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甦琰
院中站的男人說話風趣,短短一句自我介紹便引得四周脆笑連連。這人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目似遠星,看面相有些清貴之氣,却又不同於高門大宅裡的公子,俊雖俊却如美人隔雲,只能遠觀。他身上有些市井煙火氣息,沒有距離感,似乎輕而易舉就能貼近旁人的心。再觀其言談舉行,他態度恭敬有禮卻也不卑不亢,倒又叫人高看一頭。
也是個妙人。
俞眉遠仔細看去,却又覺得他五官一點都不像徐言娘,也不知那絲奇怪的熟悉感因何而起。
那廂嚴肅的聲音卻未歇。
「素聞俞大人府上的園子有兆京小江南之稱,造景奇妙,樓閣精緻,各種工藝匠法精湛,在下同坊裡幾位師傅早就嚮往以久。今日有幸能借此機會親眼見到,在下算是得償所願,一飽眼福。貴府的園子,果然名不虛傳。老太太與幾位夫人公子及姑娘久居此福地,難怪個個都似仙家下凡,非池中之物也。今日機會難得,在演示此『山水戲台』前不妨讓在下給諸位變個小戲法,先叫諸位樂上一樂。」
「你說得這般動聽,就是想討我們老太太的賞吧?」錢寶兒站在杜老太太邊上打趣道。
「若能哄得老太太一笑,便是在下的福氣,在下還真想討老太太這口仙氣的賞。」嚴肅朗聲一笑,回道。
「瞧瞧這孩子說的話,倒把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都捧上天了。他這麽誇了,縱不變這戲法,我也該打賞。」杜老太太被他誇得高興,笑出滿臉褶子來。
「據傳奇物坊裡的匠人個個都有拿手絕活兒,老太太不妨讓他變變吧,也叫我們開開眼界。」俞眉安上前挽著老太太的手晃起。
「好好好。」老太太笑著點頭。
「快變,變好了小爺也給你賞。」俞章銳等得不耐煩,便催道。
嚴肅點點頭,目光尋過全場,口中念起一闕小謠︰「今日凡夫俗子,初入仙家寶地,被繁花迷了眼,被玉宇懾了魂,玉母雲端站,衆仙花中立。我左手拈來人間香,贈予仙子求一笑……」
他說著左手一晃,不知怎地就變出了數支紅薔來,散拋向四周的丫頭們。
人群又是齊聲發笑。
嚴肅這會倒不笑,端著張嚴肅的臉,雙手一翻,掌上又托了兩樣東西。
「我兩袖清風甩一甩,換來金蟾玉兔獻神女……」他說著往前走了兩步,正站在了俞眉遠面前。
俞眉遠已行到俞眉初身邊,正要與她說話,不妨被他打斷,兩人皆是一愣。
他左掌之上,是隻金蟾,遞予了俞眉遠;右掌之上,托著隻玉兔,伸到了俞眉初眼前。
金蟾爲木雕刷了金漆,玉兔則是白玉小件,均都雕得惟妙惟俏,十分討喜。
俞眉初拉著俞眉遠的手,怔怔盯著嚴肅,俞眉遠便拿眼神問向杜老太太。
老太太樂呵呵點了頭,俞眉遠方才笑咪咪拿走了金蟾,又把玉兔往俞眉初手裡一塞。
豈料這金蟾玉兔才入手,也不知兩人按到了什麽機關,金蟾忽然發出聲蛙鳴,從俞眉遠手裡跳了起來,那玉兔耳朵一折,也蹦噠起來,不止把初遠二人嚇了一跳,還引得旁人幾聲輕呼。
「唉呀不得了,神女吹了口仙氣,這凡物竟然活了!」嚴肅往後一跳,訝然瞪眼。
衆人恍過神來,知是他搞怪,又見他表情逗趣,便爆出轟天笑聲來。
俞眉遠抓過那小金蟾,放在手裡翻來覆去地尋機關,一邊用手肘撞撞俞眉初︰「大姐,這人好有意思。」
俞眉初沒理她。
她有些奇怪地轉頭看去,俞眉初正垂頭盯著手中玉兔,眼神發怔。
「仙人法術太高妙,驚得我目瞪口呆神難回。瓊樓玉宇轉幾回,迷得我頭暈眼花路難尋。萬般惶惑不得出,又遇玉母指仙路。」他又將口中調子一改,在院中轉了兩步,走到老太太跟前,彎腰獻了顆木雕的蟠桃,「王母指我升仙路,我獻仙桃祝王母。瑤池的王母娘娘,請收了在下這蟠桃果,願您福壽安康,長命不衰。」
杜老太太本已經笑得直拍胸,被他這一說更是樂到不行,令人接了那物件,又滿口喊人打賞︰「快,快給他賞銀,要厚厚的。」
衆人已被逗得前俯後仰。
嚴肅變完這一出戲法,才又走回「山水戲台」邊上,收了逗趣的神情,仍彬彬有禮地含笑道︰「好了,樂也樂了,笑也笑了,且隨在下一起來看這『山水戲台』吧。」
他語罷轉到「山水戲台」之後,拔了機關簧片,衆人便聽見一陣叮咚水聲如樂音般響起。他一邊演示,一邊解說起這東西來。
這件「山水戲台」擺件高約一人,以紫檀所雕,遠山近水,亭台樓榭,飛鳥游魚,細微處也雕鑿得栩栩如生,機簧一按,便有水流出,魚鳥蟲獸皆動,十分有趣。
「這件寶貝原是朱大人替九王爺先定下的,後來九王爺聽我父親說起祖母也喜歡收藏這些玩意兒,便命朱大人將這寶貝轉贈給祖母。我們可得好好謝謝九王爺。」俞章銳趁著杜老太太高興,便說起這寶貝的由來。
「可不是。我們家老爺前些日子無意間與朱大人說起母親,朱大人轉頭便禀了燕王,燕王當下命將此物賜下,老爺怎麽推都推不去,看來燕王與朱大人是真器重我們家老爺。母親,我們老爺一心孝順您,您就等著回頭他再給你掙個誥命回來吧,不像別人……」錢寶兒得意地接下話茬,又拿眼嘲瞥了蕙夫人一記。
燕王?俞眉遠捏著金蟾的手一緊。
二房這是打定主意要向燕王靠攏了。
只是……燕王怎麽提早進京了?
……
「燕」為九王的封號,為今上的異母兄弟。
燕王乃先皇第九子,封地漢寧,是個兵强馬壯的富庶之地。
當年先皇去的突然,幷未立下遺詔,太子又不堪大用,幾個皇子却早就封王,有了藩地,開始厲兵秣馬。先皇這一去,衆親王誰也不服誰,便於各藩地舉兵進京,惠文帝便是其之一。若論兵力,幾個皇子中當以燕王爲最,而當初封號為「秦」的惠文帝,兵力遠不如燕王。
後來這惠文帝兵行險著,在眾王都以太子為目標的情況下,他反其道行著,打著「擁立儲君、匡扶社稷」之旗號助太子鎮守兆京。後太子暴斃,他取而代之,順理成章坐上皇位。之後他又對部分藩王大行封賞,安撫其心,恩寵無雙,這些藩王本就奪位無望,只是想分杯羹,如今目的達成,便各自回了藩地。燕王兵力雖强,此時却也難攻下兆京,便只得鎩羽而歸。
惠文帝繼位之後便起削藩之意,無奈邊疆戰亂頻繁,他不得已只能循序漸進,緩緩圖之。這麽多年過去,各地藩王也被他削得七七八八,只剩了空無實權的爵位,隻除了這位燕王。
燕王爲人狡詐,雖早已猜中惠文帝之心,但也按兵不動,蟄伏漢寧,不動聲色地招兵買馬,只等時機一到便發兵兆京。
而這個時機便在承和十年。
就是今年。
北疆薩烏進犯,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必然都在北疆之上,這便是他的時機。
藩王每三年進京述職一次,今年恰逢其述職之期。上輩子燕王便是借這趟述職之期,悄然帶兵進京。
不過……這應該是在五個月以後才對。
怎麽這輩子竟然提早了這麽多?
俞眉遠覺得奇怪。
只是轉念一想,她心中已隱約猜到答案。
與她同樣知道未來的人還有魏眠曦。上輩子他差點死在燕王手下,重活一世,他必定不會讓舊事重演,哪怕他知道上輩子她將他救下。
他絕不允許自己冒這樣的風險。
這些中變數,肯定是他動的手腳。
只是俞眉遠不知道他做了什麽。
但料來萬隆山的那場驚/變不會再發生了,她的「神箭俞四娘」及後來的帝後賜婚與郡主封號,也都不會發生。
……
俞眉遠幷未料錯,魏眠曦確是早做了打算,只可惜,仍是棋差一著。
他敗在自己手上。
「請將軍責罰!」
將軍府的書房中,魏眠曦的親信陳永才掀簾進帳便猛然單膝跪地,垂頭抱拳請罪。
此前他們已打探到燕王這段時間幷不在封地內,而是悄然到了離兆京不遠的興城,且頻頻與薩烏及月尊教的人接觸。他本設了陷阱要將其誅殺後,再安罪名回京。
藩王無詔,本就不能擅自離開藩,此為罪一,他又與外敵接觸,此為罪二,治個通敵叛國之罪,先斬後奏,想必惠文帝也會高興。
可惜,他因俞眉遠的關係,在最後關頭跑到了東平,弃大局於不顧,以至最後一刻功虧一匱,沒能殺成燕王,反叫他逃了出去。
「算了,不怪你,起來吧。」魏眠曦聽完他的話,沉默良久後,方叫他起身。
「將軍,雖然這事沒辦成,但我們也已將禍引給了皇上與太子,燕王如今只怕恨透了他們,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陳永從地上站起,身上鎖子甲發出幾聲鐵響。
魏眠曦却幷無喜色,只道︰「燕王如今以急病爲由,竟不帶一兵一足進了兆京,只怕另有布置,還有朱廣才爲其鋪路,不知葫蘆裡賣得什麽藥,我們小心爲上。你吩咐探子,盯緊燕王兵馬,倘若有一絲風吹草動,立即來報。另外命燕王身邊的細作警醒點,留意他與朱廣才近期舉動。」
燕王無詔,本不能擅自進京,可在興城被他一場伏擊,不知為何竟以身染急病,進京求藥心急,不及請旨為由奏請入京。惠文帝雖然不悅,因見他未帶兵足,便也同意了。
這一變故,已和上輩子完全不同了。
接下去會怎樣,魏眠曦也預測不到。
……
是夜,屋中燈明。
俞眉遠獨自坐在妝奩前,將白天拿到的那隻金蟾翻出凑在燈下細看。
金蟾雕得格外精巧,按下腹上機簧後,蟾嘴便一張一合,發出蛙鳴。
「呱--」
幾聲蛙鳴之後,俞眉遠忽然伸指,趁著蟾嘴張開之時,快速從蟾嘴裡抽出了一根細細紙卷。
將金蟾放到一邊,她迅速展開紙卷。
這紙不大,上頭隻寫了幾個蠅頭小字。
俞眉遠逐字閱過後,眼眸漸眯,視綫最終隻集中在落款之上。
這信幷沒寫什麽,只有潦潦數字。
「多年未見,表妹可安好?」
落款只有一個字--兄。
俞眉遠讀完取下燈罩,將紙條置於火上,焚燒怠盡。
紙上沒有收信人之名,也無落筆人之名,顯然是他也擔心自己認錯了,叫人發覺他的身份。這信不過是個試探罷了。
不過,能稱她為「表妹」的,普天下只有一個人。
徐蘇琰,徐家唯一一個還活著的人。
甦琰,琰甦,他那化名倒是取得不費力。
她笑了笑,忽掌風一動,將燭火熄去。屋裡頓時漆黑,她躲進床榻之上,拋下雜念,盤膝運氣。
一個小周天後,萬籟俱寂。
她睜眼,從床上躡手躡脚跳下,又從後窗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