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章
雲意氣血不足,沒能哭到盡興,只一炷香時間就收場。趴得太久了,直起身就覺著頭重脚輕,站也站不穩。多虧德安及時扶她一把,好似照顧酒醉昏迷的人一般照料她,洗過臉再細細將手脚都用溫水擦一遍,才拆了髮髻抱回榻上休息。
她側躺著,整個人縮成極小的一團,眼紅紅帶鼻音,雙眼無神,吶吶道:「德安--」
「嗯?殿下有話吩咐?」德安生的像是入朝貢生,眉清目朗,照顧起人來尤其溫柔,輕撫後背,溫言軟語,似尊長又似舊友。
雲意望著屏風邊角,楞楞出神,「你說我是不是特別傻……」
德安笑在無聲裡,伸手將她耳邊亂發一一整理妥帖,輕聲道:「殿下若是傻,天底下便再沒有聰明人。」
「我就是傻。」她答了自己的問題,尤其肯定。
德安道:「殿下年紀小,等再過兩年自然能明白過來。少不得要懷念今日,這麽……」
「這麼橫衝直撞愚昧無知?」沒等德安說完,她自己接下後半句。
德安笑著搖頭,「如此純直,彌足珍貴。」
「你可真會說話。」雲意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也就是短短一瞬,眨眼又是陰雨天,不肯放晴, 「我若真能在他身上使手段就好了,凡事撇開情義,餘下只剩利益交換則事事好辦。」
「那還要如何做夫妻?」
「怎麼?」
德安今日話多,推己及人與她細細說,「至親至疏夫妻,人人都讀到疏的悲凉,却不去品親之難尋。奴才雖未能經歷,但聽前人教誨,多少懂一些。夫妻之間若只剩下凑合,又何必成夫妻?殿下……值得傾心相付。」
雲意換了個姿勢,眯著眼犯困,「你比我懂的多。」
德安道:「都是紙上談兵而已,路要如何走,還看殿下自己。」
「嗯,我曉得了。」她迷迷糊糊應一聲,小乖模樣教人心酸。
德安看著她,守著她,伴她入睡,一如從前無數個日日夜夜,在皇宮,在途中,在江北,在寂靜清冷無眠夜。
而陸晉當然要去做「大老爺們」的開門三件事,吹牛喝酒打老婆其中之一--喝酒。幾個打小一塊長大知根知底的人圍爐而坐,烈酒一壇壇往肚裡澆,為醉而醉。
他這裡,說起來一樣有滿腹委屈,清醒時好面子死咬牙關不開口,兩杯黃湯下肚,即刻掏心掏肺,「你說她是不是有病啊她……聽風就是雨,隨隨便便看一眼就當真。爺能有那麼大個兒子麼?爺再是葷腥不忌還能跟兄弟的女人搞到一起?」
說完自己搖頭,失望懊悔,痛心疾首,「爺……你們說,就爺這麼個人,走哪不是女人成堆成堆往上撲,就她!就她把爺當臭狗屎那麽嫌弃,跟誰多說一句都是在往外勾搭人,下作、噁心、無耻下流,翻來覆去就這幾個詞,不分青紅劈頭蓋臉一頓,誰他媽受得了?」
一面說一面拍桌,眼睛根本看不清了,身邊高頭壯漢都成重影,還要一個個問過去,「你受得了?」
「你能受得了?」
「你呢?你能受得了?」
有人搖頭,有人面面相覷,偏就是沒人敢應一句是或不是。到底是夫妻事,這裡頭坐的都是他同年老友,兩夫妻吵嘴怎麽回事兒人心裡清楚得很,至少比眼前這個唉聲嘆氣搖頭晃腦不得法門的醉漢清楚。
在場就剩查幹在外頭聽了一耳朵,大致清楚來龍去脉,且摸得清陸晋脾氣秉性,因此才敢壯著膽子開口說話,「二爺沒明白,夫人這是吃醋呢。」
一聽夫人,立刻來了精神,探身過去問:「吃醋?她吃的哪門子醋?」
查幹簡直想要舞起一柄大錘撬開他腦袋,看看裡頭都藏了什麽,敢情他和女人在一塊兒除了造人生子就沒別的想法。「二爺您想呀,夫人千里迢迢隨二爺來咱們齊顔部,一下車先讓娜仁托婭那死丫頭灌醉,晚上出來又瞧見您跟蘇日娜那麽……相處過密,恩和那年紀若算起來,也正當時。弄不好聽來一兩句閒言碎語,這就都對上號了,夫人心裡這氣啊,也難怪衝二爺發火。夫人在這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的,多可憐啊。二爺您就多擔待點兒,男人麼,受點兒委屈不算啥。」
「那她就能一進門把爺當奴才教訓?你是沒聽著,她……她那說的都是什麽話,真真卯足了勁把人往死裡說,多喘一口氣都能讓你咽回去。」
查幹嘿嘿地陪著笑,「那不是吃醋麽?女人吃醋好哇,吃醋表示夫人心裡裝著二爺,心心念念都是您,容不得旁人沾身,這麼不正好麼?二爺該高興才是。」
陸晉皺眉,滿是疑惑,「爺該高興?」
查幹忙不迭點頭,「正是正是,二爺快別喝了,喝多了夫人不 樂意見。依我看,二爺還是回去,正經賠個罪,跟夫人好好說說爲妙。」
本以為自己的勸導工作即將告捷,誰曉得陸晉突然發力,推他一把,不耐道:「爺不去,誰愛去誰去。」接下來倒滿了酒,繼續喝。
查幹沒辦法,只能在一旁看著乾瞪眼,但陸晋沒讓他等太久,已主動開口,「要不……你去跟夫人說兩句。」
「說……說什麼?」
「你傻啊,就是蘇日娜母子之事。」酒喝多了,氣性大,多說一句都不耐煩。
查幹頓感責任重大,左肩讓陸晋拍了拍,當即一陣一陣發麻,好半天沒能緩過來。走出滿是酒氣的帳篷,一步步往夫人住處去,只覺脚步虛浮,忐忑難安。
到門口沒敢撩簾子,壓低了聲音喊上一聲「德安兄弟」。那人耳朵靈,不需他戰戰兢兢喊第二聲,已然躬身出來,將他拉到一旁低聲問:「查幹大人有何要事?」
查幹費了老大力氣才擠出個能看得過眼的笑容來,討好道:「德安兄弟,我這有要緊的事要禀明夫人,還請兄弟通融通融。」
德安木著臉沒表情,抬頭看一眼天上月,再看一眼查幹,不說話。
查幹納悶,「兄弟意思是……月亮挺美?」
德安道:「咱家的意思是請大人看看時辰,明兒趕早。」說完轉身就走,不給旁人留個塞銀子說好話的機會。
萬幸查幹矯健,大跨步抱住他,頓時只覺一陣清香撲鼻,稱不上濃鬱,是極其乾淨單純的香,却又極具吸引,連他也楞了楞,傻傻望著懷裡比他矮了半個頭的清秀少年郎。暗暗想,漢人生的可真好看,就是性子彆扭……嘖嘖,哈喇子都要流滿嘴。
「放肆!」德安厲聲怒喝。
查幹保持著熊抱姿勢,低頭看,威逼利誘,「放肆也就放肆這麽一回了,我得救咱們二爺。德安兄弟,你要不放我進去,咱倆今天沒完。」
「滾你媽的蛋。」
「喲喲喲,德安兄弟也會罵粗口啦。」不管不管,再收緊手臂賴死他。
德安面皮薄,比不過陸二旗下一個賽一個的不要臉,最終答應他進去通報一聲,至於見不見還需看夫人意思。
查幹樂呵呵點頭,即刻變了臉孔,替她抖衣裳拍灰塵,拱拱手說:「那就勞煩兄弟了。」
「誰是你兄弟。」
「喲,脾氣不小,夠勁。」
在帳外吹上一小會兒風,查幹順利過關,撿了個小馬扎坐到雲意脚邊上說話,方才打好的腹稿,這下不必別人來問,先一股腦地自己說出來:「這事兒說起來簡單得很,蘇日娜老早就嫁了哈爾巴拉老大哥,懷恩和那年正巧二爺從烏蘭跑回來,有天也不知怎地,拉了哈爾巴拉去風珊湖打獵,誰曉得遇上狼群,不巧又是冬天,狼餓得不行,爲了一口吃的通通不要命,去了一隊人,就剩二爺一人回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二爺不說,咱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蘇日娜就此成了寡婦,恩和沒出生就少了爹。二爺仗義,事事處處照顧他們母子。要說有什麼,這都十年過去,要有早該有了,夫人您說是不是?咱們都睜大眼睛瞧著呢 真沒什麼,二爺對您,是日月可鑑,絕沒有半點別的心思。」
見雲意聽得興趣缺缺,他這又是發誓又是作保,「夫人若是不信,大可去問族長。老族長德高望重,總不能跟著咱幾個小輩兒撒謊編胡話。」
雲意右手撐著下頜,懶懶道:「蘇日娜的小兒子是怎麽回事?又嫁了一回?」
查乾一拍大腿,激動道:「看我這腦子,這還真忘了說。蘇日娜後頭又嫁了一回不假,也離了齊顔部,但不知怎的把恩和留下,過了一年多就抱著巴圖回來,多的也沒提,就說死了男人,還回來跟著族人過。」
看來這裡頭內情不少,只不過你不說我不說,兩人守著這秘密,比外人多了默契。
「我猜早年間,蘇日娜對二爺很是照顧?」
查幹腦門上冒汗,硬著頭皮點了點頭,「蘇日娜比二爺大那麽三四歲,照顧小弟也說得過去。」
「知道了。 」雲意擺擺手,「你歇著去吧。」
查幹顯然一楞,說了半天,居然沒表示沒結果,少不得要去求助於他新結交的德安兄弟。
德安厭惡地瞟他一眼,轉而去瞧雲意,「要不,奴才去瞧瞧二爺?」
雲意眼皮也不抬一下,只顧低著頭撥弄一串碧璽珠子打發時間,「也好。」
查幹覺著大功告成,興高采烈,路上吵吵鬧鬧問這問那,「德安兄弟,你家住何處?年方幾何?家裡可有兄弟姊妹?」
「沒有--」
「聽說你們當太監俸祿高,要不咱們倆比比,看是打仗的拿錢多,還是拍馬溜鬚的銀子豐厚?」
「滾你媽的蛋。」
「好好好,滾,這就滾。」
到了喝酒的地方,瞧見了醉醺醺的陸晋,德安換個說法,「二爺快醒醒,夫人擔心二爺夜裡受凉,叫奴才請二爺回去。」
陸晋一甩手,還是大爺做派,「不回!讓你們夫人親自來!」章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