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齊昴那邊同學的反饋出乎韓津意料,來得分外及時。
一周後的同一時間,倆人還是坐在床上,挨著頭看手機。
消息內容是關於林善的個人情況,雖觸及不到極其隱私的方面,但對於時隔一年未獲取聯絡的韓津來說,裡面每一個字都相當有價值。
據同學間的側面瞭解,她在大一這年很低調,往來的朋友僅限舍友,也沒有參加任何社團,學習上倒是很認真,專業內名列前茅還拿過獎學金。
除此之外,韓津特意提到的感情狀況,裡面也有交代,還算讓人舒氣,過去一年她一直單身。
「看來不是移情別戀啊。」齊昴自行做著閱讀理解。
還得求人辦事,韓津不好翻臉,嘴硬道:「誰說她移情別戀了,本來就是鬧彆扭。」
齊昴別有深意地笑:「這彆扭鬧得夠久,都冷戰一年了還沒結束,肯定是你犯了嚴重錯誤。」
韓津不理會他,專注地看著手機,這個做調查的同學事情辦得不錯,最末端還附了林善的手機號。
乍一看,就不是他熟記於心的那個。
怪不得沒人接,果真是換號了。
韓津當即將反饋的所有文字發到自己手機上,然後他再慢慢看一遍,最後盯著那串新號碼瞧,幾秒默記。
「不趕緊打一個?」齊昴看他發愣,提醒道,「時間寶貴,很快就沒機會了。」
韓津當然知道時機難得,他過去一年無時無刻不盼著她給回音,如今最大的希望握在手裡,他反而不敢貿然衝動。
他深知衝動的後果,或許失望太久,已經不敢輕易奢求。
即便通了,他能說上什麼,表示歉意還是傳遞思念,她會給他這個機會嗎?而她又會說些什麼,仍舊是那些話嗎?僅這樣想心又真實抽痛著。
「不打了。」韓津將手機扔到一邊,苦澀自嘲,「想不好說什麼。」
齊昴笑看他:「平時那麼想她,現在反而想不出話來?行吧我教你,你就說『我還喜歡你,每天都在想你』,就這樣別的都不用說,保準奏效。」
韓津瞥他一眼:「空想那麼容易,你沒談過的教我?」
「我們宿舍一哥們,就這樣對他女朋友說的,那女的在那邊哭得稀里嘩啦,然後隔了沒多久就親自過來看他了。」
聽著的確讓人心動,但那是情侶間的小吵小鬧,只要心中還想著彼此,一方主動便能破冰,並不算多困難。
論厚臉皮的程度,他自信能壓過任何人,也知道面對她怎麼施展。
關鍵是他與她之間不是普通彆扭,那隔的是父母輩的血海深仇,他被夾在中間身不由己,當時沒有及時出現在她身邊,已經讓他錯失一步,如今再談更是於事無補。
韓津不知怎麼跟齊昴解釋,這不是三言兩語哄著就能解決的事,他願意將所有臉皮扯下來任她踩,那也得她掀開眼皮肯看過來。
她屏蔽了他所有的聯繫,連句話都不讓他說,等於是不想他出現在她的生活中,絕情到這一步,才是最令他無可奈何的。
「我不需要她過來看我,也不需要她哭訴說想我,寧可跟我發洩一通,我心裡會好受點。」他現在的確只剩這麼點期望了。
無比頹敗的語氣,令齊昴升起幾分同情,同時第無數次發起好奇心:「你們之間究竟什麼矛盾,讓你這麼沒自信,看你也不像是個怕女人的。」
韓津以往對此都緘默不語,這回興許壓抑到極點,忍不住向人傾吐的慾望,便反問他:「如果我說我爸間接害死了她媽,你相信嗎?」
齊昴明顯吃驚愣住:「真的假的?」
韓津很快後悔,因為那並沒讓他好受,疲於應付:「真的。」
「你爸這麼坑你?」
齊昴說完突然間悟過來,有一回撞見韓津跟他爸通話,表情跟口氣都很差勁。
既然提到人家的傷痛之處了,他也沒再多問,安慰地拍拍韓津肩膀,「還年輕呢,不怕事。」
韓津悶頭喝水,手掌扶額說:「這是大事。」
「既然你覺得是大事,那就趕緊趁早跟她說,否則再來個一年,萬一人家連孩子都有了,你擱她面前什麼都不是,喝西北風去啊?」
韓津口腔內含著水,怒瞪他:「她才大二,哪來的孩子!」
齊昴近來很少看到他動怒,為了逼他上前一步,乾脆火上澆油:「怎麼不可能,你沒上大學不知道,上課時候摟摟抱抱沒人說,學校附近還都是開房勝地,別說我思想污,我有幾個朋友都把別人肚子搞大了。」
韓津眼皮一跳,眼珠子快要瞪出來,臉色很不好看,又兀自鎮定:「她不是那樣的人。」
齊昴繼續說:「你就算潔身自好,也難免被人勾搭,更何況能讓你惦記這麼久的,相信別人眼光也不會太差。」
儘管知道齊昴說話刻意,韓津還是鬱悶無比,他對她一無所知,哪裡能肯定她沒有變心。
她在那個環境裡,身邊儘是同等優秀的人,但凡出現一個比他更好的人追求她,就能更快忘了他吧。
在那一瞬,韓津內心產生了低落的自卑感。
很快,聯絡時間結束,即便想打也打不了,多想無益,他繼續投身於魔鬼訓練。
接下去兩周,韓津在每日的午夜輪迴間,漸漸又想明白了。
再次等到聯絡時間,他早早找到齊昴,奪過他的手機打開。
「唉,我還要先給我家裡打電話呢。」
韓津將自己的扔給他:「用我的打。」
齊昴收起不滿,頭湊過去看了片刻,笑一笑:「這回沒反饋,別等了。」
韓津沒有在意這個,調到撥號界面,將他腦袋撥開,自己往安靜的地方走,「我用你的號打,回頭別騷擾她。」
知道她的號碼沒用,看見是他打的仍然不會接,所以韓津才找了齊昴的,跟林善那個號屬於同城,起碼不會讓她疑心。
同一時刻,林善正坐在宿舍裡,手心捧著那只舊手機,心不在焉地轉動。
已經兩星期沒有他的來電了,也沒有任何發洩短信,不知道他這一刻在幹嘛。
她覺得自己真是犯賤,一面忽略他的所有主動,一面又期待接收他的消息,再也沒有更糾結矛盾的時刻。
正歎了口氣,熟悉的鈴聲響了起來。
林善一時失手,心中狂跳,很快又被失望蓋過。
響起的是她的新號,拿過來一看,陌生號碼。
林善對這種號碼很猶豫,大致感覺上會是推銷,外加她現在專心等著另一個,沒情緒接聽,所以按了掛斷。
安靜後沒多久,那號碼再次打了過來。
這回林善拿過來認真瞧了眼,或許是要事,她接起來:「喂?」
對方沒聲。
她連續餵了幾聲,還是沒有回應,怕是惡作劇,林善煩躁得很,剛要拿下來掐線,那邊傳來一聲低啞的輕喚:「林善。」
林善舉手機的動作僵了僵,重新貼回耳邊。
「林善。」他再次低喃,這回語聲柔緩,情意濃濃,帶著遠方隔絕一年的念想。
林善微張著嘴,怕發出聲音控制不住,極力屏氣用手摀住,眼睛眨了兩下,便有潤感席捲。
似乎知道她在默聽,他改成以往的親暱稱呼,繼續侵肆她內心:「小善。」
儘管牢固了一年,她以為變得足夠硬,但聽到他熟悉的聲音迴盪在耳畔,築起的心牆仍是瞬間坍塌。
他什麼也不用說,僅僅是一聲聲喊她名字,就能令她淚眼決堤。
聽見話筒內走漏的吸氣聲,韓津便知道她有反應,只是她連這一點都不施捨予他,他有這麼令她憎惡?
韓津深深吐氣,握著手機頭靠牆壁,閉上眼咬咬牙,說了句:「我做不到。」
一年後,他才親口回復她當初的話。
的確,試了一年,他全身各處都在抗拒,告訴她做不到,非但忘不了反而更想她。
他承認自己是失敗的,面對她的果斷,自己遠遠比不了。他下不了決定,所以出口剎那,是以一個失敗者的口吻在說,順便祈求得到她寬容諒解的機會。
那邊仍然很安靜,連一聲換氣音也沒有,他巴巴地豎耳聽著。
過了許久,終於等到她出聲,說得很快:「你好好的。」
然後,是電流被掐斷的忙音。
一切重新歸置沉默。
韓津緩緩將手落下,喉間的苦澀吞嚥下去,他仰頭睜開眼,眼底一片清亮水光。
……
林善掛掉手機,便埋首伏在桌前,再也克制不了,肩膀一顫一顫,輕聲抽泣,喉間哽咽不止。
她以往不曾哭過,最多心情煩悶,一個人呆著默默做事。
這一刻她承認,要忘掉他,已經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室友們都不在,她將眼淚釋放地愈加徹底。
等收拾好情緒,已經是一小時後。
宿舍外有人敲門,林善開門請入,班長遞給她一張表格,上面是通告須知,需要代表人簽名。
林善情緒未明,接過來麻木地簽上,然後遞回去。
班長拿著要走,立刻又反身回來,驚疑地看著紙問:「你什麼時候改名字了?」
林善渾渾噩噩,不明所以。
直到班長遞過來指示,邊瞧邊問:「林津是誰?」
林善張張嘴,這才醒悟過來,無法解釋,趕緊拿筆重新修改。
……
韓津後來沒再給林善打過電話。
不是不想,而是那一次似乎耗盡了他的無盡勇氣,多做多令人厭惡,他自願退一步,給彼此間留一方餘地,供他空茫待望時自我安慰。
臨近來到部隊的第二個新年時,有一次全員寫家書的時機。
去年韓津不興這一事,當時還處在暴躁的邊緣,跟韓齊深的通話不歡而散,所以一字都欠奉。
今年他見周圍戰友們喜笑顏開地去要紙筆,在裡面盡情傾訴思念之情,他內心情緒頓起,也跟著坐下去寫。
他計劃寫兩封信,一封給韓齊深,一封給林善。
雖然他老子做了錯事,但在生他養他方面,沒有任何虧待,報一句平安是基本孝道。
他在信箋上寫了兩句話。
——我一切安好,不用掛念。你萬事想開,知錯要改。
能想到對方收到信時,會是怎樣一副面孔,他輕輕哼嘲,不多在意。
緊接著,他又開始想著寫給她的措辭。
牙齒咬著筆帽,韓津思索的眼神飄到隔壁,一個毛頭小子正在寫情詩,可恨的是文采還很不錯。
韓津歪著身子,饒有興致地湊過去問:「兄弟,能幫忙想幾句嗎?」
對方見他眼神鑽到字裡行間,立刻用雙臂覆蓋住,臉紅忿忿:「你怎麼偷看呢?」
「我寫的沒你好。」韓津放低姿態,舔著臉央求,「就想兩句話,晚上我幫你洗衣。」
對方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公:「就洗一天?」
「那你還想怎樣?」韓津努力克制翻臉的衝動。
「至少得洗一個星期吧。」
為了那濃情蜜意的字句,韓津忍著沒有抬手拍人,咬牙應允:「幫你洗一星期。」
對方很快想了兩句送他,韓津照著寫了一遍,寫完懷疑露出破綻,又反覆在心底念了幾遍,越嚼越不對勁。
他一氣之下將信紙捏皺,他媽的怎麼這麼噁心,他自己都看不下去,等她收到不嘲諷作嘔就怪了。
隔壁那毛頭小子見狀疑道:「你怎麼回事?不寫了?」
韓津踢開凳子就起身:「愛寫你寫去,什麼年頭了,還寫情詩,你以為人人都吃得下你寫的?」
態度來了大轉變,對方莫名其妙:「還求著你了,唉你別走,剛才說好的洗衣服……」
韓津把捏皺的紙團扔給他:「睡著吧你,夢裡洗衣服去!」
走到外面,冬日陽光普照,韓津心底空空。
他還能說點什麼,說什麼都是多餘,在她看來一文不值。
經過一處宣傳欄,韓津偏頭看向櫥窗內,裡面貼著數張軍體照,其中剛好有以他為主體形象拍的一張,這是當時某次訓練,有領導過來視察,因此被長期貼在了這兒。
此刻瞇眼瞧著,這上面的自己格外精神,五官也很鮮明,看著就像是為個人所照。
韓津停下腳步,左顧右盼,見無人注意到,他伸手摸進了裡面,迅速將那張照片揭了下來。
……
過年對於林善來說,與平時無異。
除夕夜任媛有來邀請,讓她過去一起吃飯,說家人都很歡迎她。
林善買了點禮品,上門做客。
享受一時的熱鬧,很快又回歸沉寂。
新學期開學後一個月,一次課間,同學們轉手著一封信,最後交到她手上。
「信壓了挺久了,一直放在學院樓下,你怎麼不去看呢?」
林善詫異,看著來信的省份沒有多說,將信封夾在書頁內。
兩堂課在腦中恍恍惚惚過去,課後林善第一個奔出去,跑到一個安靜沒人的地方,她開始拆信封。
裡面摸著很薄,她預料沒多少東西,卻沒想到拿出來的不是信紙,而是一張軍裝照。
照片裡的人戎裝煥發,身姿筆挺,五官硬朗,眼神堅定,氣質與以前全然不一。
她內心感到震撼,撲面而來的,彷彿是他轉化為憂傷的眼神;盤旋耳際的,似乎是他說的那句「我做不到」。
她目光定定看了許久,翻到背面,赫然是他手寫的字。
「出去就找你。」
……
林善二十歲生日,恰好撞上新學期開學。
以往幾個高中同學尚在同城,任媛組織起來一塊給她慶生。
林善默默接受安排,與他們一塊吃喝娛樂。
這幾天她總是魂不守舍,在網上的軍粉圈刷了不少信息,看著一撥撥的軍人退伍,她知道內心在期待什麼,又不斷警告自己應該清醒。
一杯輕度酒下肚,她頭暈腦脹心緒混亂,似是有意讓自己醉,目光有些看不真切。
任媛知她心情不好,扶著她起來,打算送她回家。
林善擺擺手:「你們玩吧,我先回去了,回頭記我賬上。」
其中一男同學見狀,主動請纓:「我順路送你吧。」
任媛知道男同學對林善向來有意,順水推舟做了人情:「那正好,你送她安全到家。」
回去的路上,街燈驟亮。
林善沒管男同學,自己一個人走著,對方開口搭幾句話詢問,也被她有意轉開。
男同學並沒有氣餒,一路護送她到公寓附近。
林善不想對方知道她住在哪,故意走到錯誤的方向,轉進一條巷子裡面。
她手扶著頭,走了幾步準備將人支走,正要開口說什麼,抬頭瞥見巷子的前方盡頭,站著一個模糊人影。
對方發出一聲輕斥,然後漸漸朝他們走近。
他一步一步,走得慢而穩,腳步聲踏在巷內,似能傳出重重的回音。
路燈的一方牆下,那張臉被慢慢照亮,直至徹底浮現在眼前,她才驚覺這副魂牽夢縈的面孔是誰。
他半肩搭著迷彩外套,腳蹬一雙軍靴,在離她兩米外站定,踩牆擋住去路。
開口便是嘲弄:「怎麼著?我不在這兩年,你還找上備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