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番外9-永恆
雨,一直下個不停,廊簷下滴滴答答的落雨聲聽得人心煩,本應是春光明媚的好時節,却偏偏被這一場連陰雨帶累的沉悶。
「夫人的藥可是好了?」阿珍聲音壓得極低,看著小瓦爐隨著蒲扇一明一暗的火光,沉沉的嘆了口氣,道:「這已是第十劑了吧。 」
守在爐火旁的小丫頭將藥罐裡的藥濾浄,盛進湯碗中,道:「正是第十劑,李禦醫當日隻開了十天的藥,說先用著看。夫人這幾日可好些了?」
「比前幾日氣色好了些。」阿珍眉心憂鬱,聞著濃厚的藥味,聽著外面啪啪噠噠的雨聲,心中還是有些沉。
長寧靜靜的躺在床上,出神的的看著墻角的花架,上面放著一瓶插花,是丫鬟早上剛從園子裡摘來的鮮花,陸硯親手插得。
花枝疏散有致,顔色濃淡相宜,斜斜伸出的一把蕙蘭爲這瓶花添了幾分雅緻。
長寧看著唇角微微翹了翹,抬手撫了撫鬢邊還新鮮著的一朵蕙蘭,想起早上陸硯爲她別上這支花時的情景,笑意深了幾分。
隨著簾子的聲響,熟悉的腳步聲傳進她的耳中,長寧微微轉了轉頭,就看到陸硯從外面進來,看他一身素衣,長寧心中不由一痛,想要撑著坐起,還未動作,就被陸硯制止。
「莫要動了,待我換下衣衫便去你身邊。」
陸硯剛從外進來,怕身上的濕氣凉了她,一邊抬手由丫鬟替他換衣,一邊淨手,雙眼關切的盯著她:「可用了藥?如何,是否好些?」
長寧微微點了下頭,道:「阿珍剛服侍我用了藥,覺得比前兩日好了許多。」
她聲音還有些虛弱,陸硯眉心皺起,眼中擔憂更甚。
揮退丫鬟,陸硯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指尖撫過她的臉頰,觀察了她半響,見她臉色不像前幾日那般蒼白,心裡微微鬆了一口氣:「今日氣色是比前兩日要好,可見李禦醫的藥對了症。」
長寧將手放進他掌心,看他命丫鬟傳話給玉成請李禦醫過府,想到那藥湯味道,臉上便露出幾分苦意:「李禦醫的湯藥都極苦……」
陸硯聽她小小聲的抱怨,握著她的手在唇邊輕輕吻了吻,道:「良藥苦口,阿桐要快些好起來才是,若真嫌苦,待明日祖父事情……」陸硯本想說明日親自喂她服藥,但看她面色哀傷,猛地止了話頭,心中一疼,伸手將她攬進懷裡。
明日是舒晏清出殯的日子,這位最疼長寧,從不誑騙長寧的老人却在生命的最後失了約。
幾年前舒相身體便已經不大好,但精神尚可,新春時還曾與長寧約定與三月去京西看桃花,可桃花還未開,老人卻駕鶴西去,再不得見。
「祖父明日何時……」長寧的手無力的握緊了陸硯,聲音帶出幾分哽咽。
陸硯微嘆一聲,輕輕的拍著她的後背,溫聲道:「明日辰時,大約辰中會過侯府,阿桐今日好好歇息,明日讓秋玫陪你在府外送祖父一程。」
長寧眼泪不住的落在陸硯的肩頭,她知曉她不該如此悲傷,於己不利也讓家人憂心,可是她就是止不住啊!
去年秋日得知崔二哥病歿貢州,她便覺得心中難受極了,每每想起當年在舒家時的他們幾人一起玩耍的時光,眼泪便不停的往下落。
那時她還小,三哥與崔二哥還在,大哥、二哥雖住在書院中,却每旬歸家,祖父挨個考量他們學問,她就跟在一旁捧著戒尺,偶爾狐假虎威,還常常被大伯父笑,那時候,好像幷無甚麽可讓她難過的事情,便是大哥、二哥離家去往書院,她也從未有過分離的感覺。
可是後來,入了京,大哥外任一走六年、二哥外任一走十二載、三哥……去了更遠的地方,遠到今生他們可能都無法再見。
時光一日日的過,如今崔二哥也去尋他了,便是祖父也跟著他們去了,那個尚未被她知曉的孩兒連招呼也不打一個,也悄悄的走了……
最近這幾年,白貼漸漸多了起來,原本那些才見過面不久的人,不知何時便再也見不到了。雖知到瞭如此年歲,枯葉離樹也是常事,可是祖父的離世却讓她開始覺得恐慌,她不敢想哪一日身邊的人好像都漸漸離她遠去三郎也這般遠遠的走了,再也見不到,她該如何?
長寧用盡全身力氣抱緊陸硯,眼泪流的更凶了,若世上真剩下她一人,還不如她心狠些,先走一步,免得再受這種牽腸挂肚的苦!
感覺到長寧的不安,陸硯下意識攏緊手臂,側頭吻著她的鬢邊,低喃道:「阿桐莫怕,我在,在呢……」
在陸硯的安撫下,長寧漸漸睡著了,看著她睡夢中都不安的神情,陸硯像是哄孩子般輕輕拍著她,心情沉重。
舒相離世第三日,長寧小産了。
想到這個孩子,陸硯眉間便多了幾分愧疚,這個無緣叫他們一聲爹娘的孩兒直到離開他們那日,他們才知曉他的到來,他們甚至都未好好替這個孩兒準備準備。
低低嘆了一口氣,看向長寧緊皺的眉間,抬手輕輕撫著,想要替她撫平心間的憂傷。
天色微微暗,屋外雨滴敲打廊檐的聲音傳進房內,無端讓人心中憂鬱。
夫妻二十五載,他怎會不知長寧此次病重來勢汹汹,看起來好似因爲悲傷過度,加之高齡小産折損了身體,實則病在心中。可他好像除了陪著她,便再也無其他辦法,這讓他心中更加自責。
緩緩將她的手放到被中,陸硯和衣擁著她睡下。溫暖的懷抱讓長寧眉間微平,氣息也漸漸變得綿長。
「三郎!」
長寧從夢中驚醒,她夢到父母不見了、兄長不見了,最後連陸硯也不見了,她一個人在漆黑一團的霧氣中大聲叫喚他們,可是沒有一個人……
房內燭火明亮,十分安靜,阿珍正坐在床邊的小杌子上打著繩結。
聽到長寧驚惶的叫聲,阿珍連忙起身上前:「六娘子,郎君……」
阿珍話還未說完,就被長寧一把抓住:「三郎呢?三郎呢?」
阿珍見她神色慌張,掀開被子就要下床,連忙阻攔:「六娘子此時還不可下地,須好生養著才行……」
長寧什麽都聽不進去,她只記得夢中黑漆漆的一團,她的三郎不知何時離開了她,怎麽叫都不回應……
「我要找三郎,三郎不要我了……」長寧被阿珍攔在床上,身體虛弱的她無力推開阿珍,終於哭了出來。她怕極了一個人,也怕極了那些毫無預兆的離開。
陸硯坐在外間,看著面前向自己問安的陸瑜、陸玌夫婦,疲憊的抬了抬手:「都回去吧,明日早些去你們外祖家,莫讓你們母親……」
話還未說畢,就聽到內間傳來的動靜,他臉色一變,從榻上起身,大踏步走進內間,就看到了哭的一臉泪水的長寧。
陸硯臉色一變,匆匆兩步上前將人抱入懷中,連聲道:「我來了,阿桐聽話,莫哭了,我回來了……」手掌替她擦拭著眼泪,不停的親吻著她的發頂與額間,安撫道:「我在,我在……」
溫柔的聲音和堅實的懷抱讓長寧從夢魘中慢慢清醒,「三郎,三郎……」長寧緊緊抓著陸硯的衣服,像是確認般一遍一遍喚著他,聽到他一遍一遍的回應,方才安靜下來。
「……夢裡黑漆漆的,我怕極了,喚著你,可是你就是不出來……」長寧將自己更加貼緊陸硯,聽著他微微有些急促的心跳,心裡安定了許多,帶著哭腔的說著自己的噩夢,聲音裡的驚懼讓陸硯心裡像是扎了針一般,細細密密的疼。
「莫怕莫怕,都是夢中的我不好……」陸硯輕柔的哄著她,手掌安撫過她的後背,低低道:「阿桐莫要再怕了,我怎能捨得丟下你。」
長寧窩在他懷中,聽到此話仰頭看向他:「三郎真的不會丟下我麼?」
陸硯看她,抬手輕輕拂去她的眼泪,低頭在她唇上親了親,鄭重道:「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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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帝看著陸硯,將他剛剛遞過來的奏本緩緩放到一邊,殿內一片安靜,君臣二人就這般沉默著。
許久後,殿內傳來一聲沉嘆,昭和帝再次將那本奏本打開,一個字一個字看過,聲音有些低沉:「執玉可是主意已定?」
陸硯抬眸看向昭和帝,聖上也已經不年輕了,只是看著他的眼神還是當初少年時的樣子,滿是信賴。
「臣……愧對聖上!」陸硯聲音艱澀,舒相離世不久,打破了朝堂原本相互牽制的局面,此時正是需要他的時候,可他提出了離開。
陸硯緩緩行了君臣大禮,抬頭看著昭和帝道:「這半年,六娘連送兩位好友至親,精神漸差,日日難安,每當此時,臣心中便愧意深深,若臣能多出一些時日陪她,她許久不會如此驚惶……」
陸硯喉頭酸澀,那夜長寧睡去之後,他想了許多。他這一生,幼年伴儲,少年登科,征北伐越、除弊革新,一路青雲,風光無限。可人終究一死,若真到了與長寧分開那一刻,他竟覺得滿心遺憾,遺憾自己這一生陪她的時日竟那般有限。
有些事不能想,一旦想起來,心便會痛,生死別離便是如此。
陸硯垂下頭,將眼中濕意逼回,抬頭看著龍案後的昭和帝,一字一句道:「臣當年曾問過六娘日後想住哪裡?六娘說她想要出海去夷邦看看同南平不一樣的景和人……臣雖未應下她,可心中却也想帶她達成所願,六娘剛過及笄便嫁與臣,如今已過二十五春,臣也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便是六娘身體康健,臣只怕也會在幾年後與她一起出行,如今不過是早了幾年罷了……佛曰萬劫方得夫妻一世,臣不寄望來生,只求今生可達成六娘所願,還請聖上恩准。」
七尺男兒此時眼眶泛紅,隱約可見水光,冷硬俊朗的臉上帶出的痛苦讓昭和帝心中微震。
佛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下不。生老病死便佔一半,可世間誰不經歷這四苦?縱使他是這天下君父,也不能倖免。
昭和帝苦笑了聲,何止不能幸免,後四苦,他也全部占盡了。
長長嘆出一口氣,昭和帝收回看著外面碧綠的樹葉的目光,看向陸硯:「朕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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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下了十幾天的雨停了後,天氣突然就熱了起來。
許是湯藥終於起了作用,或許是天氣暖和了,又或許是陸硯日日陪著她,讓她心神安定,長寧的身體也慢慢好了起來,臉頰豐潤了些,氣色也好了許多。只是小産未滿一月,陸硯對她頗多管束。
「三郎……」
陸硯轉頭看向她,見她靠著床頭滿目柔情的看著自己,唇角微微勾出一抹笑,上前撫了撫她的臉頰,柔聲問:「阿桐喚爲夫作何?」
長寧拉著他的手,眼神中帶著幾分憂慮:「這幾日怎的未見你去衙署?可是出了什麽事?」
陸硯笑著看她,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想了想道:「阿桐不喜我這般日日陪著你?」
「自然不是……」長寧連忙搖頭:「有三郎陪著,我這些日子用飯都多了些……只是你如今畢竟是中書侍郎,朝令所發皆經由你,這般不去若誤了政事便不好了。」
長寧的聲音本就軟糯,如今身體還虛,聲音更是輕軟,陸硯看她這般還憂心自己,心中一片酸軟。
「阿桐可曾記得那年在錢塘府,我與你初去舒家老宅時,曾問你日後想住在哪裡的話?」陸硯目光深深的凝視著她,看她歪頭回想,不由輕笑,將她鬢邊的散發理了理,攏她入懷:「阿桐許是不記得了,可我幷不曾忘,如今孩兒們都已長成,瑜郎已經入仕,虬兒也已成家,便是芃兒也已經是兩個小郎君的母親,你我都不必牽挂太多,阿桐便於我一起出海去看看那些與南平不同的景和人可好?」
長寧瞪大眼睛看著他,不可置信道:「你……三郎可是與我玩笑?」
陸硯輕輕抵住她的額頭,看她依然驚鄂的看著自己,不由翹了翹唇,輕輕碰了碰她的唇,含笑道:「阿桐又不是不知,你家夫君最不會的便是玩笑。」
長寧仍然處於震驚中,當年的願望隨著時間,早已在操持家事、教養兒女、孝敬公婆、人際往來中漸漸淡去,便是偶有想起,也不過是緬懷下自己當時那般無憂的時光,可如今被陸硯這般提出,她只覺得一時恍然,不知是夢是真。
陸硯見她眼中漸漸泛出泪花,不由微微嘆口氣,大拇指輕輕從她眼瞼下撫過,低低道:「是我不好,你我夫妻二十餘載,這般日日陪你的時間實在不多……」
長寧輕輕搖頭,靠在他肩頭低低道:「沒有的,三郎對我已是够好了。京中那麽多郎君,唯有夫君每逢年節、空暇帶我逛街市、去茶社、看把戲呢……也唯有夫君離家十日便會書信與我關懷問候,這般情誼我自是知曉的。」
陸硯環抱著她,看著昨日花房送來的一盆新花,眼中情緒複雜。
自歸京後,他便一日忙似一日,戶部衙署不比轉運司,前堂後府,便是再忙夫妻總是能見上一面,可戶部衙署在皇城外,忙起來一連十幾日不歸家也是有的,更莫說昭和帝若要巡視的話,他陪同前往,一走便是幾月。他陪她的日子漸少,長寧要應付的事情却漸漸增多,教養兒女,替他伺奉雙親,更別說當初尚未搬出國公府時,家中的兄弟姐妹也要由她應付。
陸硯緊了緊手臂,眼中愧意深深,自歸京後,長寧便一直纖瘦,再未胖過一絲半豪,焉知不是勞心太多以至如此。
陸硯側頭親了親長寧的額角,低低道:「前些日子,我已給大表兄去信,船隻下月就應到京了,我們到時先去高句麗,大表兄說三舅舅與三舅母此時也在那裡,等見了他們後,我們再去別處,這些日子我看了許多文摘,許多人都說南步羅景色十分美,我們可以從高句麗向南然後一處一處看……」
長寧定定的陸硯,看他唇角帶笑的爲自己描畫路綫,再也忍不住心中感懷,眼泪瞬間就流了出來:「我都聽三郎的,三郎去哪裡,我就隨你去哪裡。」
陸硯看著她,兩人都已不再年輕,只是她哭起來好似好似還是當初他北地征戰歸來二人首次相對而坐那般,眼泪一掉,他的心就疼了。
「莫哭了,阿桐如今倒是愛哭了,若是以前,聽我這般說,定是歡喜的笑個不停。」陸硯拿帕子拭去她腮邊的淚,打趣道:「可見是和旻兒在一起久了,也與他學成了喜也哭、惱也哭的性子了。」
旻兒是陸瑜的次子,今年將將十個月,聽他這樣說,長寧不覺羞赧,嗔了他一眼,奪過帕子擦泪。
見她眉眼不似前幾日那般沒精神,又有了以往靈動的樣子,一直盤桓在陸硯心頭的不安微微散了些,正待藉此勸她好好休養身體,却被長寧猛地抓住手,急急問道:「你這般……政事又該如何?」
看她皺著眉心疑惑的樣子,陸硯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道:「夫人日後怕是要受些委屈了,爲夫已經辭官了。」
長寧大驚,看著神情自若的陸硯,半響說不話來。
陸硯笑看她,溫柔道:「江山千秋少我一人不少,可我怕我與你只有一世姻緣,如今半生已過,我不想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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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初出,染紅一綫江面,一艘大船憑岸而停,正在升起的桅杆像行人預示著它即將出航。
陸瑜兄弟在薄霧中目送父母乘船遠去,江風吹過,將霧吹散,天邊依稀可見尚未落下的圓月,新日却即將初升,日出月落,又是一日。
昭和帝立於大慶門高高的城樓上,遠眺通河,朝陽升起,京都披上了一層金輝,令人炫目。
「聖上,陸大人與夫人已經離港了。」
身後傳來王德安的傳報,昭和帝低低嗯了聲,那條忙碌的江河船來船往,只是大江東去,未有回流,就如那些曾經陪伴過他的人,離開,都不再回來……
緩緩走下石階,昭和帝看著面前沐浴在朝陽裡的皇宮,神色淡然,孤家寡人許就是此意。只是今生他已經做够了,來世他所求不多,只求那些他在意的、深愛的人一直都在,再不離開。
長寧貪婪的看著眼前的日出,臉上滿是掩不住地驚嘆,陸硯看著她,眼裡滿是笑意,伸手替她帶上風帽,垂手悄悄握住她的手,轉頭看向緩緩升起的朝陽。
感覺到他大手傳遞的溫度,長寧轉頭看他,他眼神明亮溫暖,唇角含笑,長寧突然就想起他當年北地征戰歸來,在馬車上的笑來。
「燦若朝陽,一片芳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