畜生還知道報恩呢!」
雲意伸手摸了摸小猫兒一顆毛茸茸的大腦袋,嘆聲道:「多數時候畜生比人更懂得知恩圖報。 」她有無所指,鶯時分辨不清,然而人一旦心中有鬼,便時時作祟,聽不得見不得,猜忌猶疑都似藤蔓瘋長。
她心有愧,只想逃過眼前。雲意撓著貓下巴,斜睨過來,「去廚房找幾隻魚乾來,投桃報李,我也該知恩圖報不是?」
鶯時連忙應是,匆匆跑出小院。
分明為露破綻,卻膽量全無。
雲意照舊將銅陵打開,紙條上約定了時辰,需閱後即焚。再找來篆刀,將風乾肉剖開來,裡頭藏著一隻白瓷小瓶,她緊張得四下環顧,見無人偷窺才將瓷瓶收進腰間香囊。
小猫兒沒等來魚乾便掉頭家去,可說是盡職盡責。
雲意攤開掌心,等涼風吹過,*都是汗。
「咦?那小猫兒這就跑了?」鶯時真端了一碟子魚乾進來,鬧得滿屋子腥味兒。
雲意擺擺手,不耐煩,「拿出去拿出去,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鶯時心下委屈,又不敢抱怨半個字,便就端著一盤子魚乾躲到墻角去哭。
早幾日聽曲鶴鳴說,陸晋已然進駐龔州城內,按說不日就該折返,但至今消息全無。當時曲鶴鳴不陰不陽地刺她說:「怎麽二爺才走了兩個月你就等不得了?」
雲意根本不接他話茬,捏一柄櫻草色緙絲團扇,與他談起張君度的,現如今正挂在玉清殿內,只是不知李得勝那群泥腿子會不會又昏了頭,拿詩畫經書燒柴煮飯。
這事兒他們在安徽已經乾過不少回,真真教人扼腕。
曲鶴鳴贊張君度景與人俱佳,形神皆精,散聚得宜,皆具天然逸趣。
兩個人少不得將「吳派」諸位都講評到位,曲鶴鳴中意文徵明,因其書畫俱佳,乃本朝之冠,所書四體,楷法絕精工;雲意則偏愛仇英,布局宏大繁複兼具明快清朗,繪建築工致精確而不刻板,山石勾勒中兼施皴擦點染,規整中見放逸。
每每不覺日落,好在雲意將吃飯看做天大事,半點耽擱不得。若不然真得聊得個廢寢忘食,通宵達旦不可。
這一日曲鶴鳴懷裡揣著一隻鏤空雕花的金絲楠木畫匣,興衝衝跑進院裡,一個不小心便被人點中穴道,半步也挪不出去。
綠蘿藤下泛著溫柔謎題,美人倚在斜背躺椅,一隻絲麵猫戲春團扇遮住了臉,只留下嬌艶欲滴的唇,日光下晃花了他的眼。
他傻傻呆呆成一塊爛木頭,等到鶯時驚呼才能解封。
鶯時連忙行禮,「奴婢見過曲大人--」再回頭擔憂地向雲意身邊望,暗暗駡這群西北鄉下人,半點規矩不守,沒個通報就往姑娘家院子裡闖,換做從前,定要拖出去打個半死。
可恨今時不同往日。
「我……我來找你家主子說話。」
雲意挪開團扇,自午後小歇中醒來,人還是懶懶的提不起勁。瞧見他,才稍稍露出些許笑意,玩笑說,「咦?小結巴今兒不結巴了?」
曲鶴鳴難得一次不與她回嘴,急著將懷裡的畫匣打開,一幅緩緩展開。雲意激動得登時就要跳起來,團扇遮面,遮住半張臉的驚呼,「這……這你如何得來?」
他面含得意,手却止不住顫抖,「費了老大力氣找人借的,就讓咱看一眼,明兒一早見了面就得還。」
兩人的腦袋都湊在一處,帶著澎湃敬仰頂禮膜拜。
很快就是黃昏催傍晚,紅霞伴日落。雲意難得開口留人,吩咐鶯時上一盞碧潭飄雪,又親自點了菜名兒,「要一道糖醋藕排、五寶鮮蔬、翡翠白玉卷、香筋豆腐,嗯……再要一個一品百靈菇,讓老崔頭盯好火候,燒得老了,不鮮了,可不許上桌。」
再同曲鶴鳴說:「快嚐嚐這茶,用的是荷葉上的露珠兒,花個三五天也就能喝上這麼兩盞。就當我謝你觀畫之誼。」
他便端起青花茶盞來,一口接一口地抿。一時開心,一時又難捨。明面上什麽事也沒有,暗地裡歡喜悲苦都經歷透。
偶然間抬起眼,却發覺她正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注視著他,也許是溫柔,也許是憐憫,或許還有三分愧疚。他參不透,但人性如此,看不透時便填補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竟也壯起膽去猜,認為她對他是有情的,她與他之間琴棋書畫無所不談,聊到深處自然有心意相通之時,比之二爺,可稱知己。
而人間知己難覓,他心中可還忌諱她出身?不不不,他在心底搖頭否定,他卑微得無法將這份感情說出口,何曾談得上忌諱。
雲意一時靜默,晚霞的光在她臉上渲染出壯烈的紅,她大半個身影却都隱匿在角落。看不出顔色,也看不出輪廓。
直到鶯時與青梅將菜色上齊,雲意今日心情頗佳,將這兩人都打發回下人房裡用飯,幷不必身邊伺候。
曲鶴鳴喝一口茶,禁不住臉紅,莫名不知所以。
心裡反反復複咀嚼著,她…………她該不是要同我表白吧…………
那…………那我該如何是好…………
背叛二爺與她一道遠走高飛?想到這一處簡直要猛扇自己十幾個耳刮子,二爺對他恩重如山,他怎能背地裡挖他墻角。
但…………若是兩情相悅呢?想來二爺從不缺女人,自不會在雲意這裡與他過不去。
再偷眼瞧一瞧她,光一個夾菜的動作,就能體會出花容月貌品行高潔,於他而言,世上再沒人能越過她。
「子通--」
怎……怎麼?要表白了嗎?天哪,他的頭發光不光亮,衣裳有沒有褶,就這身板,猛吃了大半個月還算能看,唉呀媽呀,光顧著胡思亂想,差點被一口熱湯燙死在桌上。
「咳……咳……」他嗆得面紅耳赤,幸好有雲意隔著桌遞來一張白帕,解他燃眉之急。捂著嘴咳嗽還要問,「你……你說什麼?」
雲意納悶,不解道:「我想勸你嘗一嘗翡翠白玉卷,我這裡的做法與四海風華的又有不同,原先宮裡有一名厨,叫畢亭威的,做起素齋來天下一絕,可惜如今城破,不曉得流落到何處。」
曲鶴鳴嘶啞著喉嚨說:「你要想吃自然找得到,畢亭威是吧,我記下了。」他原想說,這話找二爺提一提,一準兒給你找來,但話到嘴邊,猶豫再三全都咽了回去。
「哎,你怎麽不吃?」
雲意道:「我吃得慢呀。」
他吃著宮廷素齋,一溜都是清淡可口的味兒,不知怎的腦袋越來越沉,暗地裡咬牙,喊著號子讓自己千萬抗住,不能在雲意跟前丟份兒。
但仍舊抵不住濃重的睡意,他聽見筷子落地的聲音,暈眩中雙手撑住桌面,整個身子歪歪扭扭搖搖欲墜。
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夢醒,他似乎聽見一個極其冷靜的女聲,就在近處說:「其實我根本不喜歡仇英,也看不上文徽明,四式千字帖,我寫得比他高精。」
他沒等來兩心相印,也沒等來靜若流水,無力中等到的是轟然落地,黑暗像浪濤,瞬息之間已將他湮沒。
她放下竹筷,靜靜守候一個人的花廳,一個人的桌。
不見歡喜也未有難過,甚至說不上遺憾,她約摸著下人房裡的藥性也該起來。下午她饒有興致地去了一趟厨房,說是要叫老崔頭做佛手酥,又說是宮裡獨一份兒的做法,不許外傳,因此將鶯時也打發出去,好在只待了那麽三句話的時間,否則湯圓與紅杏那恐怕不好糊弄。
藥粉便在那個時間倒進水缸。
她解下曲鶴鳴腰間匕首,獨自一人將整個宅邸巡過一遍。
只有鶯時還醒著,雖然閉著眼倒在桌面,但聽見脚步聲還是忍不住動了動眼珠。
她抽出匕首,抵上鶯時喉頭,「你是要自己睜眼,還是等我割了你的眼皮子。」
鶯時的眼泪止不住,刷一下涌出來,即便是求饒,也嚇得不敢睜眼,「殿下…………殿下饒了奴婢吧…………奴婢不想死…………」
雲意端起桌角,紅杏飲過的半杯水,賽到她嘴邊,「總不必讓我來伺候你用茶。」
鶯時適才跟著她的動作,慢慢直起身,端著杯的手抖得驚人,頭也不敢抬,彎著脖子飲盡這半杯水,喝得急了又嗆住喉嚨,把眼泪鼻涕都激出來,咳得漲紅了臉,把喉嚨往匕首上送,惹得外皮破裂,流了她一手鮮紅溫熱的血。
「你不該自作聰明--」話音落地,鶯時也終於如願以償地暈了過去。
她沒來得及擦手,孤身走到後院墻根下,學著小猫兒叫上幾聲,這回不是汪汪汪,是像模像樣的喵喵喵。
即刻就有男子躍過高墻,一行七人一幷跪倒在她脚下,這一刻一切又仿佛回到從前,她仍是高傲的從不必低頭的坤儀公主。
「不必傷其性命--」
爲首的人拱手領命,另派三五人領她自側門出,小巷中一輛青布馬車已等候多時。雲意由人扶著邁進車內,瞧見個面白如玉,眉清目朗的俊俏郎君。
一時呆立,等那人開口責問:「六斤!你的肥肉都去了哪?」
此聲如山澗淙淙細涓,清而潤,亮而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