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巖窟之中,韓定霜猛然睜開了雙眼。
但是葉柏涵的神魂卻已經因為支撐不住消耗,中斷了對於靈犀鏡的追蹤。
韓定霜總覺得方才有什麼熟悉的氣息在身邊出現過,但是又不是十分肯定。他抓了一把自己的臉,自言自語道:「……蓮……不……我在想什麼……」然後他猛然反應過來,「難道是小師弟?不會吧?」
他猛然站起身,望向他感覺之中那氣息來源的方向,可是卻什麼也沒有。
然後韓定霜翻了個白眼,踢了一下被他粗魯地放在地上的那具水晶棺,盯了一會兒,說道:「……希望你有足夠的份量,可以換來小師弟的消息。」
他托腮趴在水晶棺旁邊半晌,看著水晶棺之中那胸口破了一個洞的鮫人族少女,看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說道:「你不要怨我……反正你怨我也沒用。我現在腦子已經不正常了,除了小師弟的事情之外什麼也記不清楚……或許有天會把小師弟也忘掉了。所以我一定……要在忘掉之前找到他。」
韓定霜幼年時其實也羨慕過其他孩子的感情充沛,善於討好。他其實是一個感情非常充沛的人,卻偏偏無論如何也不善於表達。每當想要親近什麼人,就似乎有枷鎖套住了他的思維,讓他渾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艷羨任何善於表達的人。
可是即使如此,即使不善表達,韓定霜仍舊希望以自己可以做到的方式去保護葉柏涵,去完成他的心願。
現在想來,似乎很早之前一切就已經有跡象了。
從北疆回來,他聽到有人冒花神之名,當時就怒不可遏。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殺了許多人……現在想來,那股憤怒其實並不屬於他。
和葉柏涵在一起的時候心裡總是感覺到異常平靜,所以韓定霜也並不曾太過在意偶爾浮起的陰暗念頭。可是葉柏涵被抓的時候,似乎有一瞬間,他心裡的感情和潛伏在他身體裡的某人重合了——對於失去小師弟這件事的恐懼召喚了寄生在他身上的什麼東西,而這東西開始慢慢蠶食他的記憶和理智……或者說,它在用自己的感情和記憶覆蓋掉韓定霜的。
即使極力掙扎,對「蓮」的思念還是在漸漸吞食對於小師弟的擔憂……明明他連所謂的蓮是個什麼玩意兒都弄不清楚。
可是誰在乎呢?
他也不在乎蓮是個什麼東西,只是一次一次地試圖把自己的感情給拉扯回來,冷靜而堅持。他也想過自己可能有一天他就再也拉不回來了……到那個時候,他也不知道一切會變成什麼樣子。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希望能在那一天之前,殺掉林墨乘,帶回葉柏涵,並確認小師弟能夠在他「消失」之後過得安全而無憂無慮。
他這樣子與冰棺中的屍體對望了半晌,似乎覺得自己的要求有點難以實現,便又說道:「算了……你還是恨我吧。不過即使如此,我也只能拿你去威脅紫鱗王了。我聽說他沒有王妃,又把你這樣珍而重之地藏在宮中,應該很喜歡你才對。既然如此……紫鱗王應該會答應我的要求才對……」
他這樣說著,盯著少女胸口的傷,卻又有些暈眩起來。
他知道烏小福是被人掏心剖腹而死的,死法與棺中的少女何等相似。不過棺中的少女明顯養尊處優,而烏小福當年……聽說是個滿身風塵的村姑。
……師弟的村姑模樣……完全想像不出來呢。
如果是村姑,大概也是這世上最可愛的村姑吧?
韓定霜拚命地想著葉柏涵的事情,回憶著他的點點滴滴,只為了壓下那濃濃的混亂的感情,把所謂的「蓮」給阻擋在心門之外。
他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跟葉柏涵說。
他一直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跟葉柏涵說,卻因為拙於言辭或者其它原因,沒有辦法好好地說出口。師父說他是被下了禁制,他自己也有感覺,但是也難免疑惑——到底是誰,為了什麼原因,對他下這樣的禁制呢?
如果作為處罰和折磨,這種做法也太過轉彎抹角了,雖然軟刀子磨人,並非不痛,但是韓定霜覺得,沒有經歷過的人如何能理會到其中的殘酷?
他也曾想討好小師弟,哄他開心,讓他更親近自己。他看到小師弟就滿心歡喜,可是這些歡喜卻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展現給葉柏涵看。
除了韓定霜自己,恐怕沒有人知道那種無法表達,無法接近的痛苦。據說上古時候,神明造出文字的時候,下粟如雨,鬼哭神嚎,因為文字既成,雖然從此可以傳達心意,卻也自此開了民智,使欺瞞懷疑漸生,眾人離心。
可是除了語言,還有什麼能幫助人瞭解彼此呢?若是一開始就不曾接近過,又有什麼資格談背離呢?背離與否是一個人可以選擇的,而首先必須要能夠接近,才擁有那樣的選擇權。
感情和記憶被侵蝕的時候,韓定霜受到的禁制彷彿也被打開了一條裂縫。那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是他三百多年都未曾感受過的。他急切地想要跟葉柏涵訴說那些感受,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機會。
如果……能多一點時間就好了。
——在他被潛伏在自己身上的怪物徹底吞吃殆盡之前,讓他把所有想說的話都給說話,也許就不會留下遺憾。
韓定霜穿過結界,緊貼著巖壁浮上了水面,遠遠觀察了一下附近鮫人族的動靜,然後很快就又藏匿了起來。
紫鱗王回來了。
紫鱗王回來之後,急沖沖地就往宮殿中衝去,一邊沖一邊怒道:「這麼重重結界看管著,怎麼還會被人給搶走了呢!?」
丞相說道:「雖說有重重結界看守,但是畢竟是經歷了數十年的陣法了,我族又沒有什麼時時維護的陣法師,一些關節有所鬆動也並不奇怪。」
紫鱗王問道:「知道入侵者是什麼人嗎!?」
「……來者十分擅長隱匿,守衛宮城的侍衛們幾乎都沒有察覺,但是應該是人類修士所為。」
紫鱗王猛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眼神犀利地劃過自家丞相,問道:「從何判斷?」
丞相說道:「因為對方留了一張分水箋,提出了要求。箋上寫的是要求我族提供一個叫葉柏涵的人修的被囚困地點,以此來交換公主殿下的遺體安全……」
紫鱗王沒想到是這個原因,頓時睜大了眼,露出惱怒的表情,半晌才說道:「沒想到……真道宗也會使這種手段!」
丞相說道:「陛下,您堂堂鮫人族皇族,何必跟人類修士混在一起?林墨乘想做什麼事是他自己的事,我們海族沒有必要摻和其中……」
紫鱗王說道:「此話不必再說!」
丞相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卻還是不肯放棄地繼續勸說:「陛下,我們海族不能脫離水域太久,亦不能在陸地上長久生存,就算與人類進行戰爭也沒有什麼好處……」
紫鱗王怒道:「丞相,到底你是鮫人族之王,還是我是?」
丞相頓時一驚,立刻伏在水中,誠惶誠恐地告罪。
紫鱗王卻是一甩袖,惱怒地管自己走了。
其實紫鱗王自己當然也知道,即使與人族開戰,鮫人族能夠獲得的好處也很有限。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沒有把整個鮫人族牽扯進來,而只是私人與林墨乘進行合作。
無論如何,水藍死得那樣淒慘,紫鱗王不能允許那些直接或者間接從她的死中獲得了好處的人繼續活在這世上。
……這是紫鱗王作為兄長,唯一還能為她做的事情了。
紫鱗王嘆了一口氣。也許從一開始他就不該保存著水藍的遺體,只是他想著要讓水藍親眼看到自己為她報仇,卻絕不希望她的遺體再受到什麼損害。
理智上他明白,遺體終究只是遺體,失去了本人的靈魂,肉身就跟冰冷的肉塊沒什麼區別,無論如何都是為妹妹報仇更為重要。
可是即使一再這樣說服自己,放不下的事情還是放不下。人類會對重要的人的遺物有所留戀,甚至從中獲得感情寄托,海族也不例外。即使在種族習性上有巨大的區別,但是本質上,有理智和感情的……那就是人。
遺物尚且心存留戀,何況是遺體?
紫鱗王總記得許多關於妹妹的事情,雖然她沉迷於人族的故事,性情比起普通海族女子顯得又柔弱又天真,但那也是他最親的妹妹。
他咬牙切齒,神色陰沉,想著:你們不要逼我。
他一路走到妹妹舊時居住的寢宮,然後讓人取來了韓定霜之前留下的信箋。只見信箋上讓他在瀛洲西岸的礁石灘上燒燬信箋,以此作為談判的信號。
紫鱗王面色陰霾,暗暗想著:真把我海族當軟柿子捏了?我不管你們是不是人族第一劍宗,總之敢在東海出現,我就讓你有去無回。
然後他便抓起了手中的信箋,緊急召集了城中戰力最強的數百戰士,前往了西礁灘。