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描畫
在消沉了一天之後,暖意閣的人又看到了俞眉遠的笑。
俞眉遠早早起床,梳洗用飯過後,就在暖意閣的小院裡明目彰膽地練起昨夜學的那套輕身術。那套輕身術步伐輕盈,招式靈活,想要熟悉需要多花些時日。爲怕惹來懷疑,從前她白天一般不敢習武,不過這套輕身術練起來婉轉婀娜,她索性將這套步伐編成舞,拿了兩條長綾在院裡扭起來,別人也看不出什麽异樣來。
俞府閨女的家學中有一項,便是舞藝。只是學這舞藝幷不爲了讓她們在舞技上有什麽造化,與琴棋書畫一樣,爲的不過是培養情操、學習鑒賞,日後嫁入名門望族不至在這些事上貽笑大方。俞眉遠向來懶散,這會忽然拿著長綾舞起,那亂七八糟的舞步倒把暖意閣裡來來去去的丫頭婆子給看得樂不可支,她卻瞎掰自己昨夜夢到飛天一舞,今天定要記下。
長綾可練臂力,舞步可練步伐,閨閣女兒自有自己的練法。
練了大半天,俞眉遠出了身汗,方才收綾停步,一轉頭,看到正在游廊上打掃的曇歡。
曇歡原在看她,見她目光掃來忙低了頭認真清掃。
俞眉遠似乎在那張平凡的臉龐上看到微勾的唇,曇歡好像在笑。
說起來曇歡來了這麽些日子,也沒人見她笑過。
俞眉遠卷起長綾,走到曇歡背後,叫了聲︰「曇歡。」
霍錚見她注意過來,本想不動聲色溜走。以「曇歡」的身份在這小禍害面前,他總覺得渾身不對勁,豈料脚步還未邁開,就被她叫住,便只好又轉過身來。
「曇歡,你在笑我?」俞眉遠說著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上前。
霍錚無奈,抱著笤帚走到她面前。
她眼睛怎麼那麼尖,他笑得那麼隱晦也能讓她瞧見?
「姑娘,我沒笑。」
俞眉遠聽到他悶悶的聲音,便不吭聲,直盯著他的臉看。霍錚給看得滿心疑惑,他的易容天衣無縫,應該不至被她看出破綻來才是。
「姑娘沒事,我先去幹活了。」
還是走為上策。
「別走。」俞眉遠忽喝起。
霍錚正納悶,手已被她拉起。
「跟我來。」俞眉遠拉著他飛速進了自己屋。
「砰!」笤帚落到地上,霍錚莫名其妙被她拽走。
青嬈與金歌正在她屋裡歸整東西,一晃眼就見門簾被人掀開,兩道人影風風火火地從外頭衝進來,不由奇怪。
「坐。」俞眉遠將霍錚拉到妝奩前按他坐在錦凳上,又快速打開了鏡匣。
鏡裡便印出一個面目尋常、衣著粗陋的「曇歡」。
霍錚更加莫名,剛要開口,就已見到俞眉遠湊近的臉。她彎著腰,鼻尖差兩寸就要撞上他的臉頰,霍錚嚇一跳,差點彈起來,卻被俞眉遠狠狠按住。
她俯在他身邊,檀口微張,噴出溫熱的氣息,從他臉頰耳廓刮過。霍錚像被火灼似的難受,目光只要一偏,就能撞上她直望來的眼和她逼近的臉龐。
那張臉已不再是昔年孩童的稚嫩了,她鼻尖/挺而圓,上頭有些細汗,眼睛透亮,轉著奕奕光彩,臉頰雖不似別的少女那樣白如雪,却瑩透亮澤,帶著淡淡的蜜色,曙光般動人,再加上她活動一番正喘著氣,胸口起伏不斷,身上馨香散出,全是少女的氣息,像夏日撩人的風。
霍錚發誓,他從小到大就沒遇到比這更想逃的局面。這不比夜裡他教她習武時,那距離還能由他掌控,她突然的靠近帶著讓人無法拒絕且又無辜的甜蜜,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趁人之危的混蛋。
想靠近又想推開的矛盾,令人坐如針氈。
「姑娘,你這是要幹嘛?」青嬈看著兩人間奇怪的氣氛,不由惑道。
俞眉遠用指挑起他下巴,一邊端詳一邊道︰「這好歹也是我屋裡的丫頭,老這麽不修邊幅,跟我出去了,人家要說我不會調/教丫頭。不成,青嬈,你去我那裡挑兩身不常穿的衣裳出來改大了給她。顏色鮮亮整齊就好,不要花哨。」
「……」霍錚悄悄將下巴挪離她的手。
「跑什麼?」俞眉遠察覺他的意圖,將他下巴輕輕一捏,「咦,下巴挺有肉。」
說著,她又捏兩下。
霍錚木頭似坐著,萬分想把她那爪子打掉。
「嗯,頭髮也得梳梳好,再上點兒妝,擦點粉,抹點口脂,眉毛整整,應該能見人。」俞眉遠繼續說著。
霍錚眼眶隨著她的話漸漸張大,他看到她已經從妝奩裡取出繪著彩雀春花的瓷盒。
瓷盒打開來便沁出淡淡的花香,裡面裝著細白勻淨的粉。
這是要給他……上妝?!
霍錚的那些矛盾和小情緒全被這個認知給驚跑了!
「我不要……」他將臉往外挪去,遠離她的爪子,咬牙切齒開口。
「坐好點,不然把你畫成大花臉。」俞眉遠抓住他,一手按住他的肩,人朝他身上倚去。
霍錚猛地站起,俞眉遠差點摔著。
「曇歡!」她瞪他。
「四姑娘,惠夫人那裡遣人來說,周媽媽今天巳時末離府,讓咱們給收拾兩套家常衣裳送去給她,旁的東西不許帶出府去。」門口雲謠掀了簾子回道。
俞眉遠臉上的怒便一收,又是懶懶散散的表情。
「金歌,跟我進來。」她將掌上妝粉拍盡,轉身進了裡屋。
金歌跟她到裡間時,就見她已打開了頂箱櫃的櫃門。
「姑娘。」金歌在後面喚她。
「有了。」俞眉遠忽笑了聲,從櫃裡取出已經包好的青布包袱。
包袱鼓滿,顯是裡頭塞了不少東西。
「金歌,你跑一趟,給周媽媽送過去吧。好歹我們主僕這麽久,她如今就這麽走了,我不能放心。這裡頭另有一包東西,你想個法子偷偷交給她,切記別讓人拿了去。」俞眉遠說罷,神色有些悲戚。
金歌從她手裡接了東西,掂了掂分量便知包袱裡頭除了衣裳外還裹了別的東西。
「放心吧,姑娘。我一定好好交到周媽媽手上。」
「嗯。周媽媽走了,青嬈又是個貪玩的,我身邊可信的人也就只剩你一人。真不知過了年你嫁出去了,我該如何是好。」俞眉遠點點頭,輕聲嘆道,看著她的目光格外溫柔。
「姑娘,就算……就算嫁了,金歌也還是願意服侍姑娘,一輩子幫襯姑娘。」金歌聞言忙道。
嫁人後若還留在府裡,便在外頭領職當差做個管事媳婦,若想留在俞眉遠身邊,日後就是她的陪房,跟她嫁去夫家……
可她替金歌挑的人家,幷非府裡的家生子,那人雖然家境普通,却是個白身。
俞眉遠只是溫柔看她,許久方道︰「行了,先去吧,別讓人等急了不耐煩。」
金歌便欠身退去。
……
見金歌離去,俞眉遠才出了裡屋。
「咦?曇歡呢?」一踏進明間,她就發現明間裡只剩下榴烟和青嬈。
青嬈與榴煙兩人均「撲哧」笑出聲。
「早就跑了,活似後頭有妖怪在追他!」榴煙打趣道。
「你這丫頭,暗諷我是妖怪?」俞眉遠瞪瞪她,腦補了曇歡嚇跑的模樣,忽也笑了。
那麽個老實沉穩的人,剛才在妝奩前就已經是目瞪口呆的模樣了。
和兩個丫頭笑過一茬後,她才正色道︰「行了,給我更衣,我要去老太太那裡。」
因周素馨的事,杜老太太許久沒見她,如今這事已定,老太太也該見她了。
換好衣裳,俞眉遠帶著榴烟去了慶安堂。
才過慶安堂跨院的月門,俞眉遠就已覺得不對勁了。月門連著游廊,直通慶安堂的院子。她從游廊拐出後,就是慶安堂的院子。
杜老太太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身邊丫頭婆子一大堆,就算病著清養那幾日,院子裡也總有人來來去去。可今日,慶安堂院子裡竟一個人影都沒有。
俞眉遠心裡奇怪,便將步伐放緩,目光掃過四周。滿院只有慶安堂正屋外的台階下站著個婆子,正半背著她一邊磕著瓜子兒一邊 著院子。她認得,這是杜老太太跟前服侍的老人張媽。
「張媽媽。」俞眉遠在她身後喚了聲。
這婆子一聽見聲兒忙扔了手裡瓜子兒,轉過頭來。
「唉喲喂,我的四姑娘,你怎麽來了?」她擺著手壓低聲音道。
「來給祖母請安呀。這是怎麽了?院裡一個人都沒有?」俞眉遠一派天真。
「噓。姑娘快小點聲兒。你今天來得不巧,老太太正和大老爺在屋裡說事呢,才剛把所有人都遣走了。你快先回去吧,一會我替你禀了老太太便是。」張媽忙道。
「父親來了?」俞眉遠便更奇怪了,俞宗翰很少這樣獨見老太太。
她話才落,就聽到簾後傳出老太太的聲音。
那聲音比平時要大,夾著怒氣。
「是啊。好姑娘,你快走吧。」張媽聽了老太太的聲音,心裡更著急,好在那聲音雖大,然而隔著簾子,外頭仍舊聽不清楚。
俞眉遠却磨蹭起來,別人聽不清,她却聽得分明。
老太太說︰「老大,我只是讓你幫襯幫襯你兄弟,也沒讓你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你怎麽就不同意呢?那可是你親弟弟,你既不願意向皇上討個恩典讓他也謀個一官半職,如今我只叫你出點力給他捐個清閒官兒,你怎麽也不樂意?你就這麼不願提攜你親弟弟?」
「母親,我不是這個意思。宗耀他不是做官的料子,進了官場會吃大虧。而且用銀子買官那是犯法的事兒,我們如今的境况,若叫人抓住一點錯處參上一本,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攢下的家業就全沒了。」俞宗翰說得也有些急,聲音裡含了無奈的怒意,「這天下營生的行檔多了去,他想做什麽我都能提携幫襯,爲何偏要走官途?」
「士農工商,你倒說說哪條路能比當官更能光耀門楣的?他如今白身,又沒個正經事傍身,日後我去了三房分家,你還能照管他一輩子不成?沒有功名,沒有官職,你叫他那房子孫如何尋出路?哦,我懂了,你自己出人頭第了,便不想叫兄弟壓過你一頭?」老太太「砰」一聲重拍桌子。
張媽聽得又是心頭一跳,趕緊推俞眉遠。
俞眉遠走得扭扭捏捏,腳步漿在地上,涎著臉道︰「好媽媽,我也許久沒見父親了,你讓我在這裡待著唄。我也不吵他們,只等他們出來。」
嘴裡說著,耳朵却竪得緊。
「母親,兒子若有這等心思,就叫兒子天誅地滅不得好死。」俞宗翰見說不通,也氣上頭來,「二房若想出人頭第,只叫章銳專心讀書考取功名便是,我自會幫他請最好的老師,去最好的書院。他日功名到手,我再從中周旋,何愁沒有好仕途?」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願幫你弟弟,我算看明白了。罷了罷了,我也不叫你爲難,你快出了我這屋子,免得我和你弟弟污了你的仕途,我也不想見到你。」老太太氣得不行,說話都有些不利索。
「母親……」俞宗翰重嘆一聲,沒了下文。
院子裡,張媽還在推著俞眉遠。
「別等了,姑娘快些走吧,若讓老太太知道你在外頭,怕真要氣上你了。」
「張媽媽,你別推我們姑娘呀,唉喲,姑娘要摔著了。」榴烟雖不明白俞眉遠爲何如此,却也看得出她在拖時間,便幫著道。
「唉喲!」俞眉遠聞言便果真絆腳一顛身。
張媽嚇得忙要扶她。
「你們在這裡鬧什麽?」台階上忽傳來一聲沉怒。
俞宗翰已摔簾而出。
張媽與榴烟都嚇得站直,只剩俞眉遠還佯彎著腰。
「父親。」她怯怯喚了一句,便又聽到正屋裡傳出碎杯聲。
杜老太太這是……大發雷霆了。
俞宗翰沉著臉,對身後的聲響無動於衷,目光在俞眉遠身上一掃而過,抬脚往院外走了兩步,却又停步。
「周素馨要離府?」他忽問道。
「是。」俞眉遠心裡驚疑,俞宗翰素來不管後宅之事,他是怎麽知道這事的。
「帶她來沐善居見我,你也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