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章挑撥
陸寅有美人在手,連對寶圖的熱衷都消減殆盡。如今日夜琢磨的唯有如何讓美人從了自己,娶了她便成了駙馬,再沒有比此更加名正言順的「勤王」義旗,還能趁機聯合江北共商戰事。再看南京,還有什麼反抗之力?
一時間天下都成囊中物,今日出師,日行萬里,明日就能拿下萬里江山。
男人的自信心膨脹,欲*望也跟著高漲,竟想出個法子讓世子妃去探雲意口風。
雲意陪著這個病怏怏的王府夫人東拉西扯一下午,本就厭煩,好不容易等到她入正題,却偏偏選了最令她不喜的措辭,先同她分析天下大勢,再寬慰她國破家亡之苦,最後勸她識時務者爲俊杰,與其孤影自傲,紅塵飄零,倒不如抓住機會,給自己找個終身依靠。
還是那句嚼爛了的老話,女人嘛,總歸是要嫁人的。
誰曉得她挑眉輕笑,不給對方半點臉面,徑直說:「本宮是絕不做妾的,世子若有意,大可以停妻再聘。屆時本宮點不點頭,再另說。」
這話拋出去,只看你敢不敢接,又敢不敢一字不差地說給陸寅聽。
世子妃徐氏,祖籍太原,祖父曾在禮部爲官,又是世代書香,家學淵源。只看陸家三位少爺娶的都是誰家姑娘,就知道盧占濤對於讀書人有多麽狂熱。
徐氏懦弱,聽此言,當即就紅了眼眶,看雲意刁鑽古怪的氣勢,又不敢真哭出聲,只能默默擦著眼泪,演一齣惡婆婆磋磨小媳婦的老舊戲碼。
雲意覺著無聊,捏著眉心,下逐客令,「好了,時候不早,本宮也乏了。」
「那……那臣妾告退……」
蚊子似的嗡嗡聲,還沒等她應一聲好,徐氏便埋著頭,逃命似的跑出蘅蕪苑。
雲意撑住下頜,看院外風霜驟起,蕭索肅殺,漸漸有了獨孤求敗之感。
無敵於天下,想來竟是寂寞。
徐氏是否將她的話帶給陸寅,此後不得而知。但玉珍嬤嬤終究沒能熬得過凜冽含霜的秋風,去時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連肚子都內凹,身上還帶著未能愈合的傷,觸目驚心。
生時風光無二,去時只有一隻薄棺,一處枯墳,無處話凄凉。
「人總是要死的--」雲意安慰槐序的話還在耳邊,夜裡卻也按捺不住長哭不止。只不過此時再沒有人能掀開厚重的被,拂開被泪水沾濕的亂發,拍著她的背同她說,別哭,給你買糖吃。
而陸寅,因著心中那些個汹涌澎湃的情意,又或許是徐氏的話讓他愈發的痴心妄想。他竟換了法子,要迂迴曲折旁敲側擊,却不敢直面顧雲意,追問寶圖下落。
這一回他想到的人選,與陸晋一般無二,還是肅王。
雲意依舊平心靜氣地抄她的楞伽經,深夜與肅王再次相見,她眼中不見期許不見驚訝,只留下些微的無奈。
肅王站在桌前,垂目不語,生生是個犯錯領罰的幼童。
雲意只好擱下筆,繞過寬大的書案,走到他身前來,輕輕喚一聲,「三哥哥--」
肅王的頭埋得更低,耳根子泛紅,羞愧難當,「哥哥沒臉見你。」
雲意却不再寬言細語與他寒暄,壓低了聲音說:「陸寅叫你來當說客,要勸我交出寶圖?」
肅王悄悄看她一眼,隨即點頭默認。
她擺擺手,示意他開口。
肅王便將準備好的話一骨碌全倒出來,無非是勸她識時務,還要腆著臉,勸她嫁給陸寅。
雲意面無表情,「我還是那句話,我絕不做妾。至於寶圖,他若許我正妻之位,交予他也無妨。」
肅王神魂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隔壁偷聽的陸寅喜不自禁,立誓許諾有何難,哪個男人不曾毀約?指天誓日發個誓給誰聽,老天爺可沒空管你。
接下來的話倒不必聽了,這兩兄妹談起故國舊事,抱頭痛哭,都是無用之言。
小孔中漏出的光轉向黯淡,低低一陣脚步聲。雲意與肅王交換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肅王適才收了眼泪,低聲道:「王府有密道,陸晉託我帶話,明日子時,自有援兵相救。」
不想,等來的不是感激涕零,而是對方審視目光。雲意靜靜看著他,問:「陸晋許了你什麽?你竟對他如此盡心?」
「他可保晗兒一世平安。」
「國破家亡,人心不古,他又如何可信?」
「聽其言觀其行,如若世有梟雄,則非陸二莫屬。」
雲意不悅,譏誚道:「什麽梟雄英雄,三哥,別忘了你的身份!」
肅王難得正色道:「天下三分,南京一群烏合之衆不值一提,江北,賀蘭家雖兵强馬壯,又有五弟坐鎮,但到底,賀蘭鈺缺一分魄力,既非開國之臣,更難成開國之君,而陸晋,雲妹妹,我不信你心中不曾想過,他有驚世之才,開疆拓土不在話下!」
「你…………你何來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她固執己見,不能苟同。
肅王却難得地堅持,「雲妹妹,睜大眼看看吧,哪還有什麽國,哪還有什麽朝廷社稷,天下早已經不是顧家的,往後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她心中大慟,不由得閉了眼,將涌出的泪全然逼回眼底。「不必他來救,你跟他說,即便他戰功累累,也改不了混雜的血統,低賤的身份,遠比不得他大哥。將來若陸佔濤擁立有功,王府也輪不到他來承繼。嫁給陸寅本就是委曲求全,更何况是他?你教他收收心,別再痴心妄想!」
「你--」
「我如何?」
「這都是你的真心話?」
「是與不是有什麽要緊,三哥回去吧,這樣的光景,本就難熬,何必來管他人閒事。」
原本就該是肺腑之言,他配不上她,世人皆知。但當真說出口,却留的滿口苦澀,也不是痛,也不是難捨,竟然是掙扎與猶疑。
她恨她自己,也恨陸晋,他害了她,毀了她,令她偏離軌道,驀然遠去。
肅王無言相對,只能沉默。忽而握住她雙手,沉沉道:「你素來聰穎,你要如何,三哥都無話可說。只求你,千萬保重。」
雲意粲然失笑道:「怎麽回事?一個個的都以為我要慷慨赴死不成?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活著,比誰都快活。」
「保重--」他用力握她的手,似訣別,因他與她心知肚明,亂世一別,恐怕經此一生再不能相見。
「哥哥也是,千萬保重,這世上雲意也隻上下三哥與五哥了。」
痛到心頭還須微笑,微笑,是最美的離別。
次日一早,陸寅興高采烈地來與她飲茶。著急呈表他對美人的拳拳之心,一套套老掉牙的說辭都是早先對徐氏說過,對程了了亦背書一般誦讀,還有裡裡外外嬌妻美妾無數。今生今世還沒過完,先許了來生來世,再不成就是三生三世,聽的人雙耳滴油,耳後起繭。
雲意却還需陪著他演下去,裝出個嬌羞模樣說:「那圖是我救命的東西,怎能輕易予人?除非…………」
眼珠兒一轉,靈得好似山間狐。勾得人口乾舌燥,只差豁出去撲上來,要了卿卿性命。
「除非什麼?」
「除非…………」還要賣關子,拖長了音,笑盈盈逗他。
陸寅等的不耐,趁這機會一把握住勾了他半晌的雪白柔夷,這一時得了滿足,心底裡無比熨帖,還記得方才追問的是什麽,早已經渾然忘我,眼睛裡只剩下她了。
「心肝兒,我對你的心你還不明白麼?還要除非些什麼?真要等我將心挖出來送予你驗上一驗?」
雲意掩嘴偷笑,彎彎紅唇似桃花粉嫩,聲音也嬌,吐出來每一個字都沾著蜜糖,「除非你立誓,得了寶圖,必要八抬大轎名正言順娶我過門。」
陸寅歡喜得魂魄都要跑出天靈蓋,衝到雲霄浪一回。從前與徐氏的山盟海誓立時跑到腦後,從來只見新人笑,更何况這「新人」帶來的將是無窮無盡的好處,那糟糠妻也就只能「大肚讓路」,退居幕後了。
雲意冷眼看著,現下似乎將男人的卑劣與無恥都讀盡。無怪有人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天底下男人也一樣壞。陸寅豈止是壞,簡直教人作嘔。
她緩緩站起身,藉口要與他避嫌,匆匆回了蘅蕪苑,否則只怕忍不下來,給他一口唾沫。
夜深,無人私語。
雲意躺在床上,直直看著帳頂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心中愁雲未散,一切都順著預先計劃的軌道前行,但不知爲何,心中惴惴,始終難安。
偶然間想起他,說什麼當世梟雄,私底下就是個無耻無賴的大狗熊,二十五六還長不大,真日裡纏人,不知羞。
嘆一聲,指尖滑過光滑的錦緞。一雙眼望向無邊無際的黑暗,怔怔出神。
「誰!」
她撩開床帳猛然坐起,守夜的丫鬟昏沉沉人事不醒,那人一路走來,如入無人之境。
雲意認得這身形,冷冷笑道:「我的話三哥不曾帶到?你怎還有臉來此處?停下!再敢往前一步,我便開窗叫人!要你今次有來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